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艺术总监说,他们看中你热情向上、积极开朗、美丽健康,看中了你交流无障碍的流利英语,最重要的是,看中了你的长腿、翘臀、川字肌。人家说,你的体能可以完爆这次参选的所有模特,身材比例也是一等一的好,样子够漂亮,性格也好,总之就是各种欣赏。人家还问,为什么有这么好的模特藏着不给,却送来两个差的?还说,她们仰卧起坐五个都做不了,只有一对大胸,屁股都饿瘪了,每天脸色惨白,精神萎靡,不符合他们自然健康的理念,不是他们想要的模特。”

Ben在电话一端叹气,“早就告诉她们,别以为隆了一对胸就万事大吉了。现在的时尚界都追求健康美,好身材不是饿出来的,是练出来的。让她们健康饮食,积极运动,就像害她们一样。算了,不说她们。小夏,帮帮忙吧,你也知道公司能得到这次机会多不容易。再说,能参加那场秀是很多女孩的梦想。现在他们主动要你,你不想一夜成名?”她拿着电话在房间里转圈,“Ben,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再说,我已经好多年没上过T台,早就忘了怎么走台步。要么,你换别人过来试试?”

Ben急吼吼道:“他们就要你,我换别人,人家也不答应啊。不是小女孩怕什么?你不说,谁知道你多大?再说了,他们选模特是看状态,不是看年纪。很多欧美模特,生了孩子,当了妈妈,照样出来走秀,照样大红大紫。她们都不怕,你怕什么?至于走台步,反正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你练习了。”

“可是…”

“别可是了,这个秀每次都是欧美模特的主场,亚洲模特不过是打打酱油。他们不会安排太多的出场时间给你,顶多走几分钟,你能应付的。”

她叹了口气,坐在床上,说出自己最大的顾虑,“Ben,不是这个问题。我之前发生了一些意外,小腹上有一道疤,很长,几乎横断了我整个腹部。我上次穿着运动裤,他们的艺术总监没看到这个。可是我带着这道疤,怎么走内衣秀?”

Ben明白了点什么,沉默片刻后,对她说:“小夏,我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很坚强。既然开始了新的生活,就不要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好的机会。去见见他们的化妆师吧,或许,他们能帮你。”

放下电话后,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最后决定按照Ben的说法,去尝试一次。毕竟,这个世界可以有人说自己不贪图富贵,但是没有人不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

化妆师看了看她腹部的疤,觉得不是不能挽救,可以在上面画一朵荆棘花,正好契合这场内衣秀其中一个单元的主题,迷人但是带刺,一种有骨气的鲜花,预示着顽强不屈的气韵。

上了妆,试过衣服之后,设计师和整个团队都很满意。他们的艺术总监更是破天荒地让她在那个单元第一个出场。

没人会想到,两个月之后,这个在身上画了一朵荆棘花的亚洲模特,居然真的会凭借这场时尚内衣秀被大众熟知和认可,说一夜成名似乎夸张了点,但她的人生,却从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这个来自东方古老而神秘国度的女子,她美丽大方,活泼开朗,自信坚毅,有着漂亮的面孔,迷人的微笑,完美的身材,神秘的阅历。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研习过马伽术,有五年泰拳基础,连安东尼这个举世闻名的搏击高手都对她赞誉有加,说她不是花架子,而是有真本事。这些与众不同的特质,足够引起时尚人士的兴趣,让她成为大众的话题。

她活脱脱就是一朵美丽的荆棘花,开在旷野中,怒放在阳光下,花瓣鲜红如血,身姿傲然挺立,纵然饱经风霜,依旧坚强不屈。

在那之后,她做了那家内衣公司的亚洲代言人,参加了几个时尚大牌的拍摄,接了两个化妆品的广告,还代言了一个品牌的运动内衣。

半年时间,她在这个圈子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空。虽然不大,但是足够她安身立命,也让她成了Ben的公司旗下最炙手可热的几个模特之一。

下面的小女生不服气,说她不过是靠运气。可是Ben知道,楚夏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那是经历了很多事情,被岁月沉淀下来的东西,让她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别致味道,一双含义万千的眼睛,仿佛有千言万语,又藏了无数的秘密,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女生哪里会有这种风韵?

她是有几分运气,但更多靠的是努力。这个世界会有奇迹,但是奇迹不会天天有,而奇迹永远都会更加眷顾那些早有准备的人。

在一次媒体访问中,她坐在几个金发碧眼的欧美模特中,曾经这样说:从出生到现在,她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她感谢每一个帮助过她和伤害过她的人,感谢那些她爱过和恨过的人,正是有了他们,才让她明白了生存的意义。就像那朵美丽的荆棘花,它不是真实的存在,在不同的人眼中,会有不同的样子,却盛开在每一个饱经磨难的人心里。

虽然这一年来,她没有取得多么伟大的成就,但跟她坎坷的过去相比,这一切来得太顺利,让她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了一些什么?

当她坐在西雅图的阿尔基海滩上,看着远处海天一色的美丽风景,接到恕一的电话,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她再一次问:“你堂哥真的什么都没做?”

恕一在那边笑,“你做梦去吧。我问过他,他说他的确没帮过你,他没必要跟我说谎。我个人认为,他不把你的工作搅没了,说明他爱你。你现在的体能教练是安东尼,每天被那么多帅哥围绕,他没把你绑回来,关进家里的地下室,说明他真的很爱你。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堂哥嘴上没说,心里却多希望你生活得饥寒交迫、穷困潦倒,这样他就可以像个救世主一样出现在你面前。可惜,你都不按套路走,总是不让他称心如意。”

她无奈地笑了笑,“我在他身边生活了六年,学了那么多东西。如果出来后,还活成那个样子,我也太没用了。再说我就一个人,没牵挂,没负担,年轻的时候也过惯了漂泊的日子,自食其力能有多难?”

“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能力,又何必再问?”

“我是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好事居然会落在我头上。”

“或许你该换个角度想,那么多痛苦的事你都熬过去了,好事也该轮到你了。这不是幸运,只是公平。不过…”恕一的声音哑了哑,“小堂嫂,你什么时候回来跟我们一家团聚?我,小蓝,汪汪,还有堂哥,我们都很想你。”

她向远方看了看,夕阳下的海面波光粼粼,她慢慢地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爱究竟能不能救赎一切?有些事我一直想忘,忘记你堂哥对我的好,忘记这六年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可是我这一年所有的经历,却都在提醒我,你堂哥和文昭对我的影响。如果不是文昭,Ben不会得到那么好的机会,他或许就不会开创自己的事业,我就不会得到那个机遇。如果不是你堂哥滋养了我六年,教了我六年,给了我学习的机会,当那个机遇出现时,我不会牢牢抓住它。”

她的目光回到近处,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有时候,感觉我们的生活就像一张网,你说不清哪个人会在冥冥中影响你,保护你,改变你。他们同时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在不同的时间给过我帮助,又一起离开。现在的我生活在一个没有他们的世界,可有时候我依然会分不清,究竟对谁的感情更深一些?如果说,文昭用他善良的本性,教会了我如何去爱,你堂哥则用他的信念和毅力,教会了我如何成长。”

“你想过没有,或许老天安排你跟文昭相遇,就是为了让你遇到堂哥,让你们在一起?”

她笑了笑,“是这样吗?这一年我一直在想,希望到底是什么?我们是不是不该看,不该想?想了看了,得不到会痛苦。但如果得到了,或许会更痛苦。就像我跟你堂哥,这一年每次想起他,想起我们一起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我们之间有太多快乐的回忆,就是因为快乐得太极致,痛得才这么彻底。可每次拿起电话,想对他说点什么,我又会想起文昭,想起文昭现在的样子,心里就会疼得像刀割一样。理智告诉我,这样对你堂哥不公平;感情却对我说,我们没办法再走下去。”

恕一呆了呆,艰难地,痛楚地,替自己的兄长做着最后的努力,“小夏,堂哥知道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他一次机会,看在你们这么多年感情的分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轻笑,苦涩地说:“如果我们说一句‘错了’,就能让所有的一切恢复如初…那该多好。我从来没怪过他,只是每次想起文昭,想起过去的一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恕一叹气,“你们真的就这样了?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小夏,你应该知道,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你在堂哥心里,永远都是最完美的。”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不语。

是不是就这样了?

韩棠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看着窗外的风景,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有时会拿出自己的旧手机,看里面一段视频,拍摄时间是十一年前,内容是一段他跟文昭的视频电话。很多人不知道,韩棠跟人讲视频电话的时候,有录像的习惯。

画面上出现一张年轻帅气的脸,是文昭的样子,十一年前…文昭的样子,让今天的韩棠看得悔不当初、心痛如绞,却不得不看。

文昭坐在一间装修极有格调的包厢里,背景混乱嘈杂,灯光暗淡,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有人在嬉戏吵闹,一派歌舞升平,繁华热闹。

韩棠听到自己的声音,正在跟文昭说夏荷的事,心情不太愉快。

然后,一个穿着略嫌暴露,画着大浓妆的女孩子出现在屏幕上。她搂着文昭的脖子,靓丽的眉眼,酡红的脸,醉得像只小猫一样腻着他,缠着他,非要他陪她跳舞。

韩棠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因为这个女孩的出现,变得更加恶劣。

怎么会有这么俗气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不庄重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他几乎是在泰国长大,那边民风保守,他又常年住在拳馆里,最讨厌女孩子衣着暴露,举止不端,烟视媚行。所以即便是跟唐晚在一起的时候,她都不会这么没分寸。

文昭不善于交际,对待女伴也没什么耐心,韩棠以为他一定会把那个小丫头推到一边去。

没想到,他居然笑着搂住她,哄着她,说自己正在讲电话,让她自己去玩。

小丫头扁了扁嘴,不太高兴的样子,看着文昭的手机,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几乎要贴在屏幕上。

“哇!文昭,你朋友真帅!帅哥,我给你做女朋友吧,怎么样?”

虽然知道是酒后醉言,韩棠依然忍不住皱起了眉毛,就像吃了一个苍蝇,心里一阵恶心。

文昭却笑着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嗔怪道:“找死啊你…”然后一把揪住她的脖子,对着远在千里之外的韩棠开了个玩笑,“喜欢吗?白送给你了。”

向来不苟言笑的文昭,居然跟她一起胡闹?韩棠觉得自己几乎不认识他了。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喊:“小夏,你点的歌,你还唱不唱?”

“唱,唱,谁都别跟我抢!”她在文昭脸上亲了一下,就花枝招展地飞走了。

文昭目送她离开,眼睛跟了一路,居然还含着笑。

韩棠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你哪儿找来这么一个疯丫头?”

文昭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笑着说:“之前不是跟你说,抓到一只小狐狸吗?就是这只。”

于是恍然想起来,小孤女,仙人跳,家里有个生病的奶奶…

他不太满意地说:“疯疯癫癫的,哪儿好?”

“哪儿都好,以后就这一个了,不想再折腾了。”

韩棠冷笑,“别告诉我,你想娶她。”

文昭却认真地说:“有这个打算,不过再等等吧,她还小,玩心重,过几年定定性再说。”

十一年后的韩棠,看着那段录像,手机太旧了,画面断断续续,不是那么清晰了。繁华落去,物是人非,剥开层层迷雾,这个故事早已不是它原来的样子,故事里的人都走了太远,经历了几个轮回,长路漫漫,身心疲惫。

那是他们最初的时候,也是最好的时候,那些真相还没被拆穿,那些局外人还没受到牵连,那些局内人还没受到伤害,那些爱还没被发现,那些希望还未成灰。

他将某个画面定格,久久地看着那张年轻而明艳动人的脸,喃喃地说:“你过去说过什么,你是不是都忘了?”

事实上,她真的忘了,她甚至都不记得那次见过他。

如果不是偶然找到这段视频,他也忘了,这个小丫头在很多年前,喝醉了还曾经“调戏”过他。

这六年,他每次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不情不愿的样子,他都会在心里说,你说过要做我女朋友的,你是不是忘了?

为什么你对文昭说过的话,你永远都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你却转头就忘?

你过去遭遇的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那些是非对错,又与我何干?那些爱恨纠葛,哪一段属于我?为什么连我都要陪着你们一起痛苦?

当你为了文昭用那样的手段伤害自己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还记不记得,那把爪子刀是我送给你的?你知不知道,听说了那天发生的事,我有多难过?如果你就那样死了,你让我如何自处?

你答应了要跟他同生共死,可是你也答应了我,永远都不会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你不会再让自己左右为难,你会努力生活。

这些,你是不是全都忘了?

他放下那部旧手机,深深地叹息,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了。他倚靠在落地窗前,抬眼望去,远处的港湾依旧灯火通明,远航的帆船,璀璨的灯塔,美好绚丽得就像另一个世界。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们一起靠在这儿,听过一首歌,旋律都已经记不清了,有两句歌词却记得特别清晰: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春天里。

他忽然感到悲伤,心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牵扯着,他觉得呼吸困难,心疼得好像要碎掉,然而比心碎更可怕的感觉,却是孤独,失去了一个人就像失去了所有活着的意义一样的孤独。

他站起来,走向橱柜,打开一瓶新酒,给自己斟满一杯,再也没有人来盖住他的酒杯,他可以肆无忌惮喝个痛快。

手机却在这时响了,他迟疑着接起来,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那么接近,又那么遥远。

“韩棠,你好吗?”

他的心狂跳起来,“小夏…你在哪儿?”

“我在西雅图,这边的风景很美。”

“在那里定居?”

“只是工作,我不会移民。”

沉默了片刻,他说:“这么多年,我以为你的翅膀已经被我磨断了,没想到,你还是飞了那么远。”

“或许…是你弄错了,我不是天上的小鸟,只是你脚下的泥土,洪流将我冲到哪里,我就在哪里汇聚。”

他摇头轻笑,眼中含着泪,喃喃道:“小夏,我很想你。”

“我知道。”

“你还会不会回来?”那边的人长久地沉默。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心中残存的希望在那个人无边的沉默中一寸寸成灰,“能不能告诉我,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

她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对他说:“韩棠,你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好的一部分,还是坏的那一部分?”

她想了很久,才对他说:“韩棠,你是我的英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站在擂台上的样子,不会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你教会我的东西,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未来的每一天,只要看到闪闪发亮的东西,我就会想起你。”

他的眼泪慢慢流出来,已经无法自制,“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敬你爱你。”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

“你知道,一个男人不是肯为了你去死,才叫爱你,还有一种爱,叫活着。”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