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惶恐无助,只能看着唐介。唐介温温淡淡安慰她,让她不用担心。

她信他,所以她回去了。然后,找到了母亲的绝笔。

原来当年母亲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趁着她不在,书信一封,只为告诉她,她的父亲,那个她一直以为已经死掉了的父亲,姓吕,在京城当着大官。

原来她不是“兰姝”,是“吕姝”。

母亲留下了一件信物和一些她父亲的线索,让她时机成熟便去找他。

时机成熟?当年七岁的她太弱小,所以母亲不忍亲口告诉她让她冒险,才用了这样的方法。

而如今十三岁的她,可以了么?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母亲一直一直,在等着那个男人,等他接她走。

她想为母亲找到他,问他,为何让母亲等了这么久?

但,这样做的代价,却是离开唐介。

心中的天平头一次地偏向了对立唐介的一头。她想为母亲要一句交代。

所以她动身了,只说很快就回来。

她真的以为她能很快就回到唐介的身边的,然而,多年之后,她只能暗笑自己当时天真。

她一脚踏进了出不去的牢笼。

她一直记得,那一夜,她找到了吕府,还没能见到她所谓的父亲,就被婆子一盆冷水淋透,被几个侍卫乱棍打出。

他们说她是野种。她瑟缩在墙角边痛边笑。是的,她一直被人骂“野种”不是么?唐介的出现救赎了她,让她短暂的忘记,她原来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种。

她的父亲,有那么大的宅子,有正妻,有小妾,还有一群儿女,哪会记得她和母亲?

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返回的时候,黑衣少年鬼魅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强么?”少年木讷问她。

她点点头。

“那就跟我走。”少年转身。

这一幕,很熟悉。

她以为他会是另外一个上天派来眷顾她的“唐介”。

然而,她又天真了。

名为“影三”的少年将她带到了阴阳怪气的和远面前。和远看出了她身上有静远教的轻功,面色扭曲,扯着她的手扭断她的手臂,猖狂大笑:“宁致远的徒儿不过如此!”

“我不是。他说我身上有戾气,不肯教我。”她痛得咬牙否认。

“戾气?嘿,蜀山清高的君子就只会用这一套?老夫我就算是戾气入魔,他能耐我如何?”和远手一转,接好了她的手臂,兴致浓浓打量了她片刻,摸着下巴道:“正好我那不孝徒儿跑路了。他宁致远不肯收的,老夫偏要收来教教看,教出个名扬江湖的女魔头悔死他!”

她连忙叩头拜师,以为自己找着了靠山。

却不知自己找着的,是头性格乖张的怪物。

他会随时打断她的手脚,又大发慈悲将它们接好;他会喂她吃下不知名的新药,看她痛苦,看她生不如死,然后他面色淡然记下症状;他会往她的身体里输入极其阴寒的掌气,看她如蝼蚁般求他住手。

他喜怒不定,无人敢接近他。

那个叫影三的影卫仅仅只是他手下一百多影卫之一。据说和远丢了可以折磨的徒弟后,大发雷霆要灭了这群影卫,影三估计只是顺路看见她还有几分根骨,将她献上只为和远出气而用。

她在这段地狱般受苦受难的岁月里,和远高兴就教教她,不高兴就一掌拍残,她武功学了个半吊子。倒是那股传入她体内的寒气,助她学会了和远独创的“一日之寒”。

她一面祈祷这样的岁月快点结束,一面又期望和远能够再教她多一点,让她能够不再惧怕任何人。

和远不喜女色,偏爱倌倌変童,终于有一日,他栽在了他的这个喜好上。

那一日,当和远横尸“云天”的消息传来时,即便是不喜形于色的影三,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然而,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和远原本是为太后炼药而来,后来又为其培养武装势力,这一百多个影卫都归太后管辖。

她这个和远的徒儿也跑不掉。

影三却将她待到一间偏宅,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父亲吕夷简。

原来,影三竟是吕夷简安插在众多影卫中的一枚暗子,如今将被太后派去保护黄家的御医。

吕夷简气宇轩昂,十六岁的兰姝光是站在他的面前,挨着他锐利的目光,便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你的信物我看了。要想进我吕家的门,就必须做出点贡献让我承认。”

不是认她,而是让他“承认”她。

为了母亲,她答应了,她想自己被他承认,这样的话,母亲也能被他承认。

多么卑微的心愿,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吕夷简让她接近太后,她照做了。

太后知道了她是和远的徒弟,身家又清贫,便让她混进黄家给黄家少爷当侍寝丫头,借此监视黄家。她…也照做了。

黄大富扑倒她之后,她喂他吃了特殊的药丸让他产生了幻觉,又刺破自己的脚趾伪装落红。

许多年后,有一名对她人生意义深刻的女子做了跟她此时一样的事时,她一眼便觉察出来了。

就这样,她当上了暗线,太后安插在黄家的暗线,吕夷简安插在太后身边的暗线。

她的丈夫慢慢有了新欢,遗忘了她,她终日垂首躬身,唯唯诺诺,做着黄家里最不起眼也最不被人瞧起的侍寝丫头。

她渐渐偏离了她的人生轨迹。麻木着,彷徨着,不知这样的岁月会持续多久。

只有想起唐介时,她心头才会有一丝光明。她听说唐介中了举,当上了官,前途一片光明。这样的自己,有何面目面对他?

黄家的侍寝丫鬟永远不可能跟他在一起。

但,宰相千金呢?

一念及此,生活有了必须奋斗的目标!

这么些年的磨砺,她亦成长了,知道依着吕夷简,铁定不会乖乖承认她的。她懂得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因此,一面替太后寻找御医黄峰暗藏的记载各种辛秘的簿子,一面替吕夷简搜集太后的把柄,一面…替自己留了这一环一环中最关键的线索。

这关键的线索,成了她日后威胁吕夷简认她的绝对武器。

同在黄家做暗卫的影三亦敌亦友,时而帮她,时而替吕夷简传来指示。吕夷简派他来保护她。其实她身负和远所教的武功,留在黄家这种地方绰绰有余,根本用不着保护。

影三是来监视她的。

因此她想要留威胁吕夷简的东西,倍加艰难。

在黄家三年,线索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时,黄大富又娶妻了。这次是正室。

她起初没有在意这位杨夫人,直到看出她用了同样的方法避过洞房,她才开始留意她。

这一留意不得了,杨夫人绝对有鬼!

她知道要变天了,耐心等候着。

几日后,黄大富调戏了她“哥哥”的媳妇儿,被人打残。黄家上门理论,吕夷简振振有词,摆明了绝不承认自己这边有过。

这一闹,翻了天,朝廷象征性派人来和解。黄峰拉不下脸,竟然以那簿子威胁太后,让她出面为他撑腰。

笑话!太后何许人也,岂会受他威胁,又岂会因为他的威胁去得罪吕相?

太后本来一直想除掉黄峰,奈何黄峰扬言除掉他,簿子便会公布于世,因而太后老人家一直不敢动手。这会儿,黄峰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太后也怒了,暗下密旨给兰姝,不折手段也要找到那本簿子!必要时除黄峰而后快。

她收下指令,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耐心等待着。

等待着…

直到杨夫人出手了。

番外:姝兰待放(中)

那一夜,她与她都躲在草丛里,暗待时机。

那一夜,一个身形眼熟的男人将暗卫一、二引开,她亲眼看见杨夫人潜进书房,将包袱藏在书柜上面。

那一夜,她做了人生第一件抱恨终身的事——让影三去给梅枝留了张写着“黄家正室在书房行不轨之事”的纸条。原意是想让梅枝对付杨夫人,她兰姝便可全身而退。

梅枝如期而至,拦住了杨夫人,给她灌了药,吩咐了一名武者给扛走。原本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引开暗卫一、二之人,便是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唐介。而就是这一夜,因为梅枝灌下的药,让唐介与杨夫人有了一夜的缠绵,从此纠缠了一世。

意识到这一切之前,她正不知危机地与影三接头,岂料被书房里一直潜伏着的暗卫四发现,只好痛下杀手,除之。

得手之后,她吩咐身为暗卫三的影三去给暗卫一汇报暗卫四被人杀害,从而洗脱嫌疑。然后又让他以暗卫的形式提出让黄峰避难,以此将他引出,趁着四下无人,扣住他到了茅房,逼他说出簿子的下落。

黄峰不傻,自然知道他一旦说出,全家性命不保,嘴硬着不肯吐露。

只听不远处一声“着火啦!”,黄峰神情一肃,恶狠狠看着她。放火的不是她,至于是谁,她心里有数。而如今,她只需要利用这一点就够了:“黄御医,着火了呢。你的儿子,妻子儿媳可都在里面呢。”

黄峰咬牙恨道:“想不到你进我黄家多年,竟没有看出你的野心!”

她嫣然一笑:“小女子并无野心,只有替人办事的忠心而已。小女子办事,可从来不会讲什么情面,御医再不说,接下来的,是儿子断腿,还是孙子掉脑袋呢?”她故意将语气婉转得捉摸不透,渗着寒气。

黄峰脸一垮,终究还是禁不起旁人对他家人的威胁,低头道:“荷塘旁的那间柴房墙角…”

他话未说完,忽听窗外影三一声布谷声,意指有人来了。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黄峰留来,只是累赘而已。

举刀除之!然后纵身飞向茅房外,几步飞远。

柴房外墙角,她只挖出了几页纸。想是黄峰早有准备,分了这么几页出来用来拖延时间,真身藏在更隐秘的地方。只是现在黄峰已死,线索全断。

她靠在墙角,望着那几页纸苦笑。这么多年在黄家忍辱负重,到头来,就这么几页白纸,就诠释了她四年的青春!

她不甘!

而此时,本因安静的柴房竟然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她一个警觉,飞上屋檐,睹见屋内情形后,顿时整个人仿佛如被雷劈,脑中一片空白。

屋内,唐介正温柔地为一名女子穿衣。借着月光,她能看见女子周身的吻痕,亦可看清她的相貌——杨夫人?!

她忙活了这么久,竟为她人做了嫁衣,将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子拱手让人?

老天,你是与我开了多么大的玩笑啊!

这是报应么?

然而,还不止如此。

原来杨夫人并不是相貌平凡的杨家次女,当唐介揭开杨氏的易容后,她听见了他的惊叹。

的确该惊叹的不是么?那样美的一张容颜。

即便是她兰姝,也不得不小小的嫉妒一下。

她看见,唐介盯着“杨氏”的容貌半晌没挪开目光,目中流光闪溢,那是她没有见过的神情。她看见,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亲昵而不舍。她还看见,他低身捞起了一把女式的匕首,该是“杨氏”的。

次日清晨,她终于见到了唐介,身着公服的唐介。她唤他“介哥哥”,他半晌才忆起她是谁。

分开了七年,这样一个在自己人生中举足轻重的存在,竟然要想很久才记起她是谁?

人生,真是讽刺啊。

她一直是那样那样地期待与他重逢的啊!

还好,他记起了她。够了,真的够了。

接下来,她只需要争取让自己刻进他的人生就足矣。

他寒暄了几句,公务缠身,推脱改日再叙。但,直到黄家被流放,他也没来找过她。

杨夫人第一个出逃,乱了押解他们的官兵的阵脚,随后她煽动失去了儿子的孟青竹作乱,趁机脱身。

出逃后第一件事,便是坑了梅枝,将她买到妓院。原由梅枝当夜的那个举动,让她兰姝抱恨终身,不除不快。

紧接着,她回到太后身边,借用太后的探子,查出唐介秘密出巡杭州,并且在查一个碧门的叫“碧染”的女子。

她一得知这个消息,也连忙叫人查了一份,同时追着唐介去了杭州。

唐介虽已易容,但他多年来的一些习惯与走路地方式已深深地刻进了兰姝的脑里,所以一见到书生梅铭,她便笃定,他就是唐介。

此时的他,是王府棋师,每日去王府都会绕路经过一家铺子,看一会儿铺子里的老板娘。她好奇,也看了一眼,顿时又一次五雷轰顶——柴房中的那位美女!

想不到两人的缘分竟如此的深!

而此时的“杨氏”已怀胎四个月,算日子,应当就是那一夜风情的结果。

不行,绝对要趁着他们相识不深斩断这份情念,否则怎对得起这么些年她的相思?

看着他一步步地接近“杨氏”,兰姝急了,做出了令她终身后悔的第二事——派影三散布“碧染夕尘”掌柜冉夕尘未婚怀孕的谣言。

冉夕尘原本就是未婚怀孕!她兰姝算不得中伤。

结果,这一谣言,却将书生梅铭和冉夕尘推到了一起,自此两人朝夕相对,冉夕尘渐渐对这个书生生了情愫。

于此同时,太后急召兰姝返回。原来,兰姝查的东西有着落了,太后之所以这么急召见她回来,也是因为她查的东西。

这一查不得了,碧门碧染原名柳染夕,乃是十年前误诊害死先皇的御医柳三饮之女!现如今改名“冉夕尘”,隐居杭州。

太后急了,因为当年那件案子,柳三饮乃是替罪羔羊,如今他的女儿还活着,说不得便会将此事搅起来,被有心之人拿去利用,从而促成刘太后她老人家身败名裂。

太后挥挥手,召来了一大批刺客,却被兰姝否决了。杭州有碧门的人扎守,这个门派太过隐秘,不宜打草惊蛇,否则一旦被对方察觉,很可能就再也寻不着柳染夕的下落了。

兰姝最后只带了两个武功算高的刺客与自己和影三同下杭州。

路过庐州,恰好与上京的唐介一行人碰头。身处同样一间茶馆,她亲眼看见老板娘鬼鬼祟祟走进了树林,而另外一人也进了树林——八王爷!

原来这茶馆的老板娘乃是八王爷派进碧门的眼线。听她一五一十汇报各方动向,其中不乏刘太后那边的动静,兰姝便知,此女绝对不能留!

碧门弟子啊…她下手的话,会不会引来碧门门人的追杀呢?

心头转了转,生出一计。

她特意给唐介留了信,约他小林子见面,又让影三谎称他们碰头被水蓝色服饰的女子撞见。其实,仔细想想便可拆破——影三在暗卫中身手了得,又怎会放怎样重要的女子溜走,转而回来给他们汇报这个事实呢?

也不知是唐介太过相信她,还是太急根本没有细想。总之他放任她拿走了他一直放在腰间的“杨氏”的匕首。

用碧门的匕首,杀碧门之人。栽赃嫁祸,她兰姝最拿手了。

她潜进茶馆老板娘的屋子时,老板娘未归,她随意瞄了瞄,在布置简单的梳妆柜发现了一张人皮面具…

很眼熟的人皮面具…

于是,又心生一计。

蹲在房梁上,一直等到老板娘推门进来,一步步走进她的狩猎范围。

“嘿。”她故意发出声音,从房梁跳下,不意外地看见老板娘睹见她易容后的容貌的惊讶。

紧接着,匕首捅出,直扑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