寂静的黑夜中,我悄悄地伸出手,用指甲在被褥下的木板上一笔一笔划着字。

划了一个又一个……

又隔了好久,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写着的,其实只有一个字。

顼,顼,顼,顼……

每个夜晚,写上无数遍……

不像刻在木板上,而像刻在心头,一下一下狠狠挠着,鲜血淋漓……

萧宝溶听说我病了,当即丢开朝中事务来看我时,我刚从夜间的高烧中清醒过来,神色已略好了些,只是长长的指甲不知什么时候已断了两个。

“便是真人去了,也不该这么伤心,好端端突然就病成这样,叫她走得怎么安心?”

他和以往那般温柔地拥抱我,柔软的唇贴上,宠溺地亲吻我。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亲吻,熟悉的杜蘅清气,忽然便让我触了电般只想逃开。

“我病着……小心传给三哥……”

借了咳嗽,我匆匆挣扎出他的怀抱,蒙头向里而卧,不敢抬头望他,心头脑中,已是凌乱如麻。

“哦!”

萧宝溶疑惑着拿手搭到我额上探了温度,为我掖了衾被,微笑道,“那你快些养好罢,三哥没空天天到相山陪你,还指望着尽早回宫去,天天陪着三哥呢!”

他的言语一如既往的温柔,袖中淡淡的杜蘅清香混在药香和檀香中,依然清新怡人。

可不知为什么,我的背脊,忽然便颤抖起来,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萧宝溶的手掌隔了被子抚在我的背上,先是轻柔,渐渐有力,着我瘦削的脊骨,仿若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恋恋而去。

我松了口气,汗水已浸透了小衣和额前的短发。

而外面,传来了萧宝溶的低语,显然在询问随行御医和小落她们我的病情了。

春意尽,红烛杨花梦(四)

晚间吃了药继续睡去时,依稀觉得有人守在一旁,拿了湿帕子为我敷额降温,隔了衾被默默地拥着我。

又做梦了么?

南浦镇中,他便是那样抱着我,整晚整晚,这样无声无息地让我感觉他的温暖和爱惜。

不是不知,不是不懂,不是不爱。

只是不能,只是无奈,只是永远有太多解不开的心结……

“顼……阿顼……”

终究忍不住,口中含糊逸出了破碎的音节,忙又绷紧了身体闭上嘴,惊惶地睁开眼。

烛光淡淡,萧宝溶的发丝有几分散乱,垂落在面庞前,看不太清神色,只一对眼睛犹自如明珠般闪着温润的光华。

“又做梦了?”

薄薄的袖子拭去我额上的汗水,他低低道:“三哥在你身边呢!别怕,好好养着,御医说了,不是大病,只要小心护理,休息一段时日便好了。”

依稀见得他脸上温和的微笑,心里便安定了些,他应该没听清我在说什么吧?

“三哥,早些睡吧,宁都……还有很多事儿等着你呢!”

我模糊地这样说了一句。

他便微笑应了,俯下身,薄薄的唇怜惜地碰了碰我的额,低声道:“傻丫头,三哥会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让我的阿墨……开开心心……”

恍惚他握着我的手又说了什么,我却昏沉沉再也听不清了。

第二日醒来时精神略好些,听小落说起萧宝溶在我床边守了大半夜,待我完全退了烧才去休息,

我心下不安,生恐让他担忧,吃了药后,便起床梳妆,把自己打扮得精精神神,预备和他一起吃了早饭,好送他安心下山。

因他睡得晚,听说还不曾起床,我便扶了小惜的手,在寺外慢慢散着步,希望透一透气,尽快恢复过来。

不知不觉,已越过青草蔓蔓的简陵,停了一会儿,脚步忽然便快了,放开侍女的手,径奔向当年竹林所在的方向。

小落、小惜跟在我后面一路小跑,高声道:“公主,慢点儿,慢点儿,这才好些,可别吹了风……”

其实根本已没什么可看的。

物是人非。

曾经葱葱郁郁的竹林早已消逝不见,平整的地面果然种了各色蔬菜,甚至竹棚上的黄瓜已经开了花,另有一番春意昂然,让人不由阵阵地神思恍惚。

我抹着额上的汗水,勉强笑道:“小惜,这春天……风光总是不错。”

小惜四处张望了一下,点头道:“嗯,这蔬菜都新鲜得很。”

我点点头,想起给烧了的海棠图,凄冷地一笑,正要离去时,忽听小落笑道:“咦,这都几年了,还有新竹往外冒呢!”

我怔了怔,低了头瞧时,果然两根细细的新竹正从搭好的黄瓜竹架边窜了出来,大约都是那样翠绿的颜色,不细瞧竟看不出。

小惜扶了我便往回走,不忘瞪了小落一眼,“这漫山遍野的竹林,竹子哪里砍伐得尽啊?总会有些根茎留着,到了春天总会长出些新的竹子来,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漫山遍野的竹林,总有些根茎留着。到了春天,总会长出新的竹子来。

盯着那新绽的翠竹,我一时呆住。

风吹过,似乎不冷,却透过披风和衣袍,一直沁到骨髓中,小衣上的汗水迅速冷却,竟让我抱着肩,打起了哆嗦,一阵阵地眩晕无力。

“公主,公主,皇上醒了,正问公主哪去了呢!”

上清寺的方向,有侍从在高声唤着。

强撑着回到我所住的禅房时,萧宝溶已正等候,却是坐在我的床边。

所垫被褥的一角已被掀起,他正望着褥下的木板出神,质若冰雪的面庞如有清冷的寒意蕴出。

“三……三哥……”

我一时惶恐,低低唤了一声。

萧宝溶恍然大悟,立时将被褥铺好,不经意般扫了一眼我的指甲,轻笑道:“果然好多了么?出去走走也好,老是闷在屋子里也不舒服。”

他说着,携了我的手一起用早膳,看着我将一碗清粥喝下了,唇边已弯过了明亮的笑纹。

“安心在这里养着,如果觉得不舒服,多住一阵子休息休息也成。这里山明水秀,希望也把你养得丰丰润润,做朕最美丽的皇后!”

他一边说着,一边含笑俯下身,温热的唇再度吻上我。

以我和他的亲密,我根本不该拒绝。可此刻,我的身体却警惕般紧绷而僵硬起来。

总是错的,总是错过。

而我的未来,也只能这样将错就错下去吗?

猛地别过脸,我避过他的唇,低声道:“三哥,对不起。我不想做你的皇后。”

萧宝溶黑眸顷刻幽深,牢牢盯着我,好久才萦上一丝苦笑,柔声道:“阿墨,又任性了?难道你不愿意和三哥在一起么?”

“没……没有……”

我回答不出,只是本能地发现,我并不想入宫,并不想当他的皇后。

我在阴差阳错里和他逾越了兄妹的本份,又试图用他来帮助自己告别自以为有违伦常的爱情,总是我的错。

萧宝溶凝视着我,微微笑道:“只要你愿意,这天底下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拦我们在一起。”

他顿了顿,握着我肩的手微微加力,“当然,如果你愿意,这天底下也没有了任何人可以阻拦你和别人在一起。”

我忽然便哽住,落泪,哑着嗓子道:“我也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人能比三哥更待我好。”

我所谓的爱情里渗杂了那么多的恩怨仇恨,宛若一道锋锐的双刃剑,横亘于两人之间。

我跨得过去么?他又跨得过去么?

何况,走到了这一步,我又怎能舍下萧宝溶,让他因我伤心?

我宁愿只是一个人,默默祭奠我心里死去的爱情。

萧宝溶微凉的手指拂过我的面颊,沉默片刻,忽然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拥住。

他向来举止斯文柔和,但此刻却将我拥得极紧,剧烈的心跳砰砰地响在耳边,连呼吸都似急促起来。

我正要抬头看他神情时,他已一把将我推开,轻笑道:“安心养着吧,我等着你回到我身边来。”

他说着,已迅速拂袖步出。

清淡的身影放开我时,如同一片虚幻的美丽云彩,很快从眼前飘过。

我曾以为我能抓得住这种美好,哪怕这种美好只是让人一时沉醉的梦境,也好过连梦都没有,连梦都不敢做。

可这一刻,我想起有那个被我母亲害死生母的男子,守着他兄长的灵柩,怨恨着我的无情无义。

我终于没去挽留那片云彩,只是踉跄了一步,按住闷疼着的胸口,一声接一声,再也忍不住压抑了好久的咳嗽。

春意尽,红烛杨花梦(五)

我的病势从那日起便愈发沉重,除了不定时的低热、盗汗和咳嗽,更多了胸疼和呼吸不畅等症状,大部分时候都病卧在床。

随行御医诊断下来,竟说我抑郁太过,加上风寒久治不愈,已伤了肺腑,酿成颇是严重的肺疾,若不好好调理,恐有性命之忧。

从来都说,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

我向来行事任性,竟没想过抑郁成疾这个词有一天会落到我身上。

宁都那边的政事已经好久没有音讯传来,想必萧宝溶知道我病着,不许人来打扰我。

萧宝溶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又一心想做有为明君,独自处理着那些繁杂的朝政之事,也很是操劳了。

何况总是我负了他的心意,我心虚地再不敢拿我的病情去乱他心神,遂严令御医不得透露我的真实病况,每日一次报往宁都的例行病况,也只许说我风寒反复,一时未愈。

纵然心情依旧闷闷得无法放开,但我身边从来都有着最好的医药,只要慢慢调理,想来恢复起来并不困难。

母亲三七时,我觉得精神略好些,强撑着到她坟前去上一柱香。

我自然知道她绝对不会愿意和齐明帝或萧彦合葬,只在相山一处景致清丽的向阳山坡建了座单独的陵墓。

此时春意将尽,上山时见到的粉白杏花已经不见,青青的杏子萧萧落落挂在枝头。

我跪在墓前,才上了香,烧了几张纸钱,便觉得心慌气促,脚底浮软,只得由着小落扶我坐在一边,看着小惜帮我焚化。

纸钱灰在山风中扬起,一大片一大片,失了魂的黑蝴蝶般四处飘舞。

我缅怀着母亲看似辉煌的一生,惨淡地笑了笑,扶了小落正要离开时,斜次里忽然窜出一人,一头跪倒在地,叫道:“长公主,小人可见到你了!”

我看着来人有几分眼熟,疑惑道:“你是……”

那人回禀道:“小人是景阳侯萧构手下谋士,侯爷吩咐我在这里等着,见到公主后便传一句话给公主。”

景阳侯萧构,正是我梁萧一系的堂兄中的一个。

“什么话?”

手心里有汗意沁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又迅速否认。

我已不想去防范他,只因我深信,这天底下,只有他绝不会负我。

天地虽大,我引为亲人的,唯他一人而已。

可那人却答道:“侯爷说,皇上正在清理当日昭帝部属,丞相崔裕之被秘密赐死,秦大将军被遣往闵边,百里骏因犯上被诛,宋琛被贬为民,带了初晴郡主不知所踪……”

脑中阵阵地嗡嗡作响,傍晚的山风夹着纸钱焚烧的味道萦入鼻尖,死亡和血腥的气息阵阵在胃间翻涌。

“还有呢?”

我退后一步,扶紧母亲的墓碑,居然还能淡淡笑着追问。

那人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还有个消息,小人不知是否可靠。魏帝拓跋顼刚刚即位,其同宗兄弟勾联闵国,意图夺位。皇上听说,让镇守定东的三万齐军暗中帮助他们行动,务必除掉拓跋顼……”

山风中的腥味越发浓郁,我禁受不住,胃部猛一痉挛,已“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眼前一片昏黑。

我口中咸腥发苦着,正想着是不是将出门前喝的药给吐出来,身旁已传来小落小惜的齐齐惊叫。

定一定神,低了头,才发现吐出的,居然是在风中巍巍乱颤的大口鲜血。

犹自不信,我拿袖口拭了拭自己的唇,雪白的素衣上果然是一片殷红。

心头忽然便冷寂如冰石,居然也不觉得害怕,若无其事地将那鲜血踏到泥土里,我低声道:“你们早就想见我,但皇上派人暗中拦着,是不是?”

那人惶恐地望着被我踏去的血迹,低声道:“长公主明鉴!当日昭帝臣僚,只有长公主才能保全了!”

我沉沉一笑,“嗯,回去告诉萧构,我这就回宁都。让他派人告诉拓跋顼,齐帝打算对付他吧!几方制衡之策,也是必要的。”

那人领命而去。

我脚下更加虚软,但步伐反而迈得大了,飘浮般向前走着,急得小惜连连在外唤着:“公主,慢点,慢点……”

我顿了顿,低头笑了笑,“小惜,旁人未必可靠。再去传一个我们自己的心腹侍卫,也暗中跑一次邺都吧!让拓跋顼自己小心,再帮我传一句话。”

“公主,什么话?”

“来世,我要做山野间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

第二天一早,我执意赶回宁都。

御医再三阻拦,说以我的病况,只怕已经不起奔波劳碌。

我不过笑一笑。

经得起又如何,经不起又如何?

纵然有人还知道珍惜我,我却不知道我还能为谁珍惜。

萧宝溶说,他等着我回到他的身边。

没错,即便他除去拓跋顼,即便他将父亲的部属斩尽杀绝,我依然只能回到他的身边。

这世上,我还有谁能相信,谁能依托,谁能驱除心底深处越来越无可救药的绝望和孤寂?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了解我其实根本就只是个害怕孤单的女人而已。

吃了双倍剂量的汤药临时压住病势,用明红的衣衫和鲜艳的胭脂硬将气色撑得好些,我来到萧宝溶跟前。

他在武英殿得报,远远见着我,已是皱眉,匆匆赶过来挽住我,扶我坐到软榻上,柔声责怪:“既然病了,怎么还跑来跑去?不过是染了风寒,这么多天还没养好,清减成这样!逝者已矣,你母亲若见你这样,不知该多难受!”

他一向手指微凉,总让我在十指交握时阵阵心疼。

但这日,我的手远比他的冰凉。

骄傲地不想告诉他,我的风寒已转作了可能致命的严重肺疾,我懒懒地望向他,淡淡问道:“三哥,我父皇留下的故梁臣子,如今还剩下多少?”

萧宝溶眉峰微微蹙起,捧了我的面颊,低叹道:“阿墨,你不信三哥么?必要的清理,只是为了未来的大齐臣民能齐心协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振作起来,绝对不是有心排除异己,来伤你的心。”

他总是最了解我的一个。

我才开口,他便将我后面想说的话堵得结结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