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这次很听话,第二天早上,接她的车到了,她乖乖上车,听从韩恕一的安排,去戒毒所解毒。

  韩恕一不会天真地认为,她如此顺从,是出于对过去堕落生活的反省,以及对他的感激——她是个聪明人,会所的工作丢了,外面又欠了一屁股债,除了进戒毒所,她没别的选择。

  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的问题暂时解决了,韩恕一松了一口气。

  谷雨对立夏的离开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在韩恕一去“明记”吃面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我姐说了,如果她死在戒毒所,一定是你害的,让我找你报仇。”

  韩恕一笑,无奈地说:“她再不进去,才真的要死了。”

  谷雨点头,将他面前的碗碟收进托盘:“这倒是,还是你有办法。”

  虽然已经过了中午的饭口,面店的人却不少,餐厅里声音嘈杂,点餐的、埋单的、叫外卖的,人声鼎沸,乱成一团。明哥忙得像陀螺一样,迎来送往,居然还忙里偷闲,时不时拿眼睛瞄一下这边的状况,偶尔目光对接,他也不躲,笑得一脸肥肉都在打颤。

  韩恕一不解,问转身要走的谷雨:“你们老板,为什么老是偷看我?”

  “不知道,可能……他觉得你好看。”

  韩恕一心里一阵发毛,虽然知道这小丫头是有口无心,说的话不能全当真,但是看着明哥贼溜溜的眼神,还是多了几分防备和警惕。

  他站起来,跟在谷雨后面问:“你今天几点下班?我来接你。”

  “你接我做什么?”

  韩恕一挠了挠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谷雨将托盘放在清理台,用围裙抹了下手,回头看他:“你要把我也送进戒毒所?不用了,我不吸毒。”

  韩恕一哭笑不得,耐心解释:“不是,是另外一个地方。”

  “不去!”小姑娘拒绝他就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特干脆。

  韩恕一懵了,问:“为什么?”

  谷雨还没回答,明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先对韩恕一笑了笑,接着三八兮兮地把谷雨拉到一边,小声问她:“他约你,你为什么不去啊?”

  谷雨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去?”

  “小姑奶奶,你怎么就这么轴呢?你回家能干什么啊?还不是一个人呆着,让这个高富帅带着你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是挺好吗?”

  “下班之后,我还有事儿呢。”

  明哥恨铁不成钢,点着她的额头教训:“笨啊你,这么好的机会不好好利用。我都帮你打听过了,这个小韩先生可不一样,人家是律师,很少参与家里的事,为人正派得很。有自己的律师行,正经职业,关键是,他还没有女朋友。”

  明哥声音暧昧,谷雨心领神会,看看站在那边风流倜傥、衣冠楚楚的韩恕一,有点惋惜:“原来他喜欢男人。”

  明哥狠狠戳了一下谷雨的厚刘海:“真被你气死了。”

  谷雨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心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就是不愿意搭理你。

  为了不让韩恕一的邀约付诸流水,明哥决定,让谷雨提前收工——因为谷雨坚持下班之后她要回家看新闻,而这个习惯风雨不改。

  韩恕一感谢明哥给他方便,于是投桃报李,答应明哥,近期内会帮他找一家更大的店铺,交通方便,地段繁华,租金便宜。反正他们韩家有的是临街店铺,慷家族之慨,为自己牟利,韩恕一算得也是蛮精的。

  总之,这两人是有来有往,皆大欢喜。

  谷雨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对他们私相授受的行为视而不见。能早点下班,躲开嘈杂的人群,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她算是既得利益者,对自己有利的事,她认为没必要拒绝。

  上车后,韩恕一显然有点兴奋,帮谷雨系好安全带,又问她一会儿想去哪里吃饭。

  谷雨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韩恕一神秘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谷雨看了看他,开始动手解安全带:“你不说,我不走。新闻都说了,很多女孩子都是被熟人带到没人的地方,然后遭遇不幸的。”

  韩恕一苦笑,指着自己的脸:“谷雨,你看我像坏人吗?”

  小丫头瞄了他一眼:“我哥说你不是,但是谁知道,这六年你是不是变坏了?”

  韩恕一没弄懂她的逻辑:“那上一次,你还让我去你家里?”

  谷雨紧了紧鼻子,慢条斯理地说:“上次不一样,立夏需要帮忙,我才让你进去。你如果有不轨的举动,我会大叫,老房子的隔音不好,左邻右舍我熟得很,邻居会来救我,警察会来抓你。”

  韩恕一彻底无语,顿了顿,发现跟这小丫头卖关子绝对是个愚蠢的行为,干脆老老实实:“我不会带你去奇怪的地方,是去你家。”

  “我家?”

  “嗯,你过去的家。”

  真的是她过去的家……

  谷雨从车上下来,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阳光下的花园和二层小楼,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他们三兄妹就在这里长大。

  凤凰树下的秋千还在,院子里还有妈妈当年种的花圃,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曲径通幽,二楼的阳台搭着铁艺花架……都是当年的样子。

  此刻斜阳夕照,院子里暮霭沉沉,仿佛一帧老照片,被刻在时光深处,而她站在岁月的风口,透过无声的金色光影,凝视着往昔。

  岁月流沙,转眼不见,那些欢声笑语,是残存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记忆。谷雨有些忧伤地抬起脸,望着曾经熟悉的一切,汹涌而来的悲伤如同潮水,几乎灭顶。

  她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身边的世界仿佛也消失不见,她走进去,如同走在一个支离破碎的梦里。

  有人在风中轻轻呼唤,那声音几不可闻,好像是妈妈,又像是哥哥。谷雨抹了一把脸,压抑的泪水藏在眼眶里,轻轻一转就会落下,可是她没有哭。她答应过哥哥,重新回到家里的那一天,她不会哭,哪怕那些美好的幸福再也不会回来,哪怕那些逝去的亲人,早已天人永隔。

  谷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有进屋,坐在花园的秋千上,长睫低垂,不知所想。

  韩恕一一路跟过来,追着她的脚步,他不敢惊扰了她,就坐在她旁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问:“你不进去看看?”

  谷雨摇了摇头:“这个房子已经被卖出去了,它不属于我。”

  “我买下来了,现在它属于我,你可以进去。”

  谷雨怔了一下,点点头:“那挺好,你过去经常来这儿做客,你比其他人更明白它对于我们一家人的意义。你会善待它,就像我们当年一样,对吧?”谷雨仰起脸,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他。

  韩恕一看着她落寞的表情,泛红的眼眶,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开始怀疑,把她带回这里,是不是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时光匆匆,物是人非——

  顾家人走的走,死的死,只留下这两姐妹,一个在戒毒所,一个在这里。

  他能帮她拿回房子,却无法帮她追回逝去的时光、离别的家人,也弥补不了这六年漫长的孤独,还有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伤害。

  韩恕一觉得有什么东西噎住了嗓子,他清了清喉咙,说:“没关系,你可以先住在这儿,当我租给你,你给我租金。”

  谷雨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白色小楼:“太贵了,我租不起。”

  “我可以便宜租给你。”

  “哥哥说,无功不受禄。”

  韩恕一顿了顿,低声说:“谷雨,如果你哥还活着,这栋屋子也不会被卖掉。我是你哥的朋友,我有责任帮你把房子找回来。”

  谷雨侧过脸,认认真真地对他说:“韩恕一,这不是你的责任。”然后低下头,小声补了一句,“是我的责任。”

  韩恕一没听清最后这句话,“你刚才说什么?”

  “是我的责任,本来可以救的,期货赔了,可哥哥手里还有几支股票可以救。如果我当时够坚强,能让姐姐相信我,这栋房子就不会亏掉。”

  韩恕一听得一头雾水,谷雨摇了摇头,从秋千上站起来,像老人一样唉声叹气:“算了,说了你也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