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缓缓地踱着步,来到幻域边缘,看着天空不断闪现出的伤疤,那小小的黑猫的躯体却仿佛有着巨人般俯瞰天下的王者气势。过了好久,他才回答:“不错,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们。我们曾经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种,也是唯一的、不可撼动的霸主。我们有着无穷多的分身,却有着共通的思维;我们每一个单独的个体都能发挥出强大的精神力量,也就是现在的人类所称的‘蠹痕’,聚集在一起可以移山倒海,呼云唤雨。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所以不会有自私的欲念,不会有背叛和阴谋,可以让每一滴力量都发挥到极致。”

“那还真是一种了不起的生存状态。”姜米叹息着,“单凭你们两个,就已经操纵了人类的命运,同时有成千上万个,而且彼此的思维想通、力量相连,那真是太可怕了。你们是怎么繁殖的呢?”

“每一个个体都不具备繁殖能力,也没有性别的划分,但我们的生命非常长,而且可以通过一种特殊的休眠机制来进行修补。所以我们的种族数量基本是固定的,如果遇到意外出现了较多的个体损失,可以用共生体的力量再造新人。”

“那不就是长生不老吗?听上去还真让人羡慕。但是……我感觉你们并没有发展出任何科技,对吗?你赋予了部分人类附脑,生生创造出了守卫人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分支,但却从来没有帮助过科技进步,直到人类发展出了基础的科学,你才开始加以利用。”

“不错,你也见识过蠹痕的力量,当拥有那种力量的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考虑科学的问题。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虽然强大,却只是依靠本能生存,并没有任何危机意识,所以当灾难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陷入了猝不及防的境地。”

“什么样的灾难?”姜米问。

“一种怪病,烈性传染病。”魔王回答,“染病的个体会莫名其妙地产生独立意识,并且被从过去的共生整体中割裂出去。对于后来出现的地球生物来说,这是非常正常的状态,一点儿不足为奇。但你想象一下,对我们而言,尤其对于染病的个体而言,却是数万年来的生存方式被瞬间摧毁。很多染病后被割裂开的独立个体,无法承受这样的剧变,都死掉了。而这种病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用我们的精神力量去医治完全无效,非但无效,越是试图医治,越会加快传染的速度。”

“这倒不奇怪。”姜米说,“即便是人类这样独立的个体,也早就习惯了社会化的生活,如果一个人被完全从社会群体中抛离,多半也没法活下去。离开蜂群的蜜蜂更是可以证明这一点。”

“因为我们没能发展出科学,完全没有科学的观测统计方法,更没有医学方面的解剖检验技能,所以都无法说明那种病到底如何源起、如何蔓延,是病毒,是细菌,是微型真菌,是基因突变,还是别的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那种病在很短的时间里重创了我们的族群,让超过四分之一族人染病成为独立个体,而其中绝大多数都死掉了。按照那种可怕的传染与发病速度,以人类纪年来算,大约只需要再多一两个月的时间,作为一个整体的我们的种族就会消亡,然后剩下寥寥无几的幸存的单独个体。”

“所以,你和你的同伴,另一位魔王,你们俩都是染病后的幸存者?”姜米问。

“是的,当时染病后的幸存者大概只剩下一两百个还活着。我们大概是先天拥有足够坚韧的神经,生生扛住了那样的巨大打击,并且在原来的共生体的帮助下,勉强活了下来,逐步适应这种不可思议的独立生存方式。讽刺的是,染过一次病之后,我们反而得到了健康,不会再次发病,就好像那些天花的幸存者一样。结合着你已经听说过的鬼门洞开,你能想到点儿什么吗?”

姜米又是一阵沉思,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们自己的蠹痕没法治这种病,又完全没有发展出医学,在那个时候,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把仍然处在共生体里的那些个体全部冻结起来,暂时阻止疾病的蔓延。然后,试图依靠那些得病被剥离的个体来慢慢想办法扭转局面。还挺讽刺的,明明是疫病造成的受害者、失去了惯常生存方式的可怜虫们,却偏偏成为了仅存的希望。”

黑猫的眼神一片悲戚:“没错,的确很讽刺。我们就像是一群失去母亲的孤儿,却非要负担起拯救母亲的责任。”

“那你们最后阻止疾病蔓延用的是什么办法呢?”姜米问,“这个鬼门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冰冻吗?”

“那只是我打的比方,用来方便你理解。”魔王说,“我说过了,因为没能发展出科学体系,我们并不懂得低温保存生命的可能性;况且在和疫病的作战中,我们也实验过了,休眠不管用,能杀死我们身体的低温也无法杜绝疫病的传播,也就是说,如果那真是病菌或者病毒,是可以在超低温下生存的。”

“那到底是什么?”

“还是得从你男朋友身上去想。你想想看,他所拥有的蠹痕可以用来干什么?”

姜米一愣:“那个小子吗?他的第一个蠹痕是创造物质,第二个蠹痕是移植了刘大少的附脑……刘大少!时间!你们把时间停止了!”

“没错,那是我们在紧迫的时间里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我们并不具备科学的时空观,但却从本能上对时间有着更深的理解,那是一种天赋,也是刘岂凡的蠹痕的源流。所以,仍处在共生中的本体调集了所有的力量,创造出了一个和地球上的正常空间相平行的异度空间,把共生体全部转移进这个空间里。在这片空间中,时间的流逝是停止的,他们只能像活死人一样,陷入漫长的黑暗之中,等待着我们这群变异体最终想到办法把他们解救出来。”

“但是,在创造这个规模前所未有的异度空间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你应该知道,蠹痕进化到最高的状态,是完全凭借着本能去进行力量调度的,不需要人为进行精确的数学计算——何况我们也没有哪种能力。但这一次,蠹痕的本能犯了错误:它没有把那四分之一人口损失所带来的力量消耗算计清楚,最后在创造空间的时候,力量失控了。虽然还是成功地创造出了我们所需要的空间,但却带来副作用,毁灭了整个地球上的全部生态,让地球回到了原始蛮荒的状态。你大概可以想象成灾难片里的陨石撞击,只不过是全球性的撞击。”

“我可以理解。”姜米点点头,“所以,那一次的巨大灾难,也杀死了几乎所有获得独立生存能力的变异体,只剩下了你们俩?”

魔王长长地叹息一声:“不错,最后只剩我们俩了,也就是你们所熟知的两个魔王。我们侥幸保住了性命,从原始海洋里挣扎出来,开始慢慢探寻拯救之路。我们必须要完成两件事,第一件是找到治疗怪病的办法;第二件是聚集足够的力量,打破异度空间,把我们的族人放出来。”

“两件事听上去都不太容易办到,不过相比之下,第二件才是最难的吧。”姜米说,“别说只有你们两个,就算还有以前的数量,那也全都成为了独立的个体,彼此的力量不能汇聚叠加,根本不可能打破那种空间吧?”

“是的。而且以我们特殊的生存形式,身体机能早就已经固化,无法进化,也不具备繁殖能力。我们虽然能制造魔仆,但魔仆的力量和我们一脉相承,也无法达到共生的效果。如果单靠我们俩,是不会有希望的,但是这颗星球上还会诞生其他的生物,那些全新的物种,也许就能成为我们的臂助。”

说到这里的时候,夜空中的“伤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体积也越来越大。姜米仿佛正在见证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流星雨,那无数的流星体粗暴地穿越大气层,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魔王所占据的黑猫金刚的眼神里,激动与期待的意味也越来越浓。

而姜米的耳朵里也渐渐听到了新的怪响。在她的感觉里,那像是一种来自无底深渊里的呐喊和呼唤,像是一种在黑暗中压抑已久之后的痛苦嘶嚎,她知道,这声音来自于即将被打破的异空间。尽管她也清楚,这只是一种刻意联想带来的错觉,被困在异空间里的远古魔族其实是处于时间停止的死寂状态,但她还是禁不住要那么去想:

那就是魔族对这个世界的渴望与呼喊。

“现在就是你所期待的结果了,对吧?”姜米看着这一幕壮观却蕴藏着极度恐怖的场景,“你们开始观察和筛选地球上的生物,从最古老的单细胞生物开始,不断地寻找。你们的目标应该很明确,一方面这种生物要可以接受附脑,激发出你们所需要的蠹痕的精神力量,另一方面还得可以彼此联通。说白了,就是你的族群的弱化版,可是那样会不会力量不足?”

“创造空间需要极大的力量,单纯只是打破并且促使时间流动,却并没有那么难。”魔王回答,“现存的这几万变异的人类,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你们一路淘汰那些无法形成附脑的低级生物,直到人类出现,但为什么又内讧了?”姜米接着问。

“我过去想得太简单了,总觉得找到一种能和附脑共存的生物,然后把它们当成家畜一样圈养。但是当人类在我们的操控下逐步进化后,我却发现,这种生物拥有强烈的独立意识,哪怕是父母兄弟之间也会存在着竞争和对立。而且随着社会制度和经济的不断发展,这样的竞争和分化会越来越强烈,和我们所期待的共生生物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自私的基因。”姜米说。

“是的,就是自私的基因。”魔王喟然,“在过去那些低级生物身上,这一点表达得并不明显,但在人类身上却凸显得越来越强烈。尤其当我在古埃及、人类历史最悠久的古文明里浸淫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人类尽管体魄羸弱,也无法掌控我们所曾拥有的精神力量,却能够通过大脑发展出各种不可思议的科技。我甚至在一位法老的手下当过一段时间大祭司,从身边具备聪明才智的普通人的头脑里攫取他们的智慧并全部化为己用,以至于被当成了那个时代最聪明的人。”

“印和阗。”姜米反应很快,“原来历史上的印和阗其实是你啊。”

“印和阗给我带来的最大的启迪,就是医学。”魔王说,“我领会到了,纯粹依赖化学物质的力量,竟然就可以对人体带来那么大的效用,不管是杀人还是救人。我和我的同伴都感觉到,如果让人类的医学继续发展下去,也许真的能找到治疗那种疫病的方法。但在那之后,我却越来越觉得,这些原始科技继续发展下去,人类会变成一种彻底失控的物质,脱离掉我们的控制,甚至于成为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威胁。尤其是当时已经培养出来的那些附脑人,既能掌握蠹痕,又可以发展科技,我觉得这种生物太过危险。”

“但你的同伴显然并不那么想。”姜米说,“他好像还挺喜欢人类的。”

“因为我和他的理念已经发生分歧了。”魔王轻叹着,“实际上,从灾难后的第一次重逢开始,我就发现了他的异常。我自始至终一心一意地惦念着拯救我的族群,并且从没有放弃过对重返共生体的渴望;他却从一开始就觉得独立的个体并不是太糟糕的事,到最后简直乐在其中了。”

“可以理解。”姜米说,“一个是共生体中完全没有自由意志的一枚零件,另一个可以独立成为这颗星球的主宰者,相比之下我倒觉得你是个奇葩了,面对这样的诱惑都不动心。”

黑猫咧了一下嘴,仿佛在笑:“是的,比起来我就是个冥顽不化的傻子。但我的同伴不像我,尤其在附脑这种东西被越来越多的人类植入体内后,他觉得那才是一种更好的生存方式,可以把变异人培养成他的追随者,借此奴役所有的人类。我们一个想要消灭人类,一个想要保全人类,终于在涿鹿之战的时候发生了内讧,动起手来,结果两败俱伤。”

“我没有猜错的话,涿鹿之战原本也应该是你们刺激人类进化、促使更多人类获取附脑的阴谋吧?”姜米说,“不然以你们的实力,就凭几千年前黄河流域的几个小部落,吹口气就能解决了。”

“的确,我们在历史上制造过不只一次这样的战争:先用妖兽魔仆的绝对实力碾压人类,再逼迫他们去想办法提升自己。我们发现,这样的效果比禁锢和强迫好得多。涿鹿之战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一次演出,却因为我们兄弟相残,真正成为了人类战胜魔王的节日。”

“在那以后的大部分事情我们都可以猜想了,冯斯也跟我分析过。”姜米说,“你们俩在内讧中各自都受了重伤,妖兽魔仆们也都群龙无首,不再是过去把人类轻松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局面。于是你们只能分道扬镳,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而且都在历史上留下了很多身份。比如你的同伴曾经是东汉寿春城的富商杨麓,也曾经是花剌子模国的扎兰丁王子,后来还侵占了冯斯的朋友宁章闻的身体。但对于你,除了知道你曾经藏身于圣甲虫中然后被李木头捡走之外,其余就不是很清楚了。”

“我也有过一些其他的身份,不必详述了。”魔王说,“总而言之,我的同伴一直走在栽培异种人的道路上,一方面给予守卫人足够的刺激,另一方面还扶植了黑暗家族,可以说是双管齐下。而我也意识到,在他的照拂下,我是不可能做到灭绝人类的,与其那样,不如想法子利用。我可以等着他把守卫人和黑暗家族都培养壮大之后,再来收割。”

“通过医学和生物技术,对吧?”姜米说,“我听说,你甚至操纵了多次人类世界的大瘟疫。你的同伴没有尝试阻止你么?”

“当然有过。阆中山区的那一次战斗就是。当时我意识到,继续和他硬碰硬不是办法,不如想法子彻底躲藏起来。”

姜米恍悟:“所以你是故意被李木头捡走、又落入龙虎山道士手里的!那个道士表面上看起来极度仇视守卫人,以至于创建了那个组织,但其实根本就是你的傀儡!”

魔王阴笑一声:“岂止是他?那个圣甲虫被作为组织的圣物,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所以每一代的领袖都是我的傀儡。我决定充分发挥人类的智慧,只是隐藏在幕后小小地推动一下。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发自真心。他们想方设法地研究附脑,研究附脑和大脑的关系,研究一举歼灭守卫人的方法,但他们完成的每一步,最终都是为了我而服务。我就这样等到了他们把病毒和疫苗完善成熟。”

“你是指可以杀死守卫人的病毒吗?那种病毒到底是怎么回事?”姜米问。

“那就是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病毒。”魔王说,“它一直存在于我的体内,只是我已经获得了免疫能力,它无法伤害我而已。从印和阗时代我就在想,迟早要利用人类在医学上的天赋来帮助我研究它,找到破解的方法,而到了最后,当代科技终于完成了我的心愿。那种能在守卫人中传染的病毒,就是伤害我族群的病毒的变体;而相应的治疗方法,也已经研究出来。”

“所以你等到了消灭病毒的药,也等到了守卫人力量的壮大,就可以把所有的守卫人都连成一体,来帮你打开鬼门。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最后到底使用的是什么方法,天选者在这当中又起到了什么作用?”

魔王正准备回答,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随即是一道点亮了整个夜空的巨型闪电。一声,两声,三声……一连串的雷电爆发而出,形成在华北地区极其罕见的雷暴。

姜米注意到,这次的雷暴并不是只有魔王世界才能见到,而是也能被普通人们所接收。幻域下方的繁华街道上,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奇景,无数的手机和相机开始对着天上闪烁。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场雷暴下的拍摄,或许会是他们生命中摄取的最后几张照片。

“快了,鬼门即将洞开。”魔王的语调反而平静下来了,“很遗憾,你的世界的繁华将会终止在这一刻了,这是我的种族从沉睡中觉醒的日子,也是你们的毁灭日。当然,作为最后的目击者,在这片幻域里,你将会比他们多活很久,我甚至可以奖励你让你不死。”

“多谢,但不必了。”姜米淡淡地说,“如果你的同族们马上会冲破空间、从鬼门里钻出来毁掉这个世界,我一个人活下来和你们这堆怪物‘共生’吗?死了反而会好些吧。”

“选择权在你。”魔王回答说,“毕竟你会成为最后一个人。”

姜米摇摇头,似乎也无心继续追问最后的那两个问题了。她回过头,看着浑身被金色蛛丝所缠绕、双目血红的冯斯,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连你这个一向好运气的混蛋都翻不了盘了,看来是真完蛋了。”姜米低声说,“不过,我们总算也有过共识:但求无愧于心,尽力就好,最后成与不成就去他妈的吧。我们努力了,我们输了,就这么一起去死吧。”

她一步步走到冯斯身边,伸手抱住了对方。尽管身前的这个冯斯,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只是徒具躯壳的傀儡了,但毕竟躯壳还在,总算也是一点最后的慰藉。

突然之间,她的耳朵里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祸害万年在,那儿这么容易死?”

这是冯斯的声音!

姜米连忙放开手,向后退出几步,定睛一看,冯斯的外观并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那张木然中带着一丝狰狞的面孔,双眼依然红得像狂犬病发作,连接在身上的金色蛛丝还是那么细密。但是她并没有幻听,刚才那个就像是从闷罐头里发出来的声音的确是冯斯的语气。

而就在这时候,她也听到了魔王爆发出的一声咆哮。不同寻常的是,这一声咆哮并非像先前一样直接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响起,而是来自于耳朵里听到的空气传播的声音。她急忙扭头一看,吓了一大跳。

——一大团闪烁着金光的似液态似固态的东西,正在从黑猫金刚的嘴里往外涌出。金刚的身体仿佛成了一片气球皮,被撑到了极大,姜米甚至担心这只可怜的黑猫会被活生生撑爆。不过最后,黑猫的身体终于没有解体,而它体内钻出的那一大团东西在地上乱七八糟地扭曲着,不断变幻着形态,仿佛特效电影里的液态金属。

最后,这一团金色的物质逐渐凝固,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形状。它的整体形态近似于椭球体,软乎乎地呈现出肉块的色泽和质地,上面布满了灰色的皱纹,不停地颤动着,身体的正前方还有一只闪耀着金色的巨大的眼球。这样的形态姜米已经非常熟悉了,幻域里见过的扎兰丁王子带在身边的魔仆,基本就是这个样子。但她知道,这一次,自己见到的已经不再是魔仆了,因为魔仆只是魔王的分身而已。眼前这一只如同巨型大脑一般的生物,并非分身,而是本体。

——这就是魔王本人!

面对着魔王的本体,姜米还是难以压制畏惧之心,连忙退到了冯斯身边。而魔王已经发出了低沉而充满震撼力的吼声:“天选者!你到底做了什么!”

随着魔王的这声吼叫,冯斯的身躯也震颤了一下,脖子像蛇一样越扭越长。姜米虽然已经猜到冯斯又捣了什么鬼,但看着一个大活人的脖子像麻花一样扭来扭去,还是害怕地站远了好几步。这个抉择是绝对明智的,因为仅仅在几秒钟之后,冯斯头颅就像被一把锋锐的铡刀铡过一样,一下子从脖颈上断裂,滚落到了地上。在姜米的尖叫声中,断裂处又慢慢钻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小小圆球,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出现凹凸,最后化为了一颗正常大小的新的头颅。

这颗脑袋上,仍然是冯斯的脸。但这一次,眼珠是黑色的,脸上的表情也和过去的冯斯一样,有点儿蔫坏,有点讥嘲,有点儿狡诈,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要揍他。

姜米就扑了过去,抬起手来看架势要揍,但最后却狠狠一把搂住了他。

“你这个王八蛋,果然要弄死你不容易……吓死我了……”姜米泪如泉涌。

“天生命贱,哪儿能那么容易就挂了。”冯斯轻轻拍着姜米的肩膀,“你不会是最后一个人。我们的末日还没到呢。”

夜深了。

那一阵惊人的雷暴已经过去。尽管霓虹依旧璀璨,街上的人流渐渐消失,北京城进入了睡眠时间。在此之前,那些雷暴的照片和视频已经在社交网络上刷遍了,人们惊奇着赞叹着欢呼着,却没有人能够想到,那些雷暴的背后,是一扇险些被打开的毁灭之门。

而在北京城的上空,幻域之中,魔王和冯斯正在对峙着。姜米仍然迷迷瞪瞪,不知道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能看出来,形势逆转了。冯斯不知道怎么的,换了个脑袋之后,重新恢复了神智;魔王却显得异常的愤怒,甚至于抛弃了金刚的身体。姜米知道,那种放大的大脑一样的本体相对脆弱,而且移动极为不便,所以先前两位魔王一个侵占了宁章闻的身体,一个侵占了金刚的身体。但现在,魔王似乎是打算用真身和冯斯面对面了。

“魔仆果然是你按照自己的样子制作的。”冯斯说,“和我之前猜想的差不多。啧啧,想想看,曾经地球上铺满了你这样的怪物,就像是一条条的胖蛆,真够恶心的。”

他像是刻意想要激怒魔王。但魔王的怒气看来已经不需要用这些言语挑衅来激发了,他只是用那只金色的魔眼死死盯着冯斯:“我明明唤醒了你的魔族血脉,你明明应该彻底听命于我的,你到底捣了什么鬼,可以摆脱我的命令恢复自由意志?你刚才又对着异度空间做了什么?”

魔王的声音竟然有些微微颤抖,显然是冯斯刚才所做的事情带给了他极大的恐惧。冯斯微微一笑,毫不避让地和魔王对视着:“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吧。你希望我做的是切割开你的种族所处的异空间,并且让其中的时间流动和正常空间的时间流动一致,这样两个时空才能完成对接,他们才能重返人间,也就是所谓的鬼门洞开。但遗憾的是,我只完成了你的一半指令。”

“一半?”魔王怒哼一声,“怎么个一半?”

“我确实按照你的意愿,让异空间的时间流动起来。然而,我并没有打开异空间和现实世界的通道,反而加固了之前出现的那些裂缝。所以么……你的族人,大概会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继续病发,继续被从共生体上分割开,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了。不过我猜测,最大的可能性,是在里面死光烂掉吧。”

冯斯仿佛发出胜利宣言一般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你输了!现在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供你动用了!异空间已经封闭,你的种族只会慢慢割裂,慢慢死掉!我们被你们当成猪一样圈养了二十万年,当成傻逼一样耍弄了二十万年,现在可以把这一切都他妈的还给你了!”

魔王身上突然间金光暴涨,而冯斯早有准备。一声犹如钢锤撞击般的声响过后,空气里出现了蠹痕碰撞的波纹。冯斯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出去好几米,嘴里吐出一口血,而魔王纹丝未动。

“你本来可以先杀死我,再去对异空间发力,那样的话,集合全球守卫人的力量,杀掉我原本轻而易举。”魔王说。“但现在,你所能聚集的力量基本耗尽,轮到我来杀你了。我失败了,挽救不了我的种族,但至少,还可以拿你们人类来出出气。”

“这个倒不是我计算失误。”冯斯继续微笑,“我必须要利用你所唤醒的魔族之血来调动守卫人们的力量,而这个力量一旦调动起来,就没有办法更换目标了。相比起干掉你,肯定是摧毁掉你的整个种族,永绝后患更重要。至于你么……”

冯斯一阵剧烈的咳嗽,姜米帮他擦掉嘴角的血,替他说下去:“你再厉害,也不过就是孤家寡人了。人类没别的,就是人多,大不了再来一场涿鹿之战的翻版。”

“好姑娘!说得漂亮!”冯斯哈哈大笑。他头上所联系着的那些金色细丝都已经渐渐消失,说明魔王的判断是正确的,刚才所完成的事情,已经几乎耗尽了全部和他联通在一起的守卫人的能量。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力量,而且比起魔王有明显的差距。他将要以一人之力,来对抗魔王的愤怒。

狂怒到了极致,往往会趋向表面的平静。在这一场耗费亿万年的谋划在一朝化为泡影之后,魔王的怒火几乎能将空气点燃。但他的绿色魔眼里却反而不再有多余的情绪,身畔的金色光芒也收敛了。就像暴风雨之前的海面一样,魔王似乎是在波澜不兴的表面之下积蓄着爆发的力量。

“他是在琢磨着怎么让我们死吧?”姜米悄声问。

“肯定不能让我们死便宜了。”冯斯回答,“怕不怕?”

“我很想俗套地回答你‘你在旁边我不怕’,但我货真价实地怕得要死。”姜米老老实实地说,“只不过,怕也没办法,反正真遇到危险你会给我当垫背的吧?”

“尽力而为。”冯斯说,“保证你比我晚死。”

说完这句话,两人身畔的环境忽然起了变化。先前悬浮于北京城上空的近乎透明的小型幻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雾笼罩下看不见边界的旷野。刚刚进入到这新的幻域,两人就都已经明白了。

“我们这算是买了年票了。”冯斯乐了,“又到这儿来了。”

“怪我说错话了。”姜米也乐了,“刚才我跟魔王说,大不了再来一次涿鹿之战,结果他真的把我们扔到这儿来了。这也忒小气了。”

两人又进入了涿鹿之战的幻境中。依然是熟悉的充满着鲜血气息的空气,依然是永不停息的战鼓和疯狂的厮杀呐喊,但魔王这次毫不客气地把两人扔进了妖兽的阵营里。此时此刻,两人的身畔布满了张牙舞爪的妖兽,正在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包围上来。

“看来魔王是想要我们被这些妖兽生吃掉。”姜米说,“这死法倒也有创意。”

“我尽量先喂饱了它们,没准就不会吃你了。”冯斯说着,把用于蠹痕保护的一滴血涂在了姜米的脸上。

“接下来就是你的表演时间了。”姜米懒洋洋地往他身上一靠,“你不是现在挺能耐了么?显显呗。”

“遵旨。”冯斯点点头,金色的蠹痕笼罩住了两人的身体。他最初唤醒的蠹痕呈现出彩虹般的七彩色,但当最终觉醒之后,呈现出的就是和魔王一样的金色。

第一圈金色扩散出去,几头率先靠近的妖兽脚步立即僵住了。它们的皮肤开始起皱,双目变得迷茫而浑浊,腿脚也开始发抖,几秒钟之后甚至连站都站不稳,摔倒在地上。它们身上的兽毛变白干枯掉落下来,利齿和爪子也纷纷脱落,嘴里无意识地流出混合着血沫的口涎。

“老死了!”姜米拍掌欢呼,“这是路帅的本事!”

“不要当着我的面夸别人帅,我会吃醋的。”冯斯一边说,一边放出了第二圈蠹痕。一只状若巨型犀牛的妖兽正在挺着头部巨大的牛角向两人冲来,但眨眼之间,“犀牛”从原来奔跑的位置消失了。与此同时,一只从另一侧试图偷袭的蜈蚣状的妖兽突然被整个戳穿,如同被打桩固定般生生定在了地面上,戳穿它的正是那只可怜的“犀牛”,此刻牛角冲下,身体朝天,四肢在空中乱蹬,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冯斯再挥挥手,一道烈焰腾空而起,两只妖兽就像是穿在一起的烤串,一起熊熊燃烧起来。

“王璐的空间转移和梁野的火焰!”姜米兴奋地揪了揪冯斯的耳朵,“太棒了!你还真是十项全能!”

“空间、时间、物质三要素在我这里已经融会贯通了。”冯斯摆出了一个大师的起手式,“老实说,这样的觉醒日真是让人快活,死也了快活。”

他的身体突然窜出去,直接抡起拳头砸向一只几乎比他大了十倍有余的形状近似长了腿的魔鬼鱼的妖兽。这一拳打出去,魔鬼鱼好似被高速奔驰的动车火车头撞上了,整个身体横飞出去几十米,撞倒了一片其他的妖兽。但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天空中一只人面怪鸟正在悄无声息地俯冲向他。

“当心!”姜米叫了起来。

冯斯恍若不闻。怪鸟巨大的双爪正好抓在他的双肩,把他掀翻在地上,肩膀上鲜血横流,留下了几道深深的伤口。但冯斯好像并没有感觉到痛,轻轻巧巧地站起身来,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灰。就在姜米的注视之下,他肩头的伤口停止流血,由深转浅,很快完全消失。

“大头怪看到肯定要气得吐血啦!”姜米眉开眼笑。

冯斯回头冲她也笑了笑,潇洒地弹了一下手指,正在准备第二次扑击的怪鸟瞬间浑身冒出白汽,化为了一座冰雕,从半空中坠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冯斯就仿佛是武侠小说里英俊的少年剑客,在心爱的女侠面前极力卖弄。如他所言,当把几种蠹痕的奥妙参透之后,确实已经进入了从心所欲的境界。姜米就像是在观看一场妖兽料理表演,眼瞅着这些穷凶极恶的怪兽们如砧板上的生鱼片一样,被冯斯各种煎炒烹炸花样收拾。刚开始的时候,她看得十分开心,但渐渐地,她意识到了有些不对。

——这样的炫技,并不符合冯斯的性格。冯斯虽然一向是个混不吝的坏小子,却从来不喜欢吹牛夸耀,当他开口吹牛的时候,通常都是在自嘲。

而眼下,他却如此卖力地变化着各种各样的蠹痕,好像是想要竭尽全力地讨姜米欢心。这似乎只能导向一种解释,那就是——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表演了。

姜米只觉得泪水又涌了出来。但她很快擦掉了眼泪,脸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笑容,向冯斯招了招手。冯斯用蠹痕在地面上生出了一圈坚硬的带刺荆棘,如同围墙一样暂时隔绝住妖兽们,然后轻快地蹦回到姜米身边:“女王殿下有何旨意?”

“你玩得那么欢实,是不是因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姜米问。“其实你已经想好了对付魔王的办法,但并不是你战胜他,而是和他同归于尽,对吗?”

冯斯摸了摸头:“哎呀,我平时老觉得你脑子秀逗,这会儿居然又聪明起来了。没错,我是有办法可以试试和魔王拼一拼,但用了这个办法之后,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运气好的话可能变成疯子,运气糟糕一点就得嗝儿屁。”

“所以?”姜米看着他。

冯斯伸出右手,轻抚在姜米的面颊上:“我们认识以来,我一直是个废柴,成天被人当成麻团儿一样捏过来搓过去。到最后好容易真的有点儿龙傲天的范儿了,又要去面对比龙傲天还强的敌人,还是难逃被搓成麻团。好容易能捡到这么一点儿机会,我确实想让你高兴高兴。万一我真的挂了,以后你偶尔想起我,至少能有那么一丁点儿英姿入画的记忆,也就算了不错啦。所以,刚才就算是我的告别演出吧。”

“除了你说的那个办法,真的没别的招了?”姜米也把自己的手贴在了冯斯的手背上,满眼都是温柔。

冯斯用左手指了指周围那些正在极力试图冲破荆棘丛的妖兽:“这片幻域是开放的,魔王在不断地把世界各地的妖兽通过特殊通道召唤到这里,我迟早会力竭,然后我们俩一起被吃掉。他是铁了心的要把我的力量耗尽,然后眼看着我们俩被嚼成碎渣,算是出口恶气。然后,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反正已经灭族了,他大概会破罐破摔,让这些妖兽离开幻域,到北京的大街上去溜达溜达。”

姜米打了个寒战:“那样的话……北京可就毁了,会死很多很多人的。”

“所以我没别的选择了。”冯斯说,“不管怎么样,在你面前臭屁过了,我也就知足了。剩下的,赶紧和魔王拼一拼吧。我未必会赢,但这是唯一的办法,总要精尽人亡才算对得起自己。”

“我就喜欢你这么三俗。”姜米嫣然一笑,“我支持你,没说的。不过,你得带上我。”

冯斯一愣:“带上你?”

姜米挽住了冯斯的胳膊:“我呢,除了貌美如花聪明绝顶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

“您还真是不谦虚。”

“闭嘴!”姜米屈指在冯斯的脑门上凿了一下,“这个优点就是,专业喜欢看热闹,而且一定要看到底。”

“这他妈也能叫优点……”

“都跟你说了闭嘴了!”姜米一声河东狮吼,“我本来和这些事儿没关系,但后来我妈死了,我又认识了你这个浑球,大概就算是被卷进来了。既然卷进来,我就一定要把热闹看到底,谁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