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玉碎

第一章:上天给了我一双明亮的眼睛,我还要用它看清这个世界

我在夏荷住过的那间小平房里安顿下来,这间房子当初是我帮她租的,为了避人耳目,地点选得极为偏远安静,就因为这样,虽然带了一个小院子,房租也比其他地方要便宜许多。

夏荷是一个十分爱干净的人,我归置好自己的行李,简单收拾了一下,小屋子就像模像样了。

这间房子附带的院子里,也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我在树下放了一把竹制的躺椅,每到闷热的夜晚,我就躺在那张竹椅上乘凉,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天上的月亮,听草丛间凄凄的蝉声。

生活就这样一平如水地过下去,好像被石头激起涟漪的湖面,恢复得一平如镜,一切如初,而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留在这里,从来不曾远去。

10月刚过,天气越发地冷了。有时候我盖着薄毯躺在树下,看着姜黄的秋叶从树枝上一片片落下来,一些往昔的记忆,就这样变得清晰起来。

有时候,我会试着用手遮住眼睛,就像某个人曾经做过的那样。

然后,所有的天光散尽,整个世界变得死黑一片。

我总是惊恐地将手拿开,又被陡然降临的阳光刺痛了双眼,每一次的尝试,都弄得自己泪流满面。

我知道,尽管有人用最直接最不堪的方式给我上了一课,尽管这个教训会让我毕生难忘,尽管那个结果是如此的不堪回首,我还是做不到难得糊涂。

上天给了我一双明亮的眼睛,我还要用它看清这个世界。

10月中旬的时候,一切都平复下来,我开始重新投入工作。然后悲哀地发现,原来再大的心酸、痛苦、失望和难过,也抵消不了生活的繁难。

只有生活是无敌的,当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工作,要么饿死的时候,你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纠结过去的种种。

苏菲玛索说过,女人要优雅到死。

我想这大约是生活优越的女人才有资格说出口的话,因为女人的优雅是靠金钱滋润出来的。没钱没房,你怎么优雅?满脸皱纹,你怎么优雅?流离失所,贫病交集,你怎么优雅?

我不想优雅到死,我宁肯工作到死。

为了联系工作,我新买了一部手机,补办了一张电话卡,号码没变。结果刚开机,就接了两通电话。

第一通是芳芳打来的,问我怎么一直没跟她联系,打我的手机又没人接,害她担心死了。

我告诉她我的手机丢了,电话需要新买,还要补卡,办完这些事,就把她给忘了。

她骂我没良心,然后又很忧伤地告诉我,就在几天前,晓希被她男朋友扫地出门了,两手空空走的,什么都没捞到。

我闻言有些纳罕,之前不是听人说,她男朋友送了她两栋房子、一辆跑车吗?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捞到呢?

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那两栋房子都是期房,没办过户手续。当初说给她,不过是签了一个过户协议,但协议没公正,就是没有法律效力。如今一朝失宠,晓希那个看似敦厚老实的男朋友,居然翻脸无情,不但房子不给,还让人将那辆跑车砸了个稀巴烂,就算卖废铁也不留给她。

芳芳说,她今天才看明白,男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十分感慨,很多女人都希望男人是笨蛋,最好是钱多、人傻、快来。却忘记了,男人的钱也不是那么好算计的。都是场面上的人,钻营的就是心机。你以为单凭女人那点小聪明,就能把手伸进男人钱袋里?人家几辈人辛辛苦苦赚下的基业,凭什么让你坐享其成?就因为你年轻、漂亮、妖娆?可漂亮的女人何其之多?凭什么就该是你?

女人借着男人上位,男人用金钱捧你的同时也从心底瞧不起你,需要你的时候对你千好万好,不需要你的时候自然把你当垃圾一样扔掉。别抱怨人家太绝情,只能怪你自己不争气。

想到这里,我又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我跟了文昭三年,从没借着他上位,事事谨慎,处处留心,却同样被瞧不起,同样被舍弃。

很多事情,真没什么道理。

我对芳芳说:“你也别一竿子打死,好男人还是有的,只是咱们没碰到。就算这样,晓希也从那男人身上捞了不少好处。她参加那几个模特大赛,每次都拿名次,哪一次不是她男朋友拿钱喂出来的?你跟我混了这么多年还是野模,晓希却早就出名了。她现在每次的出场费是你的多少倍,二十倍还是三十倍,你算过没有?”

芳芳嗤之以鼻,“那有什么用?咱们这行吃的是青春饭,能风光几年?再大牌的模特退下来,出路也就那么几条。要么给模特公司做后勤,要么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要么就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可哪个有钱人会娶个模特当老婆?别说是他们,就算是模特公司的人,还有那些男模,也不会跟女模特结婚,都觉得干这行的人太乱太杂。除非你能当上个超级名模,那又另说。”

我说:“有得必有失,哪有只收获,不付出的道理。晓希现在有的,只要她不出意外,不乱挥霍,这辈子应该衣食无忧了。但是快不快乐,值不值得,只有她自己知道。你我也是一样,别人只看到咱们镜头前的风光,但快不快乐,只有自己知道,别人不会知道。”

第二通电话是夏荷,她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更衣室换衣服,准备给一个小歌手拍MV。

“小夏…”她在电话那边长吁一声,谢天谢地的语气,“总算找到你了,打你电话总是不通,我还以为韩棠骗我,把你人间蒸发了。”

我用脸和肩膀夹着电话,边换衣服边说:“放心,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你前夫的花拳绣腿,我当他给我舒筋活血了。”

她被我逗笑了,说话的语气是风雨过后的平静,“不管怎么样,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放心了。小夏,我现在在美国,一切都很好,以后会更好,谢谢你。”

她这三个字让我感慨万千,她是否知道,因为这三个字,改变了我怎样的命运?

我拿好电话,坐在化妆台的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用跟我道谢,我也没做什么,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世界这么大,相遇就是缘分。你该谢的是你自己,那根针你早就藏好的是不是?你没想让自己彻底失明,但你用一辈子的光明,赌一个没有他的未来,逼得他不得不放手。夏荷,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做得这么绝。”

想到那个宛若青莲的柔弱女子,居然会把明晃晃的钢针扎进自己的眼睛里,虽然已经事过境迁,没有了最初的惊澜,可每次回想起来依然让我心底发寒。以至于每次看到针一类的东西,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夏荷,想起她流血的眼睛。

连我都是如此,韩棠又会怎样?

有人对我说过,承诺是不能退缩的勇气。但我知道,最无畏的勇气往往来自最彻骨的绝望。

她没有说话,半晌后我听到她苦涩的笑声,“小夏,两年时间,还不够我长大吗?与其等着别人的怜悯,不如自己去争取。尽管代价大了一点,可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记得咱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过,一辈子不长,不要活在回忆里,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要做,就做让别人后悔的事。”

她没有说话,半晌后我听到她苦涩的笑声,“小夏,两年时间,还不够我长大吗?与其等着别人的怜悯,不如自己去争取。尽管代价大了一点,可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记得咱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过,一辈子不长,不要活在回忆里,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要做,就做让别人后悔的事。”

我长叹一声,“是的,他后悔了。可你的眼睛也不会恢复到以前的程度,这种伤害是永久性的,你的视力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差。到了最后,你可能还是会失明。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不值得,但是我没有办法。两年前他亲眼看着我被人砍掉一只手都可以无动于衷,现在又要我跟他过一辈子,还要我为他生儿育女。他以为我是什么?我没有感觉吗?对于那些太习惯得到一切的男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心可以硬到什么程度。小夏,他们都是这样,有太多的权衡和算计,不管爱你,还是不爱你,都能做到郎心似铁,这才是最恐怖的。”

我心里一凉,夏荷真的变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心怀孤勇的清丽少女,那个以爱为生的单纯女孩,那个委曲求全、谨小慎微的韩家儿媳。

过去的夏荷死了,死在了韩家庄严的刑堂上,死在了韩棠冷静的目光中,死在了凉薄的人性上,死在了无数个对月叹息、迎风流泪的夜晚,死在了自己的爱情里…

我对她说:“夏荷,好好过吧,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好好活着。”

“我会的…小夏,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的语气很犹豫。

我对着镜子用指尖挑了挑刚粘好的假睫毛,“咱们两个也算患难之交了,有什么不能说的?有话就快说吧,不然就下次再说,反正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沉默了几秒,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两年前我离开韩棠的时候…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是我自己后来去医院打掉了。抱歉,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我的手一僵,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抓紧手机急冲冲地问:“这件事韩棠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小夏,我不能问,也不敢问,怕给你带来麻烦。”

我在这边苦笑,岂止是麻烦?如果韩棠知道这件事,我还有命吗?放走夏荷是一回事,但因此让韩棠失去了一个孩子,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感到自己手脚发凉,手心却在不断地冒汗,所有的血液似都逆流回去,保护自己那颗颤颤发抖的心脏。

“小夏,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大洋彼岸的人显然也知道事态的严重,这绝不是让我受点皮肉之苦就能了结的。

夏荷打掉了韩棠的孩子,但韩棠不会拿她怎么样。就像两年漫无止境的寻找,日夜的焦灼,长久的分离,这一切的一切让这个男人再怎么绝望愤怒,那些挥舞的拳头和狠辣的耳光也不会招呼在自己最爱的女人身上,自然有人替她受过。而我这个自不量力,又无关紧要的女人,理所当然成了他发泄情绪的不二人选。

倘若韩棠知道,谁也救不了我。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敢说韩棠在这座城市就是手眼通天,可他既然能查到这两年是我在暗中照顾夏荷,能查到她藏身的地方,他怎么可能查不到夏荷曾经打掉过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他的孩子,她跟他唯一的孩子,他穷其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的孩子。

我叹了口气,“算了,已经这样了。”

我还能说什么,身为女人,我能理解她当年做这个决定时的忧惧和为难。

告诉我?她怕我出卖她,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我未必敢扛。不告诉我?她又过不了自己这关。可人都是有自保心的,她最后还是选择了隐瞒。

夏荷担忧地说:“小夏,这次见面,他一直没跟我提过孩子的事。你说,他到底知不知道?”

我苦笑一声,“韩棠那张脸,你不是没见过他谈笑能用兵的模样。你都看不透的事,我就更看不透了。这件事因你而起,结果却不由你控制。算了,听天由命吧…”

我放下电话,导演助理已经在门口催了。我深吸几口气,在镜子最后看了看自己,觉得没问题了,放好电话走了出去。

灾难没来之前,饭还是要吃,日子还是要过,所以我必须工作。

我参加拍摄的这首MV,整个摄制过程都是在室内,制作公司成本投入之小,由此可见一斑。导演据说是从韩国留学回来的,在圈子里有点名气。

然而这一行就是这样,越是有名气的人就越难伺候,尤其是这种半红不黑的MV导演。倒不是要故意为难谁,但他们为了让自己的作品更出位,往往会安排一些难度比较大或是比较暴露的动作给模特,以此来吸引大众的眼球。

这种给新人歌手制作的MV,因为不是什么大制作,有名气的大模不愿意接,一点经验都没有的嫩模,制作方还看不上。于是,最后就落到了像我这种有些经验、报酬不高、又比较好说话的野模身上。

跟我在MV中搭档演情侣的是一个身材挺拔健硕的男模,大家都叫他Ben,这名字当然是假的。用我们的话说,出来行走江湖,谁没几个艺名?

以我的眼光来看,作为一个男模,Ben的条件是相当不错的,身材高大,外貌俊朗,气质上乘,脾气也很好,没什么架子,笑起来的样子特别阳光。这种清新健康、老少通知的形象在现在的模特界是相当吃香的,很受纯情宅女的欢迎,或许…还有宅男。

拍摄开始之前,导演助理大致给我们讲了MV的故事和导演想要表达的主题。

大致意思是:这是一首忧伤又带些摇滚色彩的情歌,歌词晦涩颓废,感情真挚热烈。导演想用比较艺术的手法,来表达爱情能让人“生不如死、死不如生、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主题。希望我们在拍摄的时候可以大胆一些、放开一些、激烈一些。

说白了,就是要我们出位表演。

开始进行得都很顺利,我跟那个叫Ben的男模很有默契,两个人都不是新手,很容易入戏。那个留着小胡子,喝过韩国墨水的导演还算靠谱,虽然也安排了一些暧昧的情节和动作,但不算太出格,尚在大家可以接受的范围。

我跟Ben都很配合,大家都理解,有时候,艺术和情色也真的只在一线之间。

终于到了最后一组镜头,导演要求Ben把我抱起来,压在墙壁上,然后用手撕破我大腿上的黑色丝袜。

整个动作要求一个镜头完成,中间不能有空挡,这样拍出来的画面看着才漂亮。

听导演讲解完,我倒是没什么,顶多被撞一下,Ben的脸色就不太好看。因为这个动作看着简单,可要想达到预期到的效果,他必须用一只手托住我的臀部和大腿,空出另外一只手来扯我的丝袜,还要一次完成,这对男模的臂力要求是非常苛刻的。

我身高172厘米,体重有53公斤,模特里面算是瘦的。但是让一个男人用那样的姿势单手举起来,怎么都有些费力。

我跟Ben相视一眼,两个人都觉得奇怪,既然有这么难的动作,为什么要把它放在最后,在我们两个都快要精疲力竭的时候才拍?

很显然,这是导演安排不当。但我们能说什么?我们两个小野模,整部MV除了我们的身体,连个侧脸都看不到,只有听话的份。

第一条没过,Ben抱起我的位置太低。

第二条没过,丝袜没扯破。

第三条没过,动作不连贯。

连着十几次NG之后,导演有些不耐烦了,指着Ben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你到底能不能演?脑子带来了没有?演不了就滚蛋!别在这儿浪费时间。”

我看Ben气得浑身发抖,那只一直用来抱着我的手抖得更厉害,却沉着脸,一声都没言语。

导演助理倒是个厚道的人,马上出来打圆场,“他们拍了一天了,可能状态没调整过来。不如这样,大家休息十分钟,一会儿再拍。”

休息的时候,我看到Ben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自己给自己按摩,整个右手臂又红又肿。

我递了一瓶矿泉水给他,小声说:“大家都是为了赚钱,在这一行谋生不容易,他也是一样,忍忍吧。”

他回我一个微笑,接过水问我,“你怎么样?刚才被我撞得挺疼的吧?”

我笑而不语,心里却说,岂止是疼,简直就快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