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透过宅子的落地玻璃窗,看着窗外的朗朗夜空。

在那之后,每次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我就会不可抑制地想起这个夜晚,想起擂台上那个虔诚的身影,想起他——韩棠,想起那个词——英雄。

安东尼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礼遇,直升机向擂台洒下无数金色的亮片,烟花升腾而起,嫣红,明黄,靛蓝…如同一朵朵美丽的鲜花,刹那间照亮了曼谷的夜空。

双方团队的人彼此拥抱,相互祝贺,似乎在庆祝共同的胜利。

“真感人,可惜…堂哥还是输了,咦,他在做什么?”恕一好奇地问。

我收回心思,看着擂台上那个人,只见他双膝着地,合拳,头点地。

我说:“这是一个重要的礼节,他在跪谢四方观众。”

恕一惊讶,“真跪啊…男儿膝下有黄金。”

我笑了,“不然你以为呢?蹲着?很多泰拳手都这么做,不止你堂哥一个人。”

恕一沉默片刻,对我说:“小堂嫂,我忽然明白,为什么现场这一万多的观众这么挺堂哥。在这个擂台上,他真的很虔诚,比任何人都虔诚。”

我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也颇有感触,正想说什么,就看到安东尼的教练给了韩棠一个重重的熊式拥抱,肥壮的胳膊不断拍打他的背,粗犷的脸上是满满的激动。

我叹了口气,对恕一说:“咱们还是等一会儿再感慨吧,在你堂哥没被人拍死之前,你还是快点把他从擂台上拉下来,带他去医院看看,别让那些人再折腾他了。”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一直在等恕一的电话。

比赛结束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他告诉我,韩棠已经做完了检查,两根肋骨骨裂,医生已经做了处理,他需要住院,等骨伤稳定了才能回来。

我说:“你没问问他,第一回合究竟在干什么?思考人生?”

“没问,就是问,他现在也听不清。医生刚才对我说,除了肋骨,堂哥左耳的耳膜也有裂伤。不过你不用担心,医生说这属于轻微伤,只要不沾水,可以自行修复。”

我听完之后,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叹道:“等你堂哥回来,咱们一定要好好劝劝他,还是安静在家做一个美男子吧,别再折腾了。”

恕一笑了,又说:“对了,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谁?安东尼?”

“就是他,他跟堂哥住同一家医院,你说多巧?”

我不觉一笑,“是啊,他们要是住在同一间病房,那就更好玩了。”

“怎么可能?两个人住的都是高间,自己一个病房。”

我有点小激动,对恕一拜托道:“既然这样,你能不能过去帮我跟那个金发小帅哥要个签名?”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小心点,别让你堂哥看到。”

韩棠在那家医院住了半个月,这期间我们一直没联系。恕一倒是给我打过几个电话,他一直在曼谷照顾韩棠。

恕一曾经问过我,要不要跟他堂哥通个电话?或者他代我问候一下?

我想了想,说,算了吧,等他回来再说吧。

仔细想想,他离开的时候,还是七月中旬,如今四个多月过去了,我们一直没联系,连句话都没说过。

我记得他离家之前,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让别人替我转达的。我亲眼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感受到了一些从没感受到的恐惧,心烦意乱,惊惧交加之下,我让他滚,然后他就真的“滚”了,这一“滚”就是四个多月。

从我住进韩家老宅到现在,他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

有一天小蓝问我:“小夏姐,你是不是真的不想韩生?”

我正在复习老师上节课讲的语法,抬起头看着她,“我应该想他吗?”

“应该啊,他对你那么好。”

我放下功课,颇为认真地问:“他哪里对我好?”

小蓝错愕地看着我,“他管你吃,管你住,你生病他帮你治,你想学什么他都让你学,你的日常生活都是他在照顾,这还不是对你好?”

我点点头,“他是对我很好,所以作为回报,他身体出现问题的时候,我应该关心他;他发脾气的时候,我应该体谅他;他行为出现偏差的时候,我应该提醒他;他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应该竭尽全力去帮助他。可是,这不代表我就要每日每夜地想着他,因为想念是恋人之间才有的行为,而我们不是恋人,你明白吗?”

小蓝愣了愣,没再说什么,悻悻地回到厨房,做饭去了。

时间辗转到了十二月中旬,港岛的天气越发清冷,虽然比不上北方的冬天凛冽,可是早晚出门的时候,不多加件衣服是不行的。

韩棠离家已经满五个月,小半年的时间。

这段日子,我认真学习,刻苦训练,规律生活,每天晚上十点钟睡觉,早上六点钟起床,时刻让自己的状态和体能保持在最佳状态,没有浪费一分一秒。

我对自己说,等韩棠回来,我就对他说,感谢他这三年来对我的照顾,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所有的过往早已尘埃落定,我真的要离开了。

有人照顾的生活固然轻松,连小蓝都知道,自己去买菜,跟有人把菜送到家里是不一样的,省时省力,还特别有面子。

可我不能轻松一辈子,趁我还有斗志,趁我还不老,趁我还没有被安逸的生活腐蚀掉,趁告别…还没那么难以开口。

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在这三年里,我不记得自己陪他下过多少次棋,喝过多少次酒,在老宅的台阶上多少次促膝长谈,多少次莫名其妙地被他训斥,又多少次无缘无故地和好。

可人这一辈子,月会缺,人会散,仇会浅,爱会淡,相聚离别都有时候,没什么永垂不朽。

我在电话里跟夏荷说了我的想法,她在那边沉默了很久,对我说:“小夏,你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顺利。”

我困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她却换了个话题,“韩棠快从泰国回来了吧?”

“应该是,都一个月了,骨头长得差不多了。对了,你有没有看他这次的比赛?”

夏荷笑了,“没有,我只知道他输了。”“输了,不过虽败犹荣。这场比赛…”我揣摩着形容词,“对手很强大,过程很艰难,精神很顽强,结局很震撼。你前夫跟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样生猛,如果你看,他会高兴的。”

“是吗?可惜我不敢看,过去就不敢,他也知道,我看不懂。”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小夏,你要走这件事,等他回来,你跟他好好谈谈吧。但我觉得,你别抱太大希望。”

我有点失望,我还以为夏荷会支持我,“因为文家?他担心我出去会惹事?你能不能帮我跟他说说,我…”

夏荷打断我,语气平淡,“小夏,我很想帮你,可我真的帮不了。”

我一下愣住,我的好姐妹,居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如果这件事连夏荷都说不上话,我还能指望谁?

我犹豫了一下,艰涩地开口:“我也知道,让你开口求他,是件挺为难的事。夏荷,如果我还有其他办法…”

“小夏,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叹气,“我看,你还是等韩棠回来,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我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恕一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他们已经准备启程,如无意外,比如航班突然失联什么的,下午就能到家了。

小蓝听到这个消息比过年还高兴,早早就去准备晚餐,午饭就让我吃鸡蛋柿子面,完全敷衍了事,门口的守卫更加精神抖擞,整个宅子似乎只有我萎靡不振、惴惴不安。

我已经不知道,我究竟是期待韩棠回来,还是怕他回来,但不管我的心情如何忐忑,他还是会回来,这里是他的家,他不能“滚”一辈子。

韩棠跟恕一进门的时候,我正在健身室练器械,听到他们回来,赶紧放下哑铃,拿起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往外走。

我担心我的汪汪,韩棠这时候要是踹它一脚,真有个好歹,可是“一尸两命”。

没想到刚走进客厅,就看到坐在沙发上衣冠楚楚的韩棠,怀里抱着什么活物,正在逗它玩乐。

我以为他真的带回来一只小豹子,走近一看,竟然是我的汪汪,小家伙第一次得到这样的优待,满足极了,小脑袋舒舒服服地靠在人家怀里,眯着小眼睛,卖萌似的蹭来蹭去。

我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直到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韩棠没看到我,倒是恕一发现我站在那儿,用眼神提示他堂哥,韩棠顺着恕一的目光转过脸,东南亚酷辣的阳光把他晒成了最深的古铜色,一双熠熠发光的黑眼睛,就像寒夜里最亮的星星。

我脸上都是汗水,脖子上挂着毛巾,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愣愣地回望他,有点不知所措。我们五个多月没见面,没说话,没联系,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又该如何开口。

眼前铩羽而归的男人毫无颓色,依旧神采非凡,头角峥嵘,想起他在擂台上的英姿,他坚忍不拔的气魄,恢弘大气的风范,我一时间感慨万千。我清了清喉咙,对他说:“你真的不能再黑了,再黑就看不到眼睛了,你又喜欢穿黑衣服,坐在家里那套黑色沙发上,基本就是自动隐身,我们就找不到你了。”

韩棠皱眉,上下打量,看我就像看傻瓜一样。

恕一笑着说:“小堂嫂,你这打招呼的方式倒是新鲜。”

我没理恕一,韩棠却冲着我举起汪汪,质问道:“它怎么胖了?”

“对了,你还不知道,你走的这段时间,我给它找了一个男朋友,所以它有宝宝了。”我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摸了摸汪汪的肚子。

“它是母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才知道?”

他把汪汪放到一边,“当初随便让他们买了一只,我哪里知道那么多细节。你每天喊它汪汪,我以为它是公的。”

“所以你就每天踹它?哥哥,你这是什么心态?同性相残?”我小声问。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你试试再说一遍?”

吃过晚饭,恕一回自己家,小蓝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我被韩棠叫去他的房间“问话”,进门之前,我还在想着,是不是该借此机会,把我的想法跟他提一下?

走进去,他让我坐下,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到我手上。

“这是什么?”我问。

“给你的,打开看看。”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刀,做工古朴精致,跟圆月弯刀一个形状,不过这把比较袖珍,只有手掌大小,刀刃很薄,刀柄底部有一个环。

韩棠说:“这个叫Karambit,印尼短弯刀,因为刀身的形状像动物的爪子,所以又叫爪子刀。”

我将这把Karambit从盒子里拿出来,冷薄的刀刃在灯光下泛出一道幽暗的蓝光。

韩棠提醒道:“小心点!刀身是冷钢做的,已经开刃了。”

他说晚了,我没忍住好奇,下意识用大拇指去试刀刃,立时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这么锋利?”我惊讶,把大拇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又拿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挺漂亮的。”

韩棠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条创可贴给我,“不是让你拿着玩的,是给你防身用的。”

“防身?这么小,会有用吗?”

他瞥了我一眼,“那你觉得什么有用?”

我低头想了想,“比如,给我一把枪什么的。”

他不紧不慢地说:“夺枪很容易,因为枪只有一个方向。如果我让你去杀人,我会给你一把枪。可防身就不行,你是女人,给你枪就等于是给对方准备的。Karambit最特别的地方是刀柄上那个圆环,用的时候,你可以把食指套在那个圈里。它的刀刃是弯的,握在手里对方就很难夺走。别小看它,很多国家的特种兵都用这个。”我握在手里试了试,这把刀是正反双刃,所以伤人容易,伤己更容易。我好奇地问:“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

“在拳馆的时候,跟师兄弟们说起你。他们很好奇,一个女人,又不能打职业比赛,为什么对泰拳有这么大兴趣。我对他们说,因为…”

他看着我的眼睛,缓缓道:“你之前遇到了一些事,没有安全感,希望可以学点技术保护自己。他们提醒我,女人力量上很难跟男人抗衡,打起来总是要吃亏,但有武器就不一样了。一刀抵十年,还是应该让你练一些可以防身的短兵器,比如短刀短棍什么的,又好玩又实用。我问他们练什么好,他们一致推荐这个。那几个小子说,Karambit配合古泰拳的刀法,割喉、切腕、挑手筋、划动脉,打起来都是切割动作,实战效果能好到变态。真遇到坏人,你不用打倒他,你可以直接废了他。”

最后几句话听得我心惊肉跳,赶紧把凶器放下,忙不迭地推拒,“不,不,还是别了。我一个无知妇孺,用不着杀伤力这么强的武器。你不是说,我现在会的,对付几个普通的小流氓没问题吗?只要别遇到像你这样的高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