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至,韩恕一处理完律师行的事务,离开市区,驱车一路上山,来到韩家老宅。这里地点偏僻,背山临海,风景优美,选址却极为讲究,典型的易守难攻。

  当年韩家祖辈选这个地方作为栖居之所,是下过功夫的。

  韩棠当家之后,更是不惜工本,将占地不小的整座宅子加了现代化的安保设备,弄得壁垒森严,犹如监狱。可尽管如此,新任的韩家老大依然觉得不够安全,在最近短短几个月内,又将守卫的人数增加了一倍。

  车到了大门口,守卫认出是他,恭敬地开门,并不多言。

  一路顺畅地开进院子,下车之后,他看到他的堂兄——这座宅子的主人,正站在不远处的擂台上,身形颀长,挺拔高大,*着上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流线状的肌*壑分明。在他身前,站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比韩棠矮半头,一米七以上的身高,细腰长腿,长发束成简单的马尾,露出漂亮的额角,黑色运动背心衬出秾纤适度的好身材。脸上胭脂未施,可是五官深邃,水盈盈的黑眼仁,此刻正认认真真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聆听的姿态,仿佛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收进耳朵里。

  远处海浪拍案,涛声阵阵,海面上波光潋滟,点点金光。

  韩恕一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景象尽管已经看了无数遍,可他依然觉得,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情景,漂亮得就像一个被刻意拉长的电影镜头,半点不打折。

  或许是休息的当口,韩棠摘下拳套,扔在一边,低头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那姑娘侧脸一笑,脸面粉白,笑容娇俏。

  昨天刚吵过架,脖子上还印着她送的一对新鲜的牙印,韩棠原想板起脸孔,可这会儿看到她的笑脸,自己先不争气地软了半边。捉住那姑娘细白的肩膀,眼看着就要把人往怀里拽,奈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被人家用手臂轻轻一隔,青天白日下,不好强着来,也只有放开手。

  那姑娘转身去拿水,一抬头,看到韩恕一就站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她向他挥了挥手:“恕一,今天这么早?”

  韩恕一望着眼前的美人——这个坊间传言,被韩棠“禁锢”多年,又讳莫如深的女人,韩家的“祸水”,外人口中的“妖孽”,他堂哥的“楚天之夏”。

  是的,这姑娘就叫楚夏,不是父母给起的名,是身份证上的名字,那身份证还是来了港岛后,韩棠给她办的。至于真名,那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韩棠靠着擂台的围绳,身边的人递给他一瓶水,他接过来,一边喝水一边招呼自家堂弟,不怎么客气地说:“又来蹭饭?不过你得等一会儿,我们还没练完。”

  韩恕一笑了笑:“你们接着来,我不着急。”

  韩棠点点头,放下水瓶,拿起放在擂台边上的两副黑色拳套,将其中一副扔给楚夏,那姑娘手一抬,在半空中稳稳接住,麻利地戴好。

  两个人在擂台上无需言语,十分默契。

  韩恕一坐在旁边的凉伞下面,看着擂台上的光景,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堂哥的心肝宝贝身上。他不懂格斗,不懂泰拳,却很欣赏楚夏在擂台上的样子,身手矫健,英姿飒爽,跟他堂哥你来我往,生猛狠辣,毫不含糊。

  自从两年前,这姑娘主动提出要跟韩棠学泰拳之后,她身上的变化十分明显,身段、气质自不必说,就连看人的眼神都跟别人不一样,从容中透着股打不死的狠劲。他堂哥说过,玩格斗的人身上都有些狼性。

  韩恕一又细细地瞧了瞧,发现她比刚来的时候似乎黑了一点,玲珑的身段,湛亮的眼神,蜜色的皮肤,勃勃的生机从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里冒出来,挡都挡不住。

  此时此刻,同为男人,他能理解他堂哥的焦虑。

  晚饭吃完,兄弟俩在书房聊天。

  韩恕一把自己反复考虑了一夜,衡量了各种得失,依然决定帮助顾家姐妹的想法,支支吾吾地跟他的堂兄交代了一遍。

  韩棠静静听完,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说了一句:“你真会挑时候。”

  韩恕一无言以对,他何尝不知道,跟叶家正在合作的当口,合同还没有签,资金还没有到位,如果为了顾家姐妹跟那边撕破脸,这个项目铁定会受到牵连。

  他为难地揉了揉眉心:“我也知道时机不对,可是看到顾清明的妹妹在韩家的会所做公关,我于心不忍。”说到这儿,他不由地叹气,“六年了,我都没为她们姐妹做过什么。现在既然遇见了,我总不能放着不管,是不是?”

  韩棠若有所思地瞧着他,直接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当初去要人的时候,我们就跟叶家有过协议,对吧?他们同意放人,可是只要她们活着,韩家就不能给半点资助。这个协议的期限是永久,永久是什么意思,要我解释给你听?”

  韩恕一摇了摇头,低声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那些往事,谁能忘得了呢?

  韩恕一难受地闭上眼睛,好像时光逆流了,他又回到那段惨烈的往事中,经历了当年的惊涛骇浪。

  顾清明,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当年赫赫有名的金融才子,叶氏的财务总监,娶了叶念泽的妹妹,摇身一变,成了叶正豪的女婿、叶念泽的妹夫,正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之时。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月,那个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就变成了万人唾骂的杀人犯,又从一个杀人犯,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想到这儿,韩恕一的嘴唇都有些发抖:“哥,我不是没忍过,我忍了六年……”

  韩棠叹气,放缓语气:“六年都你忍了,偏要在这个时候不再忍?你不是小孩子,泼墨留白,不明白什么叫分寸?”

  韩恕一沉着脸没说话。

  韩棠又道:“恕一,当时那种情况,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你根本没必要内疚。六年了,你也该醒了,为了两个没什么关系的人,你想难为自己到什么时候?”

  韩恕一苦笑一声,略带讽刺地回道:“是啊,她们不姓韩,跟咱们是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下去见到顾清明,他问我,你为什么不照顾我的两个妹妹,为什么看着她们自生自灭,让我怎么说?”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韩棠,“告诉他,因为她们跟我没关系,所以我就放着不管了吗?我们两个当年是过命的交情,这种话,我说不说得出口?”

  韩棠没搭话,韩恕一接着说:“哥,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韩家败了,你愿不愿意让楚夏去承受你犯的错误?你希不希望,当自己不在的时候,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帮她,别让她受到牵连,去吃那些不该她吃的苦?将心比心,你就会明白我现在的感受。”说到最后,低了低嗓子,又放软了语气,“咱们不是没这个能力,你就当……为自己爱的人积个福,能有多难?”

  韩棠沉默了。

  韩恕一舒了口气,六年的感情牌,他一次都用尽了,还拉上了楚夏姑娘为自己撑场。如果这招也不管用,那他只有单枪匹马,去跟叶家拼了。

  韩棠坐在黑色转椅上,转过半圈,透过书房的玻璃,望着楼下绿草如茵的院子。

  那个刚刚被提起的人,这会儿正拿着一小段火腿,在那儿精精神神地遛狗,家里那只小腊肠卖力地蹦着自己的小短腿,一跳一跳,快被她折腾死了。

  看着楚夏脸上花一样的笑容,韩棠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可是融化中又带着某种刺痛,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又凄凉又沉重。

  他曾经对自己说过:除了自由,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对她怎么好都不过分,她受得起。

  可是这段时间,为了她,他真的是做了太多有悖常识的事。

  他说韩恕一不懂分寸,他自己又如何?

  难道只许他韩棠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过了很久,韩棠长长叹了口气,平淡道:“你可以帮助她们,叶家那边我来想办法。但是开始之前,我劝你还是先看清这对姐妹的为人,别把自己的好心,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韩恕一奇怪地看着韩棠的背影,不明所以。

  韩棠转过身,用寻常的语气道:“你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一定要趟这个浑水,我由着你。但是你要记着,尊人看本质,敬人看人品,你的善意不能对谁都施舍。不管那人的处境有多可怜,人性的弱点都是相通的。人品好的,至少道德底线不会太低,没那么容易丧失原则。我不期待她们知恩图报,但也不想关键的时候,被反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