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它在响,可我不敢接。

那原本悦耳的铃声,此刻就像催命一样,催得我心惊肉跳。我终于接了起来,号码是夏荷的,跟我说话的人却是韩棠。

“楚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是…”我静静听着。

“夏荷,她…她现在在医院里,她把一只钢针扎进了…”

我好像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远方——残阳夕照,鲜红如血。

天边的晚霞流云,苍翠的山川树木,飞入天际的小鸟…红色,全部都是红色。我仿若盲目,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遮天蔽日的红,天地荒芜,什么都不复存在。

我猛地闭上眼睛,一股郁气凝结于胸,几乎呕出一口血来!

她不想见他,他偏要她见。她刺瞎了自己一只眼睛,就可以再也不见。夏荷,这就是你要的自由?

“这两年你一直跟她在一起,你能不能告诉我,她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昨天晚上将我痛殴了一顿的男人,那个宁肯用拳头来宣泄怒气,也不愿意听我说一句实话的男人,如今却用乞求的语气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向我寻求一个答案。我却不知道,事到如今,自己还能跟他说什么。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公平的世界不会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公平的世界不会让一个毫无过错,甚至是受害者的女人,去承受所有的痛苦;公平的世界不会让这个男人过得春风得意,而他柔弱的妻子窝在一间小小的平房里。

如果这是一个公平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不该发生。

“小夏…”他还在等我的答复。

我对他说:“我没什么想说的,有些话,两年前我就想对你说,你不听。两年后我又想说,你还是不听。到了现在,你想听,我却不想说了。你过去不是说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谁都不能例外?现在你自己的问题,你自己解决。韩棠,你应该高兴才对。你不是想要她吗?现在你得到她了。她不想再看到你,以后她再也看不到了。这样的结局,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电话那边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接着说:“如果你还是想不通,让我来帮你总结一下。事发之前,你背叛了她;事发的时候,你欺骗了她;事发之后,你不维护她;事到如今,你又不放过她。韩棠,我怀疑你下半辈子还能不能睡得着?你一定会有报应,如果你还能得到幸福,那就不是夏荷眼瞎…是老天爷瞎了眼!”

我啪的一声关掉手机,将它紧紧攥在手里,双手交握在额前,手心几乎攥出汗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闷在那里,憋得人难受,我没法呼吸了…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我如同被利器刺穿,几乎从床上弹跳起来。

凌靖被我吓了一跳,紧紧按住我的肩膀,“小夏,你怎么了?你吓到我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这一刻,被我刻意延迟的恐惧和惊慌才席卷而来,“凌靖,是夏荷,她瞎了,她瞎了…”

我颠三倒四地将话说完,凌靖惊讶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让他惊讶的是我的语无伦次,还是夏荷的决绝。

“你不要怕,我现在就下山去,看看她在哪家医院。事情可能没你想到这么严重,如果眼球破裂的程度不深,还是可以治好的。你好好呆着,在我回来之前,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吗?”

我很用力很用力地点头,好像我的动作越用力,凌靖的话就越容易成真一样。

他穿好自己的外套,弯下腰看着我,“小夏,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我又用力地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小女孩。眼前这个男人,他此刻就是我全部的信仰。因为他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有希望。

凌靖走了之后,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窗外有猛烈的风声,睁开眼睛,看到铅灰色的乌云从天边翻滚而来,好像快下雨了。

我又闭上眼睛,梦中已经没有陡峭的悬崖,没有漆黑的峭壁,没有狰狞的乌云,没有扭曲无尽的深渊,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血红。

我知道,那是夏荷眼里流出的血。

她仿佛还是初见时的样子,好像一朵独自盛开的青莲,细细的枝干,柔嫩的花瓣,静静地在风中招展,那张干净的清水脸,眉目疏浅如初,单薄的身体,被一身黑衣的俊挺男子拥在怀里,远而静地望着我。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中再无恐惧,她的腮边流下红色的血水,笑着对我说:“小夏,你说过,我们不能让那些伤害我们的人为所欲为。你看,我做到了,我再也不用看到他了。”

我却在梦里哭了,夏荷,这不该是你的结局。

“小夏,醒醒,醒醒…”

有人在叫我,我慢慢睁开眼睛,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湿漉漉的凌靖坐在我身边,他的样子有点狼狈,细碎的黑发粘在额前,上衣湿了一大片。

“你做恶梦了?”他的手指在我的眼角轻轻划了一下。

我坐了起来,答非所问地说:“你怎么淋湿了?”

“车上没有伞,外面雨下的很大,从车库走到门口就变成这样了。”他用手划了划自己额前的水珠。

我转过脸,看到天已经黑透了,窗外浓云密布,大雨倾盆。

“你先去换换衣服吧,这样容易着凉。”

他点点头,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转过来对我说:“小夏,我在医院看到她了,医院抢救很及时,她用的力气不大,眼球保住了。可是刺伤了角膜,韩棠打算等她病情稳定之后,就送她到美国去做进一步治疗。医生说,那只眼睛的视力只怕恢复不到原来的水平,但是不至于完全失明,你可以放心了。”

我愣了一下,有点木讷地说:“嗯,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看了看我,又说:“韩棠已经答应,等她眼睛治好之后,他们就办离婚手续。小夏,她赢了。”

我苦笑一声,是的,她赢了,却是惨胜如败。

如果这是一场战役,赢的人如此惨烈,败的人如此悲壮,所以根本没有赢家,大家都输了。

“还有,小夏,韩棠让我带句话给你。他说,他终于明白,这些年自己都做了什么。而这两年,你又为夏荷做了什么。他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逼到了一条绝路上,你却在绝境之中给她找了另外一条出路。他感谢你为夏荷做的一切,作为一个朋友,你让他感动。作为一个男人,你让他感到惭愧。”

凌靖叹了口气,又说:“我想,他心里对你也是有愧的。但是比起一万句对不起,也不如这两句话来得实惠,你说是不是?”

我抬起头看着他,“凌靖,他的愧疚一钱不值。夏荷的手不会长出来,她的眼睛也不会完好如初,她受过的苦没人弥补得了。但是韩棠依旧是韩棠,他什么都没变。”

凌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笃定一笑,“谁说他什么都没变?夏荷对他来说,终究还是成了那个鲜血淋漓又无法遗忘的‘存在’,他人生最灰暗的一段记忆。小夏,你说得对,他下半辈子不会再睡一个安稳觉,他永远都不会幸福了。”

我无意识地翻动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咳嗽了几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对面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干就急着做晚餐给我吃的男人,放下刀叉,颇为无奈地看着我,“真的这么难吃吗?好好的一盘蔬菜沙拉,都被快被你搅烂了,也没见你吃几口。”

我放下水杯,有点抱歉地说:“没有,你的厨艺是大师级的。东西很好吃,是我自己没胃口。”

凌靖叹了口气,“小夏,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可我们还要过自己的日子。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什么都没吃过。你再不吃东西,就该成仙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对于凌靖来说夏荷只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但我跟她相处了两年,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一点一点看着的。

她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故事里的纸片人,这样的结局,我接受不了。

“对了,我在医院看到了文昭,已经告诉他,为了避开韩棠,我让你暂时住在我父母的别墅里,他没说什么。”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我知道了。”顿了一下,又说,“凌靖,我明天想下山,可以吗?”

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但还是点点头,“当然可以,不过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这里夜景,会想在这边多住几天。”

“这里挺好的,不过我还是想去看看夏荷,她临走之前,我想见她一面。”

“你不怕碰到韩棠?”

我有点迟疑地说:“他…既然已经想通了,应该不会再为难我了吧?”

他低头笑了一声,“我是怕你见到他,会忍不住一刀砍死他。”

我叹了口气,“你把我想得太有血性了,我说过,我就是最没底线的那种女人,谁都能超越我的底线。”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优雅地切着自己盘子中的牛排。

凌靖吃西餐的姿势非常标准,牛排被他分解成小块,刀叉却几乎听不到在瓷器上碰撞的声音,这种本事不是一天能练出来的,至少我就做不到,所以我最怕文昭带着我去吃西餐,每次都像经历一场大战。

吃过晚饭之后,我坐在卧室的地毯上,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无穷无尽的无根水,好像要将整个城市淹没了。

我终于明白凌靖的父母为什么会对这栋别墅情有独钟,这个地方,这间卧室,就连在阴雨连天的时候,坐在这里隔着玻璃看城市的点点灯火,看雨幕下烂醉的霓虹,看尘世间那条模糊而璀璨的银河,也是无与伦比的美。

凌靖递了一杯红酒给我,自己也坐了下来,“喝了这个,你会睡得好一点。”

我接了过来,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在他家里喝酒的情景。我当时抱着酒杯,看着它回忆往事,最后竟然哭得像个孩子。

凌靖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看着它发呆?”

“没什么,想起上次在你家喝酒,哭得丢人死了。”

他端着酒杯若有所思,“那次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眼泪不能说明什么,有些人痛到极点,哪怕是肝肠寸断的时候,也没有一滴眼泪。而当她流泪的时候,必然是有某种原因,让她不得不流泪。”

我有点狐疑地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今天的神色有点不一样,说出的话也跟平时不同,但是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出来。

他没有看我,一个人望着远处逐渐阑珊的灯火,目光深邃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乌云密布下的城市,有灯火的地方依旧明亮,那里有最世俗的人间烟火。

我们看着窗外被雨水浸透的夜景,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酒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不知道静默了多久,在我以为会天荒地老的时候,身边的男人忽然问:“对了,小夏,上次只顾着开车,都忘了问你,那些人为什么打你?”

我愣了一下,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莫名其妙地问:“哪些人?”

“就是咱们上山的时候,你说自己的手被人踩断那次。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下手那么狠?你哪里得罪他们了?”

“哦,原来是那件事。因为有个人想跟我要一件东西,我不想给。”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我咳嗽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个男人连续捧了一个走秀的女模特三个月的场,每天送三个皇冠给她。你说,他想要什么?”

凌靖看着我没说话,握着酒杯的手却好像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

我怕他又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马上解释,“不过也是因为我坏了规矩,各个场子在这方面都有自己的规矩,我工作的地方叫做‘事不过三’。他捧了我三个月,每天送三个皇冠,按规矩我就该跟他走。我不愿意,等于当众下了他的面子,他自然要教训我。”

“那他叫人打你一顿,就能扯平了?”

“也没那么简单,第二次又在包厢里碰到,他让我给他一个说法,我就给了他一个说法。”

“你给了个什么样的说法?”

“我用酒瓶打破了自己的头,然后又进了一次医院,就这样,一切都扯平了。”

凌靖又是一阵沉默,美酒在怀,仿佛也没了胃口。

其实我不太喜欢跟他聊这样的话题。毕竟,草根有草根的生活,象牙塔有象牙塔的美好。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两个世界还是在自己的圈子里各自精彩,不要有太多的交集比较好。

你能想象将一只漂亮的孔雀,放在啸啸嚎叫的狼窝里吗?那该是多么惨烈的景象?

但是我能理解,凌靖这个站在象牙塔尖的公子哥,对于底层生活的好奇心,就像最初遇到楚夏的文昭,从没见识过,一切都很新鲜。

我对他说:“其实没你想的那么惨,有规则可循就是好事。只要在那个界定的范围之内,你欠了什么就还什么,做错了什么就认什么,一切都很简单。我们不怕人家明刀明枪的来,怕的是背后的冷刀子。尤其是夏荷遇到的那种,被自己最相信的人出卖,那才是最致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今天在医院看到韩棠,我心里挺难受的。他平时那么跋扈的一个人,当时就像变了一个人,手里一直拿着一块手绢,应该是当时用来给夏荷包眼睛的。上面血迹斑斑,他就那么一直看着,那种眼神让人看得心里发毛。我当时就在想,如果他不这么苦苦相逼,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想起这两个人惨烈的结局,我心里也是一阵难受,对着窗外的雨幕叹道:“其实我知道,韩棠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起码他还会爱人,懂得爱人就是还有人情味。他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也不认为在夏荷的事情上他做得有多对,可换个角度想,他也有他的身不由己。这两年,我也对夏荷说过,换你在他的位置上,你该怎么做?带着爱人远走高飞?还是为了一个女人让两帮人血流成河?谁没有妻儿老小?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的血就该白流?他也不可能顶替你,他是对不起你,可是他对得起自己的兄弟,对得起自己的家族。有时候对与错、清和浊的界限不是那么分明的。算起来,都是一笔糊涂账。所以谁也别去为难谁,再复杂的道理也不过是‘放开’二字,其他的都没有意义。”

凌靖笑了,“那你下午又骂他骂得那么狠?我估计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一定会想起你说的那些话。”

我觉得头有点晕,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谁让他是婚姻的出轨者?他答应了要照顾夏荷一辈子,就该在她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就算不能挺身而出,至少要把问题跟她说清楚。不能因为无法面对,就让夏荷一个人承担所有压力。一个弱女子,身体残缺已经够可怜,精神上还要受摧残,这件事韩棠做得太自私。他一个大男人,承诺了就该做到,不然还要承诺干什么呢?”

凌靖似乎真的喝高了,迷迷糊糊地看着我,“小夏,承诺是什么?”

承诺?承诺是不能退缩的勇气。

我心里想到了,嘴上却说不出来。因为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变,我们的生活也在变。可是变得最快的,还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