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温柔地问:“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去给你买。”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说:“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不过有一样东西,现在必须要吃。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他疑惑地看着我,问:“什么东西?”

话到嘴边,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就是,就是…”支吾了半天,脸上直发烧,还是说不出来。

看着我吭吭哧哧的样子,他恍然大悟,试探着问:“避孕药?事后那种?”

我红着脸点点头,“听说那个七十二小时之内吃才有效,再晚就…”

“没关系,我去给你买。你平时用哪个牌子?毓婷?”

我觉得惊悚,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看惯风月的,比我这个女人还清楚。

“我平时不用这些,管用就成,你随意好了。”

凌靖帮我掖了掖被子,就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麻药劲儿过了,受伤的脚心一抽一抽地疼。

我看着自己的脚,想到脚底最脆弱的地方竟然缝了针,那弯弯的金属针穿着黑色的线在血红的皮肉间狠狠地拉扯,如同小时候,奶奶用锋利的绣花针刺透紧绷的丝帛,脆弱的丝帛在她手中疼痛地扭曲,一种残忍至极的美。

心里不由得一阵寒怵,非常庆幸缝针的时候我是晕着的,不然那该是多么惨烈的景象?

躺着也是睡不着,我索性又坐起来,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柳树,那扶风的垂柳如同飘散的海藻,在微微的晚风中摇曳生姿。

我的心思随着那柔软的柳枝又飘了起来,飘回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还是那个闷热而躁动的夏天,还是最初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我从来不吃避孕药,无论是常规的,还是事后的。这也是被文昭养成的习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让我吃。

可总是用小雨伞,难免有些不方便,为了这个,我曾经主动问过他:“要么我吃药吧,总归方便些。”

他说:“避孕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事。再说,你吃药我也不放心。”

我有点奇怪,“不放心什么?安全系数低?”

他抱着我说:“避孕药吃多了,首先对你身体不好,其次生出的孩子可能会不健康。那等我们想要孩子的时候,该怎么办?”

我扭过脸看着他,“你想要我给你生孩子?”

他的手一路向下,来到我平坦的小腹,叹了口气,“你还太年轻了。小夏,等再过几年,你就给我生一个。你先给我生个男孩,过一年,养养身体,再生个女孩。以后哥哥照顾妹妹,就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哪个男人会让刚认识三个月的女人给他生孩子?

他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一句枕边玩话,要么就是这男人其实是个同性恋,想让这个女人做代理孕母。

文昭不像是疯了,性取向也正常,即便不正常,他也不缺给他生孩子的女人,所以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我说:“好啊!可万一我先生的是女孩,后生的是男孩,那该怎么办?”

他说:“没关系,那就弟弟照顾姐姐。”

“万一我生的是两个男孩,或者两个女孩呢?”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那也没关系,哥哥照顾弟弟,姐姐照顾妹妹。”

“那万一…我生出两块叉烧怎么办?”

文昭的爪子狠狠抓住我的腰,咬牙切齿,“那我就给你塞回去,重生!”

有水打在手上,我蓦然回神,看到窗外的柳枝还在随风飘荡,天色有些暗淡,应该快下雨了。

可屋子里怎么会下雨?

我转过脸,看到玻璃窗上映着一个白色的影子,那是一张流泪的女人脸。

我用手揩掉脸上的泪水,对自己说:“楚夏,你哭什么?他都不心疼你了,你还哭什么?他都不喜欢你了,你还哭什么?他这么讨厌你,讨厌得恨不能让你去死,你还哭什么?”

你还哭什么呢?

第六章:你认真,是因为你要脸

凌靖买药回来的时候,护士正在给我打吊针,说是消炎用的。

我问护士要打几瓶,她说因为我的伤口比较深,所以每天要挂六瓶生理盐水,连着挂五天。伤口每天要清洗上药,平时要保持干燥,不能碰水,这些日子最好不要洗澡。

护士走了之后,凌靖把药拿出来,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吃完药之后,问他:“医生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他又坐回之前的椅子上,从袋子里掏出一本摄影杂志,看来是早有准备,一边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拆了线就能出院了。”

“那什么时候能拆线?”

“半个月吧。”

我看着头顶挂的吊瓶,说:“不用那么久吧?我打完这五天的针,消了炎,应该就没事了。剩下的时间回家养着就成了,半个月之后,我再过来拆线,也可以吧?”

凌靖放下手里的杂志,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不行!小夏,你自己一个人在家,你会饿死的。”

我很是汗颜,“凌少爷,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可以叫外卖。”

“不行!小夏,没人看着你洗澡,你会淹死的。”

活了二十多年,我今天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这么容易死。

“可我在这里也洗不了啊,护士说不能碰水。而且,我也住不惯医院,还是家里舒服些。”

凌靖点点头,满脸诚恳,“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去你家里照顾你?”

我感觉跟他沟通困难,“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照顾自己。”

他漂亮的眼睛在我脚上扫了一圈,又回到我脸上,脸上的笑容犹如三月的春风,说话的语气却是百分之百的不容质疑,“不行!你做不到。”

我叹了口气,说:“就算我做不到,不是还有文昭吗?你不用担心我,真的。”

凌靖又拿起杂志,漫不经心地说:“你说文昭?他昨天下午出差了,你不知道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出差了?”

“嗯,本来我和秦暮约了他打高尔夫,结果昨天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要去港岛出差,估计要两三周才能回来。”

我问:“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在医院里?”

“当然没有。如果他问我,凌靖,你是怎么知道的?小夏,你觉得我该怎么解释?解释不清,索性就不说了。就当咱们俩的小秘密吧,反正咱们瞒着他干的事儿也不止这一件了。”

我在心里叹气,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

凌靖看了我一眼,“小夏,他出差从来不告诉你?”

他要是告诉我,他就不是文昭了,他得是昭文。

凌靖叹了口气,“算了,你就当我没问。可是小夏,你受伤了,需要人照顾。我知道你很独立,很坚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接受别人的帮助,尤其在你急需帮助的时候,对不对?”

我挠挠头,说:“其实我没那么独立,也没那么坚强,也不是怕给你添麻烦。我只是觉得这里太贵了,我负担不起。”

“原来是为了这个,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吗?”

“可是…”

“别可是了,我怎么说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你不坑我,坑谁呢?”

“可是…”

“别可是了,反正你都喝了我四十多万的红酒,也不差这半个月的住院费。”

“可是…”

“别可是了,我就是喜欢照顾人,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告诉文昭,说你勾引我!”

我惊悚地看着他,“你不会真这么说吧?”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你乖乖听话,我就不会。”

我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里太无聊了。为了这半个月不让我闷死,你能不能回公寓帮我拿几本小说过来,顺便拿些换洗的内衣和洗漱用具?”

住院的日子并不无聊,凌靖把他的苹果笔记本拿过来给我消遣,跟我的二手宏基比起来,简直是飞一样的速度。

我可以在病房里上网,打游戏,听音乐,看电影,买东西,聊QQ,除了不能跟着音乐跳舞,基本上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了这个做慰藉,每天吊进去的那六瓶生理盐水,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这家医院的伙食没的说,如果不爱吃,还有凌少爷的爱心便当。凌靖也没的说,充分发挥了他富贵闲人的本色,每天按时按点来医院报到,对我这个病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知冷知热,任劳任怨。

没事的时候还给我讲讲故事,聊聊他们圈子里的八卦,让我知道,原来那些少爷也都是妈生的,是妈生的就都会犯错,没那么高高在上,也没那么了不起。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好人,不但照顾我,关心我,安慰我,还懂得鼓励我。为了鼓励我,不惜爆料让我知道,原来文昭三岁的时候还没断奶,五岁的时候还尿过床,六岁的时候因为强吻了邻居家的小胖妹,一张小俊脸差点被人家小姑娘挠成土豆丝。

不过事件的真伪,有待考证。

非要说有什么不好,就是有一天我刚看完泰国新拍的恐怖片《人肉米粉》,结果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凌靖竟然带来了两碗红豆凉粉,他一碗,我一碗,说是给我降暑。

看着那白花花的凉粉,泡在暗红色的汤汁里,如同泡在血水中翻开的白肉。我刚吃了两口,就全吐了出来,连之前吃的晚餐都未能幸免。

我对着袋子吐得翻云覆雨,他站在一边还颇为疑惑地问:“避孕药不好使?小夏,不要怕。如果你不想要,这里做无痛人流也是很方便的。”

我真想拍死他。

偶尔,他也会跟我聊聊他自己的事。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凌靖小时候是一个特别调皮的孩子。经常跟他堂哥混在一起,两个人闹得无法无天。

他们两个带头打过群架,宰过军犬,偷过菜田,砸过干部食堂…除了没上天入地,基本上是把能干的“坏事”都干完了。可无论他们再怎么胡闹,都不会有人管得太狠,顶多不疼不痒地教育几句。就连他们把食堂养的那条光荣退役的老军犬炖成了狗肉火锅,虽然在部队军犬等同于战士,炊事班长抱着吃剩下的狗头心疼得老泪纵横,也没好深说他们。大家都顾忌老首长的身体和面子,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下面的人都替他们瞒着。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他爷爷无意间听说了这哥俩的“丰功伟绩”之后,气得浑身直哆嗦,也不管天气有多冷,这两个孩子已经是半大小子了,就在自家院子的雪地里,扒了他们的裤子,当着他们爹娘的面,挥着马鞭一顿狠抽。

老人家边抽边骂:“你们爷爷我就是一个泥腿子,你们就是一群小泥腿子。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的祖宗!给我装什么太子爷!”

凌靖说,他直到今天都记得,爷爷的鞭子有多疼。大人们被训得灰头土脸,只敢站在旁边看,没人敢替他们求情。等到他老人家抽累的时候,他跟他堂哥都快吐白沫了。

那一次,他在医院里趴了整整一个月,发了几天的高烧。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父亲问他:“你知道错了吗?”

他很不服气,梗着脖子说:“谁家的男孩子不打架?不惹事?我们不过是小孩子,爷爷干嘛这么上纲上线?”

他父亲说:“因为我们是军人家庭。你知道什么是军人吗?保家卫国才叫军人;舍生忘死才叫军人;克制守礼才叫军人。拉帮结派、恃强凌弱、作威作福、横行霸道,这都不是军人该干的事儿。你爷爷当年打仗的时候,无论再怎么艰苦,都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你们现在砸食堂,破坏公共财物,你觉得你做得对吗?你要记住!你今天得到的一切,是人民给的。咱们这些人,都是人民养的。你没有资格站在人民的肩膀上高高在上,你不付出,不奉献也就算了,还糟蹋人民的血汗钱?还敢宰杀军犬?它都比你们贡献大。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凌靖告诉我,如果说那顿皮鞭让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皮肉之苦。那么父亲这番话,却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