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的噩梦里没有凌靖,可是那些支离破碎的噩梦里,每一个都有他的影子;我说我不会因为他而变得不快乐,可是看看现在的我,醒来面对冰冷的黑暗,睡着也是无边的凄凉,我分不清梦境和虚幻的界限,每天在无边的苦海中辗转,这里面有他一份功劳。

我每天都努力不让自己去恨他,不是因为我高风亮节,而是我心里清楚,他做那件事的目的就是希望我为他痛苦一辈子,仇恨一辈子,这样就可以“怀念”他一辈子,这是另外一种意义的“强迫”和“占有”。我不想折磨了自己,却成全了别人,可有时越想忘,就越是忘不掉。

何况,恨他有用吗?

如果我恨凌靖,可以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愿意每天恨他一万次。然而事实是,就算我把这种高尚的自虐进行到底,他还是会在美国活得好好的。

我知道,他是不会有报应的。因为,老天爷是瞎的。

虽然旅游没去成,文昭的工作却越来越忙。不知道是不是文家人有意为我们制造困难,有时一整天都看不到他的人影,有时人回来了,也是一脸沉重。

我知道,他跟父母之间已经闹得很僵,而那个“僵局”就是我。

想想也是,文家二老本想用一场车祸,让我永远消失在他们宝贝儿子的生活中。谁能想到,我这个女人半只脚都伸进棺材里了,居然打着滚从阴间又跑了回来。文昭想娶我的心思一直没变,可过去种种不提,单就那场莫名其妙的车祸,文家二老又怎么会让我这个危险分子登堂入室?不怕我嫁进去之后,等到他们年老体弱、行动不便,也让他们来个意外死亡吗?

我知道自己没有害人之心,也从未想过嫁入豪门,可是人家却有防我之意。

从我跟文昭认识到现在,我最骄傲的就是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靠自己完成的,因为对文昭没有功利之心,所以坦然。

不过仔细说起来,这段时间,我倒是也请文昭帮我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问题。

我大半年没有出现,经纪公司那边早就把我手上的几个代言交给别人去做,很多广告合约也让别的模特去顶替。总体来说,我的休假没有给公司带来太大的经济损失。可纵然如此,公司也不会允许他们旗下的模特长期缺席,已经打了几次电话,催我回去。

我觉得自己目前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工作,但我跟“摩尚”有长期合约,如果我不履行合同,他们有权告我。

我跟文昭大概说了一下情况,他马上心领神会,让我不用担心,这件事交给他来处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处理的,总之“摩尚”的负责人在那之后,再也没找过我。

Ben却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了一下我目前的状况,我说我还在休养中。车祸之后,我们一直没见过面,电话也没通过几个。他一直以为我休息够了就会回去,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Ben跟我寒暄完了,似乎纠结了一番,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小夏,你说,你有那么大一个靠山,还跟我们这些小模特混什么呢?”

我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Ben在电话那边叹气,“咱们当初得到这个机会多不容易,你竟然说放弃就放弃。也对,你现在可能也看不上这份工作了。只是那些阔少爷一般都没什么长性,唉…总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这一句,就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看着露台对面那一大片的小雏菊发呆。有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小男孩在那边捉蝴蝶。

文昭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公司的人打来的?是不是我没把问题处理好?”

我扭过头瞧着他,眼圈红红地说:“文少爷,你跟我公司的人说什么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没说什么呀,我都没跟你公司的人接触,让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去的。我跟他说,我未婚妻想跟那家公司解约,你去看看,该赔偿就赔偿,该打官司就打官司。就是这样,有问题吗?”

我看着眼前的景色,叹了口气,“你没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不介意别人的看法,不过今天被Ben这样说,心里还是不舒服。我知道,我让这个朋友失望了。

“既然没问题,为什么又不开心?”文昭搂着我,现在他每天最关心的就是我的情绪。因为文惠说过,对于我这种病人来说,情绪稳定非常重要。

日常生活的刺激是能避免就避免,不能看惊悚、悲剧、恐怖类的小说和电影,不能听悲伤的音乐,尽量别一个人上街,饮食上也要多注意,不能喝酒,少碰刺激类食物,所以文昭现在连辣椒都不让我吃。

我叹了一口气,有点失落地说:“因为,我辜负了一个好朋友的期待。过去一直觉得,在别人的期待中活着是一件挺痛苦的事。可是现在却发现,当别人对你不再期待的时候,你会更难过。”

文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说:“要么这样,等你病好了,我帮你开一家经纪公司,你自己当老板,怎么样?”

我笑了一声,“文少爷,你看我有剥削小模特的本事吗?资本家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他又想了想,建议道:“或者我投资,把你当初拍的那个微电影改编成大电影,让你跟你那位朋友当男女主角?”

我笑得更厉害,揪着他的领带晃来晃去,“我跟Ben没学过戏剧表演,让我们拍拍照片还行,演戏?算了吧。我怕上映之后,电影没红,男女主角没红,导演没红,你倒是先红了。”

“为什么?”

文昭问“为什么”的时候,样子总是憨憨的,皱着眉毛,呆萌的表情,有点像《天才眼镜狗》里的那个小男孩舍曼,只是他没有眼镜。我现在绝对相信,他小时候就是一个有点二的熊孩子。

“因为大家都好奇啊,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傻,居然砸钱投一部烂片,去捧自己那个演技奇差的女朋友,你能不红吗?” 文昭笑了,贴着我的额头说:“小夏,我就是想要你高兴。每天只要看到你笑,我就觉得什么都值了。你知道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是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是我从网上看到的,不过意思就是我想要对你表达的。每天早上醒来,看到你和阳光都在,这就是我想要的未来。”

我被他说得心里暖暖的,主动投怀送抱,“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高兴。不过…有一件事,我的确是希望你可以帮帮我。”

“什么事?”

“就是Ben,他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模特,很努力,很有理想,很自爱,从来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没有不良嗜好。可我们这个行业,没人没钱没背景,很难熬出头。他现在算是小有名气,但是在那家公司依然很辛苦。我知道他一直在苦练英语,想以后去国外发展。你看,能不能想办法帮帮他,给他一些机会。”

文昭点点头,“我明白了,这没什么难的,我找人去办。可以跟海外分部那边打个招呼,请他过去给产品做个代言什么的。机会给他,至于以后…”

我搂着他的脖子,“以后就靠他自己了,谁也不能管谁一辈子。不过文少爷,咱能不能低调点,自自然然把这事办了?他这个人挺热心,也挺正直的,我不想他有一些不好的联想。”

文昭低头亲了亲我,“嗯,你说怎样就怎样,只要你高兴…老婆大人。”

第二天早上,文昭刚走,我就给文惠打了电话。

“文惠,文昭最近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文惠似乎在吃早餐,因为我听到了咀嚼的声音,“我们就聊过你的病情,没说什么特别的,怎么了?”

“我觉得他…最近有点奇怪。”

“哪儿奇怪?”

我叹了口气,“他好像一直沉浸在可以跟我结婚的幻想中走不出来,你说,这是不是病?需不需要治?”

文惠笑了,“小夏,他喜欢你,爱你,想娶你,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你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

“可是我现在这个状况,怎么可能嫁给他?就算我的病好了,他父母也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得过精神病的女人当老婆。”

“小夏,你不是精神病,只是创伤后应激精神障碍,很快就会好起来。”

“文惠,别瞒我,我自己查过,你给我的那些药,都是治早期精神分裂的处方药。”

文惠叹了口气,“你的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真的…最初发现你可能是精神分裂症,我曾经建议文昭把你送进专科医院,并且一再跟他强调,那种病不在心理医师处理的范畴,需要专科医生的专业诊断。可是文昭怎么都不同意,他说,他绝对不会把你送进那种地方,条件再好的医院都不行。我看他那么坚决,就把你的病情跟一位医院的朋友说了一下。他是这方面的权威,我按照他说的方法,给你做过精神状态评估。你的思维能力完整、连贯、有逻辑,没出现妄想,有正常的认知能力和行为能力,情绪虽然偶尔会失控,但是没有情感交流障碍。唯一让人担忧的就是你的幻觉幻听和自残倾向。我那位朋友说,你的病情尚在可控阶段。小夏,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现在医学发达,你又是一个积极乐观的人,慢慢会好起来。”

这个解释够专业,可我还是担忧,“我是担心文昭对我们的婚事过于热衷,折腾到最后,结果到头来一场空,他会失望得受不了。”

文惠笑了一声,“他想娶你,他父母就是不让他娶你。这属于家庭伦理问题,不是我能解决的。但我能理解文昭的想法,他是想尽快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让你有安全感,不再胡思乱想,可以重新开始。不过他这么着急,只怕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

“这话怎么说?”

“小夏,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强势的是文昭。但事实上,你才是处于主导地位的那一个。他最难熬的那段时间,是你陪他度过的,也是你一手一脚把他扶起来的。你的情绪会对他形成一种心理暗示,你如果恐惧,他会比你更恐惧;你痛苦,他会比你更痛苦;你如果崩溃了,他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文昭他自己也曾经是个病人,他最近的压力不会比你小,只是在你面前硬撑着不说。”

我有些困惑,“可是…我们在疗养院的时候,那里的医生说他已经彻底好了。”

文惠无奈地笑,“彻底好了?怎么可能!我当初学心理学,就是希望可以帮助病人彻底摆脱心理困扰。可是学了之后,才悲哀地发现,心理疾病没有彻底痊愈的那一天,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响有大有小而已。”

我的心蓦地抽紧。“这是不是说,我跟文昭一辈子都会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又无法根治的疾病困扰?”

“那倒不至于,我也说了,影响有大有小。如果你们能把那些影响压到最低,那跟彻底痊愈也没什么分别。”

我终于明白了,不得不赞叹,医生就是医生,每一句话都严谨得滴水不漏。

文惠说:“小夏,看着吧,文昭的父母早晚会妥协。因为他们会慢慢发现,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是分不开的。他们的儿子离不开你,这不是一个选择题。”

我没有她这么乐观,有点酸楚地说:“如果…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呢?”

文惠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夏,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吧。其实有几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人这一辈子,不可避免地要遇到一些让我们难堪的事。我给你做心理辅导这么久,我们还是在那场车祸和你妹妹的案子上打转。有些问题,你始终不愿意对我敞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记得我对你说过,心理干预不是万能的,尤其是他拒绝被帮助的时候。”

我听出她话里有话,直言道:“文惠,你想问什么,就直接说吧。咱们也认识大半年了,你现在不仅是我的心理医生,也是我的好姐姐、好朋友,彼此之间不用太忌讳。”

文惠沉吟片刻,“小夏,那些在你身上发生过的事,可能会让你觉得羞耻,可是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我们学科有个理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心理问题,处理起来,无外乎三个原则,面对它,解决它,忘记它。首先,你要面对。所以下一次的心理辅导,你愿不愿意跟我谈谈那件事?”

我看着窗外的阳光,已经是七月盛夏,我身上却全无暖意。

电话那边的人轻叹一声,“如果你不愿意,咱们就再等一段时间。同为女人,我理解你的心情。对于遭遇过性侵害的病人来说,被人揭开伤疤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不会一天完成。你要重新面对那件事的每一个细节,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你创伤的盲点。人在面对巨大打击的时候,往往要经历几个难熬的阶段。首先是否认、愤怒,接着是恐惧、悲伤,然后是后悔、自责,最后才是慢慢接受事实。如果你还让自己停留在否认被伤害的阶段,那你永远都不会好。”

我走到别墅门前,看着远处那一片在阳光下静静盛开的小雏菊,在文惠即将放下电话前,对她说:“不用再等了,下一次的治疗,我们就谈。”

晚上文昭下班回来,我正在帮小保姆做饭。

他放下公事包,走过来在我脖子上亲了一下,笑着问:“这菜被你碰过了,还能吃吗?”

我把面粉蹭到他脸上,“每一道菜我都插手了,有本事你别吃。”

他又亲了我一下,软软地说:“我没本事,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一块红烧牛肉夹到文昭碗里,看着连吃饭的时候都在看文件的他,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说:“我跟文惠约好,明天去她的心理诊所完成剩下的疗程。文惠说,想跟我谈一谈…我失踪那三个半月,发生的事。”

文昭抬起头看着我,点点头,夹起碗里的牛肉,“这样也好,这里离市区这么远,总让她过来,也真的不太方便,就让小红陪你去吧,不…还是我派公司的司机来接你,你不会开车。也不对,应该我送你去…”

我轻轻握住他放在餐桌上微微发抖的手,“文昭,你不用担心,我会很坚强。文惠说得对,这一关我早晚要过,否则我一辈子都会活在那个阴影里。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否认自己被伤害的事实,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不能逃避一辈子。你再给我一段时间,等我好了,我跟你一起去见你的父母,请求他们的谅解。我会对他们说,我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做你的好妻子,做他们的好儿媳,只要他们能让我们在一起。我不会再让你孤军奋战。不过,文昭…”

我眼睛红红地望着他,声音哽咽,“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无论我走到哪儿,你一定要做第一个找到我的那个人,不要再把我弄丢了,好不好?”

他站起来,紧紧抱住我。他还是那个样子,说不出一句动听的情话,越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越是说不出口。

我知道,此刻对这个男人来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受苦,他却无能为力。我也知道,如果我难过,他会比我更难过。

第九章:上坟的时候你帮我告诉他,我们两清了

文惠曾经说过,她的诊所有张弗洛伊德榻。

我过去一直以为那是一张有固定形态的椅子。进了她的诊所,我才知道,原来弗洛伊德榻没有定型,之所以叫那个名字,只是就其功能而言。它可以是一把椅子,也可以是一张床,或者是一张沙发,不管是什么形态,都是用来给病人缓压放松的。

文惠说,弗洛伊德相信,一个人如果以前曾经有一些创伤性的事件而引致心理失衡,只要他能在有知觉的情况下,再将那事重演一次,并将本我、自我和超自我做一个平衡处理,那么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也就是说,我接下来的日子,要在文惠这张弗洛伊德榻上,将我最惨痛的经历,事无巨细地重复一遍。

我几乎可以预见,这绝对不是一个舒服的过程。

事实也正是如此,新疗程的开始并不顺利,这是一个纯粹揭疮疤的过程。所以,我们之间经常出现这样的对白。

“小夏,再试一下,那天晚上接着发生了什么,你试着回想一下。”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说了…”

“小夏,你可以的,再试一试,他进了你的房间,然后发生了什么事?你想想。”

“我不知道!”

“小夏…”

“够了!”

之后就是玻璃杯被砸碎的声音,跟拍电影一样,然后是文惠的叹息,“好了,小夏,我们不说了,你慢慢调整呼吸,我们回来…”

如此这般,反复循环。在我去了三次之后,我感觉,我要崩溃了。

从文惠的诊所走出来,我跟保姆小红说:“你先去菜市场买菜,我自己随便走走。”

她不放心,“小夏姐,文先生吩咐了,不让我离开你。否则,他会炒我鱿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