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擂台另外一边正在凉伞下喝水的韩棠,想了一会儿,对恕一说:“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段话,这世上有三种人最懂格斗。军人,与他的生命有关;商人,与他的魄力和精神有关;弱者,与他的地位和价值判断标准有关。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一种,女人,与她的性命和生活状态有关。

“在这世上活得久了,就慢慢发现,这世上有两种不公:一种是权势,一种是暴力。可是男性天生就比女性强壮,所以同时遭遇这两种不公概率最大的就是女性。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性别和出身,但我至少可以让自己变成一个身心健康、灵活矫健、无所畏惧的人。”

我扭头看着他,“还有,泰拳不是暴力,它讲究力的体现,更注重技的发挥,它是艺术,搏击的艺术。”

恕一听过之后,想了想,一针见血,“你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无外乎两个原因,你是弱者,你没有安全感。”

我放下拳套,怔怔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我没有安全感。

人一旦失去了安全感,就会顺从于软弱和欲望,就会学会攀附和依赖。尤其,当你身边有一个各方面都那么强势的男人的时候,你会不自觉想去依附他,就像一个挨冻的人想去靠近火炉,饥饿的人拒绝不了“嗟来之食”。同样的道理,这种想要依赖的感觉,在我从那间“禁闭”房被人抬出来之后,特别明显。

被强制医疗的六个月期间,我被人乱用激素类药物,体重暴涨了十五公斤,戒药的三个月之内,又狂掉了二十公斤,短时间内体重的暴涨暴跌让我像变了一个人,肌肉严重流失,皮肤松弛,面色蜡黄,双目无光。

我在全身镜前看着自己,整个人干瘪得像一具骷髅,松松的皮肤包裹着条条清晰的肋骨,曾经圆润饱满的大腿和臀部变得松垮塌陷,本来就尖细的下巴,如今只能用尖嘴猴腮来形容,眼睛里只有怯懦畏缩的目光,不过一年半的时间,我就像老了几十岁。

我不断地问,这还是我吗?还是那个鲜嫩靓丽、曲线玲珑的小模特楚夏?那个学校里身材高挑、才貌双全的小明星叶楠?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苟且偷生、憔悴枯槁的女人。

女人都是有虚荣心的,说不在意,只是没那么看重,可是真到了容颜衰落的那一天,一样生不如死。

过大的落差,让我的心情一度落到了谷底,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不愿意出门,每天躲在房间里,除了吃饭,轻易不会露面,恨不得永远都不用出去见人。

韩棠压根不理我,由着我自生自灭。我也不想见他,本来就自惭形秽,再去面对一个外表出众,又对你时刻挑剔的男人,生怕自尊受损。

但是我答应了小蓝陪她出去玩,承诺了的事就不能不兑现。韩棠说我不能离开这儿,并没有说我不能出去,只是得有人跟着。

在一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司机把我们送到一个颇为繁华的商业区。小蓝拉着我东游西逛,她来这边比我早,对这个地界比我熟。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我跟着小蓝走在街上,就像走在另一个世界,没觉得新奇,只剩了惶恐不安。

正四处转着,迎面来了两个巡逻的警察,以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如今真的遇见了,看着他们身上的制服和帽子上的警徽,我条件反射一样紧紧抓着小蓝,紧张得浑身发抖。

可越是害怕,麻烦越是找上你。

或许是嗅到了我不同寻常的紧张,两位目光如炬的警官在我们面前停下来,上下打量我们一番,最后要求检查我们的身份证。

小蓝有单程证,我却什么都没有。我这时才想起来,我到这边已经一年多了,可是韩棠没有给我办理过任何证件,而原来的叶楠早就“死”了,所有关于她的身份证明全部被注销,那场大火把我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我的脑门开始冒汗,脑袋空空,不知所措,小蓝反应很快,马上用本地话跟两位警官解释,我只能零星地听懂几句。大概意思是说,我是她的亲戚,这次过来看她,本来是拿旅游证件,可是出门的时候太匆忙,证件忘在了家里。

其中一个警官看了看我,对小蓝说了几句话,小蓝转过脸对我说,他们怀疑我是非法偷渡,要我跟他们回警局核实一下。

听到这句话,我抖得像块凉粉,两只手捏着自己的衣角,慌得六神无主。

小蓝都比我镇定,她告诉我不要怕,有人会通知韩生,警局那边她会陪我过去。我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看到距离我们大约五米远的地方,有个男人望着我们这边的情况,正在打电话。我明白了什么,一颗悬空的心才勉强镇定下来。

在警局待了不到半个小时,一杯咖啡还没喝完,韩棠就把我领了回去。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能让警方不再追究,只记得当我们走出警局的时候,我诚惶诚恐地跟在韩棠后面,看着他的背影,他行走如风,干练利落,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在那一刻,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别去拉他的衣角。

这种感觉既羞耻又惶恐,在那天之后,我更加沉默,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如今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我心惊胆战。自信没了,勇气没了,甚至…连身为一个女人的尊严都没了,我没法忍受这样的自己,这不是活着,只是没死而已。

三天之后,韩棠把一张身份证和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面无表情地交代道:“以后你就叫楚夏,这就是你的名字。记住,你是本地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还有,你应该尽快学好本地话。”

我怔怔地点头,看着身份证上自己的照片,有一种再生为人的感觉。可那种感觉是那么陌生,夹杂着新生的剧痛和纯粹的恐惧。

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甚至开始害怕,如果有一天韩棠让我离开这儿,我这个容颜憔悴又身无分文的女人还能去哪儿?还能做什么?

我没家,没亲人,没工作,没学历,朋友倒是有几个,但能厚着脸皮去找他们吗?非亲非故,人家凭什么照顾我?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段时间我对此却有了新的顿悟。人没死就要吃饭,就要找地方住,就要活得有个人样儿,细碎繁难的现实问题摆在那儿,让我焦虑恐慌,已经超越了对外表的在意,可是我毫无办法。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某天早晨,我一觉醒来,从二楼的窗子往下看,正好看到在院子里打沙袋的韩棠。

金色的阳光照在他铠甲般的肌肉上,汗水闪出金属一般的光,他强壮有力,敏捷灵活,伟岸挺拔,无懈可击。

即便没有与生俱来的身份,他依然是一个强者,因为他自信,一种让人恨得牙痒,又打从心底羡慕的自信。

在那一刻,我忽然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与其依附一个强者,不如试着把自己变得强大!

无论我过去遭遇了多大的苦难,依赖得到的只能是怜悯,但是别人的怜悯不会让我找回勇气和自信,只会让我更加自卑和懦弱。

那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算我不能学到他所有的本事,至少能让我有一技傍身,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有更敏锐的反应,遇到危险时跑得比别人快,出去干活时手脚比别人麻利。以后就算离开这儿,只要我有手有脚,能吃苦,能干活,总不至于无处容身。

只是我没想到,因为学泰拳,我跟韩棠的接触就变多了,接触多了就会有摩擦,有了摩擦就会被他训斥。

韩棠是那种就算欺负人,也欺负得理直气壮、毫无愧疚的人,无论是教学还是生活,永远都是他有理,永远都是我不对。开始我像小丫鬟一样忍气吞声,他说什么,我只管听着,不顶嘴不回应,日子还算平顺,也真的学了不少东西,就是受点气,忍忍也就过去了。

直到一天早晨,我一觉睡醒,看到我在花园一个极小的角落里种了很久的向日葵,被他拔得一根都不剩,我足足愣了一个上午。

那是我们第一次争吵,真正的争吵,吵得他满脸怒容、青筋暴突,吵得我瑟瑟发抖、泪眼婆娑,最后在恕一和夏荷的联合声援下,我赢了,他道歉。

可让他在女神前妻那儿丢了面子,他看我就更加不顺眼,日常教学冷嘲热讽,生活之中百般挑剔。我走不了,躲不过,有苦说不出,只有忍无可忍,从头再忍…接着,就是恶性循环,没完没了。

小蓝拿来一副碗筷,放在恕一面前,自己也翩翩落座。自从两年前韩棠把她留下之后,每次吃饭都是叫她一起上桌。

我们四个人安静地吃饭,谁都不说话。恕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堂哥,压低声音问坐在他对面的小蓝:“他们这是怎么了?”

小蓝把手放在嘴边,好像这样我跟韩棠就听不见她说话似的,“吵架了。”

恕一又压着嗓子问:“因为什么?”

小蓝压着嗓子答:“因为汪汪,就是那条狗。”

“怎么吵起来的?”

“韩生踢汪汪,小夏姐不让,好像,好像还骂他了…”

“哦,她骂他什么了?”啪的一声,韩棠把筷子一拍,“你们两个当我聋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低头吃饭,韩棠看着我冷笑,“不就是条狗,你生什么气?”

这话明显是冲着我来的,这人气了一下午,还没气完。

我低着头,忍气吞声,“汪汪是一条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你不喜欢它,你可以不理它,为什么总是欺负它?人家也是爸妈生的。”

“哈!”他侧脸笑了一声,“你现在知道它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了?前几天,是谁说那条狗长得太胖了,要把它宰了炖成狗肉火锅?”

我小声嘀咕:“我就是随便说说,我什么时候真的炖了?”

他瞟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某个人精神病发作的时候,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心跳一窒,气得说不出话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可在韩棠那儿从来就没有这个禁忌,每次被他训斥,他最爱做的事就是揭我的疮疤,再往上面撒把盐。

我一下站了起来,双手紧握,眼眶发热,哽咽道:“韩棠,你浑蛋!”

他挑眉看着我,“哟,长本事了。你再骂一次试试,信不信我连你一块儿踹?一头畜生我还碰不得了,你以为这是你家?”

我鼻尖发酸,“我没本事,这也不是我家,但我知道,打女人的男人就不是男人!对,你早就不是男人了。”

他死盯着我,怒极反笑,“我是不是男人,你要不要试试?”

扑哧!恕一正在喝汤,好像呛到了。再看小蓝,早就端着饭碗,夹好自己爱吃的菜,躲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我眼角潮湿,浑身发抖,指着韩棠问恕一:“你是律师,能帮我告他言语轻薄我吗?法律上有这一条吗?”

恕一叹了口气,用餐巾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两个别再掐了,再掐就变成十八禁了,少儿不宜…”

一丘之貉!

晚饭没吃完,我就跑了出来。

这里的天气,盛夏的时候,到了晚上也特别闷热。韩家老宅占地宽广,背山面海,晚上有海风吹过来,院子里倒是比空调房舒服。

每次被他骂完,我都往院子里跑,韩棠慢慢抓住这个规律,每次都会说:“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来这儿。

我在泳池边的凉伞下坐定,一口气憋在胸口,手脚都在发抖,还没缓过来,肚子又咕咕叫,忽然觉得气馁,人在屋檐下,我跟他争什么?

恕一端了两杯冰镇苏打水和一盘炒饭过来,笑呵呵地看着我,“小堂嫂,下次记着,吃饱了再跟堂哥吵,这样更有底气。”

我接过炒饭,闷声道:“我哪有本事跟他吵,是他看我不顺眼,找个茬儿就修理我。恕一,你就是个叛徒,平时装得跟我这么好,关键的时候,你从来不帮我。”

恕一少爷大喊冤枉,“天地良心!你自己想想,上次堂哥拔了你种的那几棵半死不活的向日葵,你气得要跟他拼命,是谁站在弱者这一边,冒着被堂哥海扁的危险匡扶正义,最后让他认错道歉?还有一次,你不识货,把堂哥珍藏了很久的茶叶拿去给小蓝煮了茶叶蛋,气得堂哥差点没掐死你,是谁把你拉到身后,救了你一条小命?都是我。你那次把我打得跟猪头一样,我都不跟你计较,还总是帮着你。可你们两个倒好,这边能掐得势不两立、恩断义绝,过了一夜,又都像没事人一样,以为我不知道?我才懒得管你们。”

我小声嘟囔:“怎么不说你自己胆小,怕了他的淫威。”

他看着我笑,“你要知道,在我们韩家,不怕他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再说我总是护着你,万一堂哥以为咱们有什么,把我浸猪笼怎么办?你会不会为我挺身而出?你当然不会,因为你也在猪笼里。”

我心里憋气,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说着说着就不成样儿,你还真以为我是你嫂子?”

他慢悠悠地喝了口水,“堂哥也就白天硬气,反正过了一晚,天再一亮,你们总会和好,我急什么?”

我抬眼看着他,“你就挤对我吧,外面的人不知道,但是恕一,你不可能不知道,我跟你堂哥晚上都在干什么。”

恕一笑了,“别冤枉我,我可没跟你们混在一起。你在这儿住了三年,跟他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三更半夜还留在他的房间,外面的传言已经够花花了,别把我这个良家妇男也拉下水。”

说起这事,我心里的郁气更盛,“还不都是你,本来没什么,你一口一个小堂嫂,底下的人听见了,没想法也被你叫出想法了。”

他喊冤,“关我什么事啊,你跟他非亲非故,却在这儿住了三年,知道点内情的人都会浮想联翩。话说回来,你也真能忍,堂哥白天那么挤对你,晚上你还跟他在一起,我挺佩服你。”

我顺过这口气,垂着头,慢慢对他说:“人生百态,有的人一辈子被感情左右,有的人只有理性和目的。你堂哥是那种被感情和理性夹在中间的人,这就难免失衡。他对我有恩,我被他教训两句没什么。我能活到今天,能有三年平静的生活,都是你堂哥给的。说实话,我当年很不理解他,可是在你们韩家待久了,我现在多少能体谅他的处境。这三年,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真的很不容易。”

恕一沉默了,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该跟你说声谢谢,没有你帮忙,堂哥不会把酒戒掉。”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水杯,“谢谈不上,我也没做什么,是他自己意志坚定。再说,你堂哥对我不薄。他那么讨厌我,这些年也教了我不少东西。嘴上说不管我,生活上也没少关照。别的不说,当初你们跟唐家最关键的时候,他一个月给我换了八个地方,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份情义我忘不了。”

恕一笑了笑,“本来那件事跟你也没关系,他关照你是应该的。其实,他不是讨厌你,他只是…有点烦你。”

恕一走了,小蓝收拾妥当,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我把汪汪放进它的狗窝,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我住的客房在二楼的尽头,跟韩棠的主卧室隔了一条走廊,距离很遥远。可要走到我的房间,就必须要经过他的房间。

我放轻脚步向前走,尽量不弄出半点动静,路过主卧房的时候,发现房门没关紧,本想快点溜过去,可刚到门口,就听见屋子里的人说:“你进来。”

我顿时站住,隔着门缝望着里面的人,他站在落地长窗前,天上星斗阑干,窗外的港湾灯火通明,三千繁华,一身落寞,强烈的对比。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屋子里的人又说:“你进来,陪我下盘棋。”语气缓和了不少,没了白天的嘲弄和奚落。

我叹了口气,每次都这样。

我看着对面神色平和的韩棠,忍不住提醒道:“你已经没棋了。”

“哦…”他看着棋盘,随手扒拉了一下,“那我们再来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