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它…已经?”万东峰一脸的惊骇。但当他看到冯斯背后那两个奇怪的人的时候,似乎意识到了点什么:“我明白了。这一天终于还是要到来的,我算是解脱了。”

“没有时间了,我只想求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祖父…也就是照片上那个人的下落?那个威逼你们供奉老祖宗、为他保守秘密的人?”冯斯说。

“那个人…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但我相信你一定会见到他。”万东峰说,“他曾经说过,他的家族之所以世世代代把老祖宗藏匿在这里,是为了利用老祖宗找到一个人。我猜想,你就是那个人,所以他一定会主动去找你的。”

这不对啊,冯斯想,我父亲19年前就找到我了,但祖父从来没有现身过。难道…难道其实祖父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父亲背叛了祖父!冯斯猛然间醒悟过来。虽然不知道这父子俩到底发生了什么冲突,但父亲离开了祖父,悄悄带着自己躲了起来,把自己抚养长大。祖父想要做什么?父亲又想要做什么?看来谜团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

“他还说过,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但估计只通过老祖宗无法完成,”万东峰接着说,“他想要研究老祖宗,找到老祖宗的本原。他说,这件事比找到那个人还重要,但他估计,在他的有生之年无法做到了。”

“本原?”冯斯微微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祖父果然也和路晗衣等人一样,想要通过研究这个魔仆,发现魔王的本质。

魔王到底是什么?魔王到底想要做什么?

万东峰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冯斯看着他的尸体,怔怔地没有言语。梁野看出了他的心思,走到他身边:“不必奇怪,你的祖父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存在,我们一直在找他,却始终没有找到。”

“他和他的家族,到底想要干什么,你应该比村长知道得更多一些吧?”冯斯问。

“还是你来说,”梁野冲路晗衣勾了勾手指,“我懒得多说话。”

“懒死算了…”路晗衣倒也不生气,“我还是先从你这个闹钟开始解释吧。虽然魔仆始终都存在,妖兽也偶尔会出现一下,但距今最近的一次魔王和人类的全面战争,大概要追溯到4600年之前了。”

“4600年?这个数字好像有点熟。”冯斯努力回想着,“中国公认的信史也还不到3000年,再往前的夏朝都只是存在于传说中,4600年…全面战争…我靠!你不会是在说涿鹿之战吧?”

“就是涿鹿之战。”路晗衣点点头,“那一次战争,并不是什么人类两个部落之间争夺地盘的战争,而是魔仆和人类发生的你死我活的决战。传说里说蚩尤‘面如牛首,背生双翅,铜头铁额,八臂九趾’,虽然未必精确,却也点明了一点:蚩尤不是人,而是魔仆的化身。它所驱策的,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些妖兽。”

也就是说,我在火车上的幻境里所见到的,极有可能就是涿鹿之战?冯斯忽然觉得额头上全都是冷汗。

“我们并没有那一次战争的详尽资料,事实上,从传说的只言片语来看,蚩尤的力量是远远占优势的。但奇怪的是,最后取胜的竟然是人类。这也是后来人们一直想要寻求解释的难题,因为那次战争,说不定就包含着克制魔王的关键。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过大规模的战争,魔王就像是凭空消失了,魔仆们也都隐匿了起来。虽然偶尔有一些由于遭遇魔仆而爆发的小规模战役,却也丝毫不能阻止人类的迅速繁衍进化。人类占据了地球,从部落文明一直发展到工业文明,关于魔王的秘密也渐渐被掩盖,除了分散在全球的这些以附脑为基础生存的家族之外,普通人对此全然不知晓。”

“那照这么说,魔王从4600年前就不再现身了,所谓能唤醒魔王的天选者的概念,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冯斯有些困惑。

“这件事细讲起来就太复杂了,以后有空给你详说。简单地说,是有人通过读取他人思想的蠹痕,无意中从一只被捕获的魔仆脑子里获取的信息。魔仆的思维活动告诉我们,经过涿鹿之战的打击后,魔王受到了重创,不得不终止了活动,让自己进入一种近似沉睡的保护状态,必须由拥有特定血统的”天选者“来唤醒。而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那就是每隔一段长短不定的时间——长则数百年,短则几十年,魔仆们都会有一种集体的躁动,显然是感受到了某种召唤。那就是天选者出现的征兆。”

“唤醒魔王不靠魔仆,反而靠人类,那不是乱套了吗?”冯斯忍不住问。

“谁告诉你天选者是人的?”路晗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冯斯怔住了,仔细揣摩着路晗衣的话,突然脸色煞白:“你是说,我,天选者,其实…其实…”

“是的,天选者的身上,带有魔王的血脉。”路晗衣说,“只有魔王的血才能唤醒魔王。”

“但是…怎么会有魔王的血脉…又该怎么分辨…这也太奇怪了吧?”冯斯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谁也不知道魔王是怎么做到的,就如同谁也不知道魔王在哪里、具体是什么形象一样。”路晗衣回答,“总之,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这样的血脉,而且还不止一支。但是并非所有带有魔王血脉的人都能成为天选者,所以人们只能采取笨办法,那就是死死盯住可能带有魔王血脉的家族,监视着这个家族出生的每一个婴儿。当天选者出生时,魔仆们会有异动,甚至会有妖兽出现,此外还有其他的一些异兆,可以帮助判别。”

“那样的话,杀掉我不就一了百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用担心魔王被唤醒了。”冯斯说。

“但是你死了,下一个天选者仍然会出现,那不过是一条没有穷尽的等待之路。我们更希望在不唤醒魔王的前提下,通过天选者和魔王的特殊联系找到它,趁它在沉睡状态时杀死它。那才叫作真正的一了百了。然而…”

“每一次都失败?”冯斯尖锐地问。

路晗衣叹了口气:“是的,每一次。每一次失败的原因都如出一辙——在即将和魔王建立精神联系的那一刹那,天选者的脑子出错了,因为无法承受那样剧烈的精神变动而一下子变成疯子——这一度被称为‘命运之咒’。只有两次例外,那两个天选者成功地接收到了魔王的信息,但自己却完全被控制,成为新生的魔仆,而我们依然无法经由他们找到魔王,最终为了消灭新生魔仆而损失不小。”

“为什么会这样呢?”冯斯皱起眉头,想起了先前那段奇异的幻觉,那种感觉,的确像是有什么异物硬往自己的脑子里钻。但最后自己既没有变成疯子,也没有成为被控制的魔仆。至于和魔王的精神联系…好像也没有。

“没有人知道,样本空间太小,不足以支持严谨的结论,只能先试着猜猜看了。比如近些年来,我的家族研究了所有失败的案例,以及那仅有的两个建立了联系的,发现那两位天选者和其他所有人不同的一点在于——他们并不情愿对抗魔王。”路晗衣说,“那两个人颇为自己身上有魔王的血脉而自豪,内心深处并不认同自己属于人类,也不认同他们应当反抗魔王。”

“我明白了!”冯斯忍不住喊出了声,“之前我认识的那个叫何一帆的女孩,反反复复地说,不能给我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就是这个道理!我不能够抗拒魔王,却也不能太过亲近它!也就是说,一切最好发生在我对所有事件都还不太了解的状况下,那样才能真正地凭借本能行事!”

路晗衣点点头:“魔仆之所以抛弃掉原形,化为人形和你交谈,其实就是想要和你建立精神上的联系,对你施加暗示,任何事前过多的思虑都会让你无法专注于内心深处的真实选择,从而极有可能导致唤醒失败——尤其是当这种思虑里含有对魔仆本能的抗拒时。一旦失败,你就会变成废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事前不能告诉你。”

说到这里,路晗衣一脸的迷惑:“但是真是奇怪,最后的结果变成了这样,你并没有唤醒魔王,也没有被控制,反而杀死了魔仆。而在杀死魔仆之后,你又成为一个普通人,不能激发出任何蠹痕,也不能抵抗范量宇的一点轻微攻击——这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冯斯咧嘴笑了笑:“你们四个一起来到这里,其实就是打算万一我被变成魔仆,就把我干掉,对吗?”

“确切地说,开始只是观察,”路晗衣说,“我们尾随你到这里,并不打算进村。但你进入村子里靠近了这座墓穴后,魔仆的精神扰动立刻被我们捕捉到了,我们确定你是一个能让魔仆产生感应的真正的天选者,所以立刻进来了。我们四个代表的,是中国境内势力最大的四个家族。而事实上,现在在村外有那么几十上百个来自其他家族的人,也在关注你的动向。假如你不幸被召唤成为魔仆,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

“那我总算命不错,”冯斯长出了一口气,“不过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我祖父所在的家族想要利用我干些什么呢?”

“那个家族从来不和我们通气,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现状如何、藏在哪里。唯一能确定的是,关于天选者,他们掌握了比别人更多的资料,对此也有一些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特殊目的。这个目的也许会十分危险,所以我们也一直在努力寻找他们。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知道你祖父的下落。”

“那你现在打算拿我怎么办?”

“老实说,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路晗衣脸上的苦恼显得很真诚,“过去也从来没有任何天选者像你这样不安分的——我担心你迟早会捅出大娄子。梁野兄,你有什么主意吗?”

“用你先前给我的建议,顺其自然。”梁野说,“他是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天选者,与其我们闭着眼睛胡乱干涉,不如让他闭着眼睛自己去闯。”

“更何况,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的大麻烦才刚刚开始。”他看上去一脸的疲惫,“如果在这个小兄弟的身上不能出现什么奇迹的话,也许大家会一起玩完。”

第十章 幕后真凶

大概是已经从王璐那里得知了消息,村外的守卫显得放松了许多,但却并没有人急于离去,似乎是为了亲眼见一见这个与众不同的天选者。

至于村里人,都聚集在村口,但却没有人敢于阻拦路晗衣和梁野,老祖宗和村长的双双死亡更是让他们一片迷茫。冯斯狐假虎威,带着关雪樱跟在两人身后,还到村长家拿回了自己的随身物品。他知道,在此之后,这座蒙昧的山村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村里人将如何去适应,他就不得而知了。

出村时,关雪樱的父亲关锁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女儿,好像恨不能把她的脑袋拧下来,却又终究不敢上前。关雪樱的目光扫过父亲,扫过弟弟和其他的村人,忽然间眼圈一红,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先等等,回家把身份证拿上,不然你哪儿也去不了。”冯斯对她说。

“…”关雪樱看了一眼关锁,怯生生地不敢动。

“有我在,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冯斯说,“不是你主动提出要跟我走吗?没有身份证,你每分钟都可能被抓住送回来。”

关雪樱咬了咬牙,伸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忽然迈开大步,走向自己的家门。冯斯像保镖一样,跟在她身后两步。关锁怒极,攥紧了拳头,却最终没有出手。

“你有什么随身的衣服或者小玩意儿,都带上吧。”冯斯轻声对关雪樱说,“以后可能很难再有机会回这儿了。”

“你打算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梁野问,“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要照料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带她回北京先住到我兄弟家,再做打算吧。”冯斯说,“我兄弟也正好需要有人照顾。”

“很抱歉帮不了你,”路晗衣说,“我们的家族是不会收留外人的。”

“我只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冯斯说,“她这辈子没有离开过这座大山,哪儿都没去过,什么交通工具都没乘坐过。你们两位一看就是有钱人,肯定自己有车…”

“可以。我把你们送回北京。”梁野没有迟疑。

“多谢多谢,不过送她就行了,地址我不用说了,你肯定知道。”冯斯扮了个鬼脸。

“你不回北京?”梁野有些意外。

“我想起一些事,需要回家一趟,”冯斯说,“反正从这里过去也不算太远。”

“那你好自为之。”梁野痛快地点点头,不再多说。

倒是路晗衣把手放在冯斯的肩膀上,虽然状似亲热,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动听:“记住,我们可能有共同的利益,也可能截然相反,一切取决于你的选择。我不希望有一天亲手杀死你。”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冯斯并不在乎,“我还有一个问题,那个魔仆说他选错了进化方向,是什么意思?”

“魔仆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构建蠹痕,可以指挥妖兽,但它们的本体却很脆弱,移动能力也很差,离开了妖兽几乎无法生存。所以这一个魔仆大概也是厌倦了这些年来被关在古墓里的生活,想要实验把自己的身体变得强壮,所以它的身上会多出那些触手。但是身体的强壮却又大大弱化了它的精神,对于魔王而言,它就成为废物。不过这倒正好,如果它是一个正常的魔仆,以它所积累的力量,我们四个加上你也绝对不是它的对手。”

“这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吧。”冯斯一笑。

“顺便还有一点要告诉你,”路晗衣说,“妖兽这种东西也是会进化的,而且进化的方向和生物进化史有些类似——体形越来越小,智力越来越高。你今天见到的这些,都是比较原始的妖兽,虽然躯体庞大看起来吓人,实际上的力量很弱,其目的只是吓唬原始人类,并不是真正想要利用它们作战。但越往后,人类的力量越强,妖兽的塑造也就不一样了,战斗力也越来越强。以后再遇到魔仆,你可得小心点,真正强大的妖兽会超乎你的想象,而没有贸然进化的魔仆,更是噩梦一样的存在。相信我,我见过,到现在还经常在梦里吓醒呢。”

冯斯坐着梁野的车离开了这片山区,和关雪樱道别后,迅速坐长途车直转贵阳。在宾馆睡了几乎一天一夜后,他坐上了通往家乡省城的火车,然后在第一站偷偷下车。刚一出站台,文潇岚早就替他约好的一位驴友接他上了汽车,然后在某个红灯过后的拐角处放下他。他找了一辆高价黑车,沿高速重新开回了贵阳,一直到机场下车。

机票也早就订好了,目的地并不是老家,而是——东北,为他接生的翟建国所在的那座东北小城。

一下飞机,他就打车直奔翟建国家。翟建国所住那栋楼的电梯仍然无法使用,不知道是新坏的还是上次坏了就压根儿没人管。他只能再爬一次十一楼。

“说我不安分…说我喜欢捅娄子…这些我都承认,”冯斯一边爬着楼,一边在嘴里哼哼唧唧,“但是有一点你们就不知道了——老子还喜欢骗人。”

“当然也更容易被人骗。”他嘟哝着,敲响了翟建国家的门,“姓翟的,你这个老骗子…”

第十章 幕后真凶 二

“他失踪了?”黑暗中的女人语气十分不悦。

“是的,实在是出乎意料。”女人的弟弟,也就是路晗衣回答说。不知为何,他的语气相对轻松一些,甚至颇含赞赏。

“他不过是个雏儿,而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怎么可能跟丢?”女人有些恼火地重重一摔杯子。

“他应该是早就策划好了的。”路晗衣说,“我的人跟着他上了火车,但没想到他到下一站就换装下车了,仓促间没有跟上。之后我们侵入了全国的铁路系统和民航系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所以,要么他事先安排好了车辆,要么他一直都备有假身份证。”

“但是以他的社会接触面,没可能认识能做出可以骗过检测仪的假身份证的人——这年头的身份证内部芯片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复制。何况快速离开车站也需要有人接应吧?否则以你的人的反应,不可能跟丢。”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居然早有一辆车在那里等着他,而我们的系统不可能做到在全国每座小城市都有车辆随时使用。”路晗衣说,“我们的人匆匆招了辆趴活的黑车追上去,路上被一个红灯延阻了一下,谁知他就趁着那短暂的半分钟偷偷下车了。最后我们的人追上的只是一辆空车。”

“他的电话和网络账号难道不是24小时监控着的吗?他怎么找同伙策划的?半路买新电话卡这种事,应该瞒不住你的人才对。”

“我猜,他大概使用了更加激进的方案。”路晗衣的声音里居然隐含笑意,“我的人回忆说,那天冯同学住的旅馆有一位旅客丢失了手机,搞不好是在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丢的。”

女人有些吃惊:“不是吧?他居然连偷东西都会?”

“所以说这个小子不简单哪。”路晗衣笑意更浓,“他不是那种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人,犟起来就像一头驴子,但该服软的时候绝不拿小命开玩笑。比如范量宇用痛感折磨他的时候,他发现不妙就立刻服输,绝不硬挺。他很有趣,我挺喜欢他的,如果以后不得不杀死他,我也会遗憾那么几分钟呢。

“所以姐姐你也别那么急着找到他了,我相信他不会死,盯紧了北京,他迟早会回去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路晗衣的眼瞳在黑暗里闪着高深莫测的光芒。

梁野活像一个铁人,一天开十多个小时车也丝毫不觉疲累,只有晚上才停下来找旅馆睡觉。两天之后,北京已经近在眼前。

当天夜里,他带着关雪樱在一家路边小饭店吃东西,桌上不外乎是些驴肉火烧、凉皮、大丰收之类的大众菜,关雪樱却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停地喝着冰镇可乐。

“看来这驴肉火烧挺合你胃口的,再要一点吗?”梁野问她。

关雪樱脸都涨红了,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梁野轻轻一笑,又叫了一份推到她面前,顺便又给她要了一听可乐。在她低头吃东西的时候,梁野一直认真地打量着她,目光中充满了种种复杂的意味。

“你怕不怕我们这帮人?”关雪樱吃完后,梁野问。

关雪樱点点头又摇摇头,发现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无法清楚表意,于是又掏出了她的法宝:作业本和笔。她在纸上“唰唰”地写了一些字,然后把本子递到梁野身前。

“怕,但不是很怕。我对你们没有害处,你们不会打我,村里的人不管怎么都会打我。所以你们更好。”关雪樱这样写道。

“你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吗?”梁野忽然发问。

关雪樱愣了愣,这下连到底该点头还是摇头都不知道了。梁野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如果我告诉你,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你会害怕吗?”

关雪樱一下子整张脸都白了,眼神里有些惊恐和不知所措,梁野摆摆手:“我只是问‘如果’而已,你别紧张。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也和我们一样,你会怎么办?”

关雪樱轻咬着嘴唇,在作业本上写道:“只要能好好活下去,怎样都没关系。我不怕。”

“好姑娘!”梁野哈哈大笑,不再说话,抓起桌上的白酒瓶往嘴里咕噜倒了一大口。

结完账后,关雪樱先出门而去,梁野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忽然间低低叹了口气。

“真希望能见一见你的母亲。”梁野用关雪樱听不见的声音说。

温泉的水温恰到好处,刚好能让皮肤发红,却又不至于烫得太厉害。王璐把整个身子都沉在水里,眯缝着眼睛,惬意得几乎就要睡着了,一张红苹果一样可爱的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天真的女学生。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睛,脸上闪过一丝铁一样刚硬的杀意,淡紫色的蠹痕迅速笼罩住全身,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只机警的猎豹。不过几秒钟之后,她的神情又松弛了下来,尽管蠹痕仍然绷得很紧。

“范哥哥,你不会是打算在这种时候杀我吧?”她说。

温泉的假山后面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范量宇畸形的身体。他在温泉旁坐下,随手拨了一下水面:“国内的所谓温泉,99%都是锅炉房烧出来,要享受也不知道找个好地方。”

王璐嘟着嘴:“管它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舒服就行嘛。跑一趟穷山沟,又脏又累的,哪怕给我个破木桶泡一泡也是好的——你没有把我的兄弟都杀光吧?”

“今天我心情好,没有杀人,甚至没有给他们留下伤残或者后遗症,不过他们醒来之后,可能会痛上那么一两个星期。”范量宇邪恶地一笑。

“心情好?那简直是太阳从南边出来了,”王璐做惊讶状,“你居然也有心情好的时候。难道是因为那个天选者?”

“就是因为他,”范量宇点点头,“我从他身上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尽管泡在温泉里,王璐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鲜血的味道?”

“这样的日子多乏味,你们这些无聊的人成天提心吊胆着魔王会不会醒、什么时候能醒,”范量宇摇晃着他那颗有意识的头颅,“而我呢,只是想找机会好好打上几架,家族里也总有各种婆婆妈妈的说辞,烦人得不行。时代总是需要改变的。”

“你是说,那个被你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天选者,有机会改变时代?”王璐很是好奇,“在古墓里,你可是口口声声说他是废物呢。”

“他现在的确是废物,但在我眼里,他很有潜质。”范量宇充满信心地说,“何况,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会有更多埋伏在土里的家伙为了这个小子而从泥土里钻出来。”

王璐的脸色一变:“比如…历史上消失的那一支?”

“甚至还会更多。”范量宇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真正开心的表情,“一想到这个死水一潭的世界会从此变得热闹起来,我就高兴得想要用头撞墙。”

“不愧是怪物啊,高兴的方式都那么与众不同。”王璐喃喃地说,“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不会就是想要抒发一下你的壮志情怀吧?”

“我也累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洗个澡,”范量宇说,“而我喜欢独来独往,没有人替我安排好一切,只好跑到你这里来捡现成的了。欢迎吗?”

王璐扯过浴巾裹住自己的身体,慢慢从水里站了起来:“我敢说一个不字吗?请吧,范大爷,这儿归你了。”

林静橦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病房里除了她之外,只有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

“你的父亲很生气,所以你最好暂时不要去见他,也暂时不要和他说话。”中年男人说。

“挺好了,起码他还没有当场把我剁成肉酱。”林静橦长出了一口气。

“你这样做,和家族传统格格不入,他还真动了杀死你的念头,”中年男人说,“不过最后一个电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是和天选者有关的消息吗?”林静橦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厚厚的绷带还缠绕在那里,绷带下隐隐透出刺鼻的药味。

“是的,就在你术后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天选者已经和贵州西南部的一个魔仆发生了接触。”中年男人回答。

“结果怎么样?”林静橦禁不住支撑着坐了起来。

中年男人扶住她:“结果很诡异,他既没有唤醒魔王,也没有死或者发疯,倒是魔仆的精神被他粉碎了。但也就仅限于此,他自己也并没有被激发出蠹痕。”

“真是离奇,”林静橦想了一会儿,“不过能够粉碎掉一只魔仆的精神,可见他是货真价实的天选者,我们总算没有做无用功。只是…他和魔仆的抗衡有其他家族介入吗?”

“四大家族的继承人都去了。现在所有家族都在紧盯着他,各自心怀鬼胎,谁也无法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中年男人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接受这个手术的原因。”林静橦说,“相比四大家族,我们家族这一代的力量太弱小了,必须有一个能够和那四个继承人相抗衡的人站出来,哪怕为此被讥讽为猴子——那个梁野那么厉害,不也是猴子吗?”

“道理是这样,但你父亲还是气坏了,而且,植入附脑的手术风险那么大,你能熬过不死就算是中彩票了,得到这个新的附脑之后,它就真能起到作用吗?”中年男人问。

林静橦默然不答,手里把玩着一把放在病床边的钢勺。突然,坚固的钢勺开始弯折、液化,并且在液态下变换着形状。当它重新凝固为固体的时候,它的形状已经改变了——变成一片薄而尖锐的刀片。她并没有做其他的动作,刀片却突然间从她的手掌中飞起,笔直地插入天花板,刀身完全没入其中。

在这一系列变化过程中,一道闪烁着银色光辉的蠹痕在她的身边慢慢形成。

“看上去,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用。”林静橦微微一笑。

“老大!”几个杀马特风格的小混混掀开门帘走进了这家充满油烟味儿的烧烤店,冲着何一帆毕恭毕敬地打招呼。

“怎么样?那个房子的主人还没回来?”何一帆面无表情地问。

“没有,始终门窗紧闭,晚上也不亮灯。”一个小混混回答。

“明白了,先回去吧,辛苦了。”何一帆淡淡地点点头。

小混混们离开后,她终于憋不住那张严肃脸,“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坐在身边的俞翰很无奈:“你就是喜欢瞎胡闹…怎么能和这些小地痞混在一起呢?”

“关键时刻,小地痞能顶上用场的,这不就省得我们自个儿那么辛苦去监视林静橦了?”何一帆伸出手指在俞翰的脑门上戳了一下,“你就是太严肃太正经了。也不想想,最近十多年来我们家族人才凋敝,不多动动脑子,怎么和他们抗争?”

“大家的目的不都是消灭魔王吗?”俞翰不服气,“干什么总要想着抗争对抗什么的?应该团结起来…”

“幼稚!”何一帆嗤之以鼻。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才现出真正的愁容,“冯斯那个坏小子已经和魔仆真正见过面啦,他体内的蠹痕激发出来是迟早的事。照我看,四大家族还是小事儿,他们办事至少还会在一定程度上守规矩,可怕的是那些一直隐藏在暗处的人,他们可能掌握着比四大家族更加庞大的力量。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也许我不得不动用禁术了…”

“千万别!”俞翰大吃一惊,忍不住扬高了一些声调,引来其他食客的侧目。他连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说,“千万不能!你忘了你的爸爸妈妈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永远不会忘,”何一帆摇了摇头,“但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让他们白死。”

“冲锋陷阵什么的,让我们男人来就好了!”俞翰很生气,“我不会让你那么冒险的!”

“你不让?你不让顶什么用?”何一帆乐了,“你也不想想,附脑到现在也只能让你拥有比普通人强壮的身躯,连一丁点儿蠹痕都激发不出来。打打地痞流氓倒是够了,真遇上那些对手,我能指望你吗?”

俞翰一脸受到伤害的小狗神色,却又无力反驳。何一帆拍拍他的手臂:“好啦好啦,我只是说说而已,别那么当真,我也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

“但是如果真的需要,我不会有半点犹豫。”她补充说。

第十章 幕后真凶 三

冯斯反复敲了四五遍门,始终没人来开门。他尝试着伸手一推,才发现门原来是虚掩着的,并没有上锁。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随手把门关好。几个月后再次走进这间老房子,房间里依然还是那么杂乱,充满了纸张发霉的气息和陈年熏出来的香烛味儿。客厅里那个木质的佛龛也还在,但里面已经没有燃烧的香烛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再看看桌上,一个盘子里放着的两个馒头已经霉变发黑。

冯斯心里陡然生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翟先生,你在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想了想,在客厅的茶几上抓过一把水果刀捏在手里,推开了卧室的门。刚一进门,他就看见屋子中央悬挂着一个类似网兜的物体,定睛一看,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心跳骤然加快。

——那根本不是网兜,而是一堆难以分清材质的坚韧的灰色丝线,而丝线当中裹着的,是四五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而且这些都不是普通的尸体,而是完全干瘪的干尸。那种干尸特有的灰败色泽、裸露在牙床之外的森白牙齿、仿佛还在瞪视着天花板的圆睁的眼睛,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恐怖氛围,即便冯斯这么胆大的人也禁不住要吓一大跳。

好在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何况干尸什么的,放在那些数米高的妖兽面前也不够看的。他定了定神,仔细观察那些尸体。这次数清楚了,一共有五具,勉强能辨别出是四男一女,全都干透了,活像是从沙漠里挖出来的千年古尸。它们紧紧挤在一起,被那堆古怪的灰色丝线死死缠住,丝线的顶端则粘在天花板上。

冯斯试着伸出手,从床上扯过枕巾包住手,拉扯了一下那些丝线。毛巾立刻被粘住,怎么也挣不开,那么强的黏性,难怪那些沉重的尸体能被如此细的丝线吊在半空中。他也是个看过不少恐怖电影的人,从这些细丝和干枯的尸体,很快就联想到了一个词,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

“是蜘蛛吗?”他轻声说着,虽然还没有回头,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背后似乎有什么物体在移动。那是一种让人如芒在背的感觉,同时也让人不敢转身,因为转身后的视觉冲击可能让人难以承受。

但冯斯还是咬咬牙,转过身,在他的身后,卧室的门已经被一个奇怪的东西挡上了。这个东西乍一看像人,却蜷缩得很小,裸露在外的手脚上长满黑色的硬毛。他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吊在半空中,拉住身体的是一根从嘴里延伸出去的灰色细丝,而这张嘴也变得无比尖细,就像一根针管。他努力昂起头,让冯斯看清他的脸。

“翟建国,你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了,是附脑干的吗?这些人都是被你捕食后吸干的吧?”冯斯反而镇定下来。从看到蛛网中的干尸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看起来,翟建国的形变还不算彻底,至少还能看出人形和依稀的面孔。

这就是当初路晗衣所说的啊,他想,附脑会让某些人变成可怕的畸形怪物,眼前的翟建国就是如此。

蜘蛛状的翟建国嘴里发出呼呼的急促呼吸声,四肢稳稳地贴在墙上,一点一点移动进来,就像手掌和脚掌上长有吸盘。这只有四只脚的大蜘蛛双目赤红,死死地盯住冯斯,目光中有一种野兽般的凶残,却也带有一种只有人类才能体会到的深深的仇恨。

“你恨我?为什么恨我?”冯斯不解地问,“要知道当初欺骗我的人可是你啊。”

他的眼珠同时在房间里乱扫,因为实在没想到翟建国会如此变异,手里的小水果刀似乎不太够用,看样子得找更残暴一点儿的武器才行。

翟建国那变得尖锐的嘴——或者可以称为口器——发出一阵尖厉刺耳的声音,却无法形成人声,看来是整个发声器官都已经变异了。他索性不再尝试说话,一声长嘶之后,四肢用力,像真正的蜘蛛一样,整个躯体横着扑向了冯斯。冯斯早有准备,一个侧扑闪开了这一击,翟建国撞到了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分泌出的蛛网上。但那些蛛丝并不会粘住他的身体,所以碰撞过后,翟建国摔倒在地上,蛛网也被撞破了,干尸一具接着一具地掉下来砸在他身上。翟建国痛得哇哇乱叫,手忙脚乱地推开干尸,慢慢重新站起来。

趁着这个工夫,冯斯已经看清楚了翟建国的动作。他的形态虽然可怖,但身体的灵敏度却较为一般,从被干尸撞击后发出的痛叫来看,也不算很强壮。这给他增添了不少信心。事实上,这一次相遇换在几天之前,光是看到这么一只巨大的人形蜘蛛,就足够把他吓得手脚发软了。然而在经历了古墓中的种种事件之后,他的胆量和勇气反倒比以前壮多了——至少眼前这只巨蜘蛛既没有蠹痕,也远不如妖兽们更可怕。

尽管如此,要对付翟建国,他还是没有太大把握。翟建国挣扎起身后,依托着墙壁和天花板,不断追逐着他,而他只能利用自己速度较快、身体较灵活的特点,在这套小小的两居室里窜来窜去。中间几次动念要直接逃出门去,料来翟建国这副怪相也不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属于‘我们’的世界里的事儿,”冯斯恶狠狠地盯着翟建国,“就得在我们之间解决。”

翟建国还以“吱吱”的尖叫。

两人一追一逃,在几个房间里来回奔跑,冯斯对翟建国观察得更加仔细。如同先前路晗衣告诉他的,附脑的作用因人而异,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可能截然两样。翟建国虽然具备了一些蜘蛛的特性,身体却并没有变得更加强壮敏捷,在墙上攀爬久了,反而有些体力不济。

看起来,之所以翟建国能够捕猎到那么多人,一方面有偷袭的因素,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外形过于骇人,猎物们一见到他就怕得浑身瘫软,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其实真正要和他硬拼,也未见得一定就输。

翟建国越来越疲累,有一次差点从墙上跌下来。他不得不暂时停下,贴在墙边重重喘了几口气。然后,他突然打开口器,从中吐出一道银光。

是蛛丝!冯斯猛然反应过来。这种蛛丝黏性很强,一旦被粘住就完蛋了,何况还不知道其中是否带毒,他慌忙躲闪,却忽略了脚下摔碎的干尸残骸。一不小心,他一脚踩在了一具干尸的断臂上,摔倒在地上。翟建国迅速吐出第二根蛛丝,缠住了他的左臂,然后整个身体就猛扑了上来。

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翟建国压在冯斯身上,四肢压住他的双手双脚,尖锐的口器恶狠狠地对准冯斯的头刺了下来。冯斯拼命一偏头,口器扎在了地板上,深深扎进去七八厘米,一时间拔不出来。这是个难得的好时机,冯斯顾不上多想,抓在右手的水果刀用尽全力挥出,“咔嚓”一声,把这根长长的口器横切成了两半。断口处迸射出腥臭的黑色浓浆,翟建国疼得尖叫连连,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冯斯喘了口气,上前把翟建国的双手扭到身后,压住他的身体,低声喝问:“你为什么要和栖云观观主串通起来骗我?你当时跟我说的我出生时的场景,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还是全部都是谎话?”

翟建国痛得浑身痉挛,原本就狰狞可怖的脸此刻更是扭曲得不似人形,但他的嘴已经变异成了蜘蛛一般的刺吸式口器,不能正常说话了。他血红色的双目充满仇恨地瞪视着冯斯,嘴里发出冯斯无法理解的古怪声响,突然,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开始喘不上气来。

冯斯这才想起来,翟建国心脏不好,看来是口器断裂的剧痛诱发了心脏病。他连忙放开翟建国,在卧室里翻找出硝酸甘油,却发现瓶子里是空的。没有药物,他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翟建国从手足痉挛到呼吸越来越慢,终于再也不动了。

这个半蜘蛛半人的怪物,死了。

冯斯随手抓过一条枕巾擦拭汗水,然后开始在翟建国的家里翻箱倒柜。他并没有找到任何可能和他相关的东西,倒是找到了一些和翟建国有关的文件,身份证、下岗证、过了期的诊所营业执照,等等,这些至少证明翟建国向他讲述过的自己的身世都是真的。在冯斯出生之前,翟建国的确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医大夫,无论在工厂保健站还是在自己的诊所,都显得那么庸碌无为,是一种无害也无益的边缘生存。但从那一夜之后,他的生命却发生了急剧的改变。那满屋子的神像和护身符,终究还是没能保佑他。

还有多少与世无争的普通人,被这一连串的秘密所牵累呢?冯斯忽然间觉得疲惫不堪。他软软地靠在床上,只觉得眼皮子无比沉重,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似乎耗掉了全部的体力。他太累了,竟然在这个充斥着血腥味和霉味、地上还摆放着六具尸体的房间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