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恕一打了一个喷嚏,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子,望着坐在电脑前的谷雨。

  她住在他家里,已经六天了。整整六天,她宅在家里,照常吃饭,按时睡觉,每天洗澡,连头发都记得吹干,就是不怎么说话,也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起初,韩恕一以为她会伤心欲绝,每天以泪洗面,没想到,她平静得好像无风无皱的湖水,什么涟漪都没有。

  可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摸不准她的脉络。怎么会不伤心呢?六年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或许对谷雨来说,那真的是梦,就在她以为,噩梦早已远离的时候,是他,再次将她推回那场噩梦之中。

  韩恕一看着谷雨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六天了,她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有点担心地问:“谷雨,你饿不饿?”

  小姑娘摇了摇头:“饿……”

  饿的话应该是点头吧?韩恕一叹气——这六天,她一直这样心不在焉。

  “那我们出去吃饭,西区新开了一家泰国餐馆,听说不错,我们去尝尝?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泰国菜吗?”

  韩恕一靠在电脑桌边,小姑娘没看他,注意力还停留在电脑上,点点头:“你去吧,我吃外卖就行。”

  韩恕一已经被她的肢体语言弄蒙了,所以决定忽略,说:“谷雨,你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她抬头望着他,忽然之间,红了眼圈,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你烦我了,是不是?对不起,我也不想麻烦你,可我真的没地方去,我不想回家,不想一个人待着,我已经在那个地方,待了六年。”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又好笑,又心疼:“我家这么大,你这么小的一个人,能占多大地儿?你又这么安静。我不是嫌你烦,是担心你,你总是留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钻牛角尖。”

  谷雨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臂弯,像只小鸵鸟。

  韩恕一无奈地看着她:“谷雨,你想跟我聊聊吗?你这样会把自己憋坏的。”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闷声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错的不是你。”

  “不,我替我们全家,向你说句抱歉。从过去到现在,你一直在为我们家的事奔走忙碌,这么多年,不得安生。”

  韩恕一笑了笑:“别这么说,我跟你哥哥是最好的朋友,我跟你……也是好朋友。”

  听到这句话,谷雨的眼圈又红了,她垂下头,现在的她特别敏感脆弱,稍稍友一点触动,就忍不住想哭。她调整了一下情绪,低声问:“对了,有立夏的消息吗?”

  韩恕一点头:“我听说那个人把她送进了一家戒毒中心,让人看着她戒毒。”

  谷雨点点头,又把脸埋进膝盖之间,就没别的表示了。

  “你不惊讶?”

  谷雨说:“不惊讶。”

  韩恕一倒惊讶了:“你就不担心他会报复立夏?”

  谷雨说:“不担心,担心也没用,我对立夏已经没办法了,你也没办法了,你跟我都狠不下心,只有他能做到。”

  韩恕一看着她:“你就那么确定,他会如你所想?”

  “不确定,我只知道,立夏会变成今天这样,他有责任,他心里清楚,他应该负责,我能力有限,已经无能为力了。”谷雨看着电脑屏幕,幽幽地说:“几天前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闹剧。我一直认为,做人应该就事论事,所以无法理解,立夏为什么要把他没做过的事,也诬陷在他身上。看来,她真的非常恨他。”

  韩恕一对她说:“或许,她更希望得到我的同情,她身上的钱花光了,已经走投无路。”

  谷雨说:“我没法评断她,但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没有这个病,是不是也会像她那样?忽然从天堂掉入地狱,可能,她只是太绝望。”

  韩恕一问:“如果你对当时发生的一切一点都不记得了,你会不会相信她的话?”

  谷雨摇了摇头:“我不确定,她的话漏洞太多。但我不了解六年前的叶念泽,我不知道他那时到底恨我们恨到什么程度。我只知道,如果一个男人,用那么下作的手段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就算他有再多的理由,他也是一个人渣。这样的人,不配得到原谅。”

  韩恕一沉吟,是的,这是一个底线问题。那天晚上,叶念泽什么都认了,唯独这一样,他咬死不认。想到这儿,韩恕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看着缩在椅子上的小姑娘,忍不住问:“谷雨,你恨他吗?”

  谷雨缩了一下肩膀,微微地垂着眼睛:“我在努力恨他。”

  这是一个十分古怪的说法,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都是自然流露的情绪,何需努力?韩恕一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说了:“谷雨,恨一个人不需要努力。”

  听到他的话,谷雨看着自己的脚,过了一会儿,才缓声说:“时间不对,方法不对,什么都不对。如果,我六年前就知道一切,我会恨他;如果在我们开始之前,我就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我可能也会恨他。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恨他。”

  她咬了咬嘴唇,不觉间,泪盈于睫:“韩恕一,我现在特别混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几天,我在网上查了六年前的新闻,原来嫂子死得那么惨,现场没有第三个人出现过的痕迹,刀子上有哥哥的指纹,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他是唯一的嫌疑人。我忍不住问自己,如果你是叶念泽,你会怎么做?如果有人杀害了你的亲人,你会不会恨他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发觉,我竟然一直在为他开脱。”

  韩恕一沉默地看着她,谷雨越说越难受:“他逼死了哥哥,我还在为他开脱,立夏说得没错,我就是恬不知耻,我就是没心没肺,他害死了哥哥,我还贴上去……”

  纵然心里对那个人再有想法,韩恕一也听不下去了,整件事阴差阳错,她扭曲了真相,身边有一群知情者,却没有一个人去纠正她的错误,怎么能怪她?

  “别这样说自己,你不是。”

  谷雨抱着自己的手臂,哽咽道:“我知道,我应该跟他划清界限。可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他对我说的话,为我做的事。我想了各种可能,他恨哥哥,那么他到底是爱我多一些,还是恨我多一些?哥哥是被他逼死的,我不能继续喜欢他了,可我到底应该怎么样才能恨他?我一直在努力地恨他,使劲地恨他,可是现在……我已经努力不下去了,我的脑子全都乱了,我没办法思考,完全没办法。”

  他轻轻拍她的背:“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说不定过几天,你就想通了。”

  谷雨看着自己只有四根手指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手背上:“为什么要让我知道那些事?就让我糊里糊涂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行吗?”

  韩恕一凝视她片刻,叹了口气:“谷雨,生活从来都是不容易的,如果你觉得容易,是因为有人替你承担了那些辛苦。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辛苦,就拒绝真相和成长。”

  她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我不想长大。”

  他笑了一声,有些难过地说:“可是,你已经长大了。”

  她仰起脸,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悲伤地望着他:“我们是刚长大的时候觉得痛苦,还是一直都痛苦?”

  “一直都痛苦,但是,即使我们看穿了生活的真相,依然要热爱它。”

  谷雨又将脸埋了回去:“太悲哀了……”

  韩恕一看着眼前的谷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安慰她。理性,感情,亲情,爱情,当所有复杂混乱的情绪搅合在一起的时候,这原本就是一个难解的谜题。正常人都会痛苦不已,何况是一个有亚斯伯格症的人?自从顾清明死后,她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的成长,然而这“成长”的过程却是千疮百孔,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不够美好,她却甘之如饴。

  她不痛苦,是因为她不懂,她的世界壁垒分明,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快乐。可是现在,他们这些人,为了各自的目的,硬是把她从那个简单干净的世界里拉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声嘶力竭、穷凶极恶地对她说——

  你的哥哥是一个杀人凶手,你的姐姐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抛弃了你,你喜欢的男人逼死了你哥,还剁掉了你的手指,让你流落街头孤独生活了六年,这才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