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外地没有反感,反而欣赏她的直爽。

他也没有忘记,这个红衣女子,连掌柜都敬她讨好她。

主事?

眼看着红衣女子转身就要走,柳逐影不知哪来的勇气,摔了茶壶站起来,连滚带爬冲到红衣女子的身后,企图留下她。

众人不防这种事情发生,竟让他拽住了红衣女子的后腰衣料,不料他刚站起来就往前冲,平衡不及又冲得过猛,整个身子朝红衣女子撞过去,瞬间将她扑倒在地。

一瞬间,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红衣女子讶然扭过头,杏眸圆瞪,一抹霞色窜上娇颜。

当下他也不管不顾了,闭眼大喊:“求你救救我妹妹!”

他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冲动,只是下意识觉得,她能救染夕。

这么些日子待下来,他听说了春花院的种种传闻,据说春花院因为揽不起客人,因此对院里的姑娘特别的残忍。染夕落到那种地方,即使不接客,恐怕也处境艰难。

他不能让染夕在那种地方再待下去了!

红衣女子愣过之后,黛眉一挑,不怒反笑,“你可知道你今日所为可有什么下场?”

柳逐影低头翻过身子,手里还抓着那红衣不放,喃喃道:“知道。”当面冲撞主事,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救你妹妹?”红衣女子坐起身,发丝凌乱,却玩心大起问道。

他仰头直视那张闪耀的脸,咬唇道:“你看我们的时候,眼睛闪过一丝…悲悯。”

红衣女子笑得灿烂的脸微僵,片刻又恢复笑容,“那你怎么又知道我一定救得了你妹妹?”

“我妹妹在春花院,叫柳染夕。”他答非所问。

红衣女子眼睛一眯,这小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告诉她妹妹的下落。这般笃定她一定会救,也一定能救?

呵,真是有趣!

红衣女子站起身叉腰懒懒问道:“你呢,你叫什么?”

“柳逐影。”他毫不含糊地答,怕她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又补充了一句:“‘托空芳郁郁,逐溜影鳞鳞’的逐影。”

红衣女子仔细看了他一眼,才道:“原来还有些学问,官宦人家的孩子?”

他起身点了点头,手里还是紧紧抓着那红色的布料。

红衣女子脸一肃,容貌越发的盛。“不管你以前是什么出身,到了我这里,你都只是一个商品而已。”不出意外看见跪在地上的少年神情一抖,女子又道:“管你是少爷还是公子,你的文采技艺,都只能为我所用。从前你是‘逐溜影鳞鳞’的逐影,以后你就是这首诗下一句‘弄水滋宵露’的宵露了。”

他一愣,回神后随即道:“多谢主事赐名!”他咬重了“赐名”二字,不出所料果然看见院子里不管是掌柜还是管事,亦或者其他少年,表情都是一震。

主事亲自赐名!

这意味着,这个少年,是主事的人,以后处理他的事情,得看在主事的面子上。

柳逐影自然领会其中关键,也明白了今日之事,主事的不会与他计较了。

红衣女子看了看跪在地上似乎在思考的少年,他的手还紧紧抓着她的裙摆生怕她离去,拽了拽,这孩子似乎没有松手的意思,若是出口训示,恐怕管事的听了会与这个少年为难。她叹了口气,将胸前系带一扯,红色外衫立时滑落,然后仅着浅绯色中衣朝廊上掌柜摆了摆手,大步离去。

这大胆开放的行径,着实让院子里一众人震撼。

柳逐影木讷地望着那着中衣的背影离去,然后低头看了看手上抓着那件被脱下的外衫,双颊登时火烧一般红了。

之后,红衣女子带来了话,转告他,染夕已经被她派人收走了,她会过得很好。

当日卖掉他的女人也曾保证过会照顾好染夕,那个女人骗了他。可如今收到类似的话,他却不由得信了。

他相信,那个女子会照顾好染夕的。

而那件红衫,被他压在了枕头底下,每晚睡梦中总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芳香,若蜻蜓点水,荷花待放,令他魂牵梦绕,一夜好眠。

番外:姿何逐影(二)

在第一眼见到这个拉住自己的少年后,荷姿忽然觉得人生有了有趣的事。

这一年,她十六岁,已是碧门荷阁阁主,被碧玉门主派来视察“碧云天”。最近她老人家多次派她来处理与交接“碧云天”之事,隐隐有了将她当做下一任碧门门主来培养的意思。

她不懂碧玉门主是怎么想的,她若成为门主,怎么服众?

因为她个性过于散漫,性格也极不好处,动不动就容易发脾气,动怒,门人大多不喜欢她,甚至怕她。

碧玉告诉她,活得肆意潇洒就好,人生没有多少年可以任性妄为的。

碧玉一直这么告诫她,从六岁那年她被碧玉救走开始。

六岁以前,她是宣州一个县里何姓大户的千金小姐,她的爹是武林中的大侠,以正气公道声明远扬,还有慈祥温婉的娘亲宠她。家中一姐一弟,三姐弟相处地和谐愉快。

直到…那一夜,风雨交加,十几个黑衣人闯进,开始了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夜。

屠杀…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有尖叫声。她亲眼看见头目砍下了他爹的手,一刀捅进他爹的胸膛。姐姐与弟弟一个个被残忍地杀害。

娘亲拉着她往外跑,却还是被头目赶上。头目一掌向她拍来,娘亲挡在她面前,鲜血吐了她一脸,扑在她身上,两人直直落入了身后的荷塘。

落水前,她听见了那个头目尖锐如鬼叫一般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一池荷花正茂,她就这样同娘亲跌进了水里,沉入了荷叶之下。

水下一片漆黑,她窒息,害怕…却不敢浮上去,只肯抱着娘亲,身子冰凉的娘亲闷在水里。

再也憋不住了,才探出个小脑袋,在荷叶与水面的夹缝里,透过气来。

那个头目背对着她,正与另外的黑衣人说话。

风声正烈,雨点噼啪拍打着荷叶,隐隐约约她只能听个大概。原来他爹因为近来不少江湖人士遇害,亲自上蜀山声讨蜀山弟子和远,求蜀山给天下人一个公道。

头目说至此尖锐地冷笑:“被蜀山踢出来也好,老子也不稀罕继续待下去,除掉了何家,看谁还敢来说老子的不是。你们就跟着老子逍遥快活,看谁能管住老子!”

原来这头目便是蜀山弟子和远!

她在水里大气不敢出,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泡在水里,亦或者是天气不好,她感觉身子一阵阵发凉,仿佛有一股寒气不时从心口窜上来。

后来她才知道,她是中毒了。和远那一掌是带了寒毒的,娘亲为她挡了大半,却还是有一小半进了她的身子。等碧玉找到她时,她周身的血液凝固了大半,奄奄一息浮在水面上,听到有人来了,以为是昨晚上那群黑衣人去而复返,吓得用尽力气翻身扎进水里,碧玉这才发现她。

她被碧玉用内力勉力多撑了一天,第二天碧玉带回碧门总部时,路遇采花贼,看上了碧玉的美色。

她真该感谢那个采花贼,若不是他身上所带的春/药和碧玉异想天开“死马当活马医”的精神,她可能真的撑不到回碧门。

至此,她不再是何家的小姿,改名荷姿,重生于荷花中的荷姿,亦是碧阁的碧何。

这些年来,那个夜晚,那个头目,那些血,那个尖锐如鬼嚎的笑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

每一次,她明明知道是梦,却还是忍不住恐惧…

梦里的头目一双眼睛入黑白无常,张开血盆大口,朝她扑来!

“姿姐。”一个如沐春风的声音轻轻唤着她,顿时这一片黑暗的场景多了一丝光亮,她睁开眼睛,那个被她取名为“宵露”的少年抓着她的手腕,担忧地看着她,“你在发抖,是做了噩梦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全身的大汗,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背后一阵寒凉,忍不住深深地喘气。

或许是寒毒又发作了。

然而,她能感觉到一阵阵暖流从宵露的手传到她的手腕,直直流进她的心中。

真好…第一次,做完噩梦身边有人陪着。因为性格不讨喜,大家都怕她躲她。这个少年却没有,自从她救了他妹妹,他便像是报恩一样,跟着其他人叫她“姿姐”,而且有求必应,随叫随到。她知道他有才华,特意将云天的一些文书账目的任务交给他,让他替她分担一点。他做得很好,甚至比她还要好,这一点她很欣慰。

“你有事?”她揉了揉眉心,想让自己振作起来。

宵露将一叠账目推到她眼前,“这是我刚刚核对好的账目,姿姐你查对一下吧。”末了,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姿姐,你看上去很累。该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不用查对了,我信你。”她用手撑着额头,自个儿都觉得虚弱,“我休息得很好,你做完这些也累了,该干嘛干嘛去。”她不想让人看见她脆弱的一面。

“姿姐…你的体内有股寒气在乱窜。”宵露的手已经由抓着她手腕变为把脉。因为出生御医之家,他多少懂些医理。

荷姿果断缩回手,不耐烦朝他挥手,“年幼时的旧疾。你不要多管,出去出去。”

宵露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被她凶过一次后,这个少年以后该是不会再靠近她了吧?

荷姿又揉揉眉心,摸出一瓶药直接往嘴里倒。

十年来,春/药用了一瓶又一瓶,渐渐压制不住寒气了。她又自己自制,勉力撑着。

也不知可以撑多久?

趁着还活着,就及时享乐吧?

拉了拉半垮的外衫,她起身,决定出屋子溜达一圈,危害危害碧云天的男男女女们。

刚刚踏出房门,迎面就撞上一个人,怀里的药瓶子“哐当”落地。她来不及捡,先是开口大骂:“眼睛生肚子里去了吗?”骂完才定睛一瞧来人,正是自己以为再不会出现的宵露!

宵露惭愧低着头,手捧着的一束草微微抬起,遮住半张脸,“我…来给姿姐送草。这种香草有宁神的作用,姿姐放枕头边可以安神…”

一直冰冷不想被拘束不想留遗憾的心,顿时暖了大片。

原来这世上,有一人,能待她如此。

宵露低身捡起瓶子,却在她伸手时,缩到自个儿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只见这个少年脸色一变,眼一抬瞟了一眼荷姿,微微泛红。

荷姿这会儿惊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做的药可以达到让人闻一闻就能催情的作用!

还是说…宵露这一闻闻出了个所以然来,知道她所服用的药物是何等的奇葩,所以才会脸红?

荷姿不待细想,一把夺过药瓶子,挑眉道:“好奇?要不要试一试?”说着还扬了扬瓶子。

宵露面色抽搐看着她,快速将手中的草,塞进她怀里,只说了句“先告退了”,然后转身飞快离去。

看来他知道这是什么了。

日子就这么晃悠着到了荷姿十八岁的那年。这两年来,她先是一年往返宣州与杭州四五次,到后来碧玉门主身体愈加不好,使得荷姿不得不全国跑,疏通商路,整顿分阁。她俨然成了碧门的第二门主。

自从人生跨进了十七岁后,她就再无闲暇往杭州那边跑,以至于时隔近一年后,再次走进“碧云天”,她竟然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惆怅感。

最让她恍若隔世的,是当她听闻掌柜报告有一名女子住在宵露房里时,顿时左手的茶杯盖子“咣当”落地,右手一拍桌子:“反了!真当这里是青楼就可以先己后人了!”

宵露很快被叫了过来。荷姿原本低着头在沉思,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忽然觉得门外透进来的光芒一暗,抬眼一瞥,只见一个人影逆光站在门口。

宵露比起一年前高了很多,脸上稚气脱了大半,轮廓更加分明,多了几分男子的俊美和沉稳。

他看着荷姿,眼里像是在笑着,却不见嘴角上扬,不细看完全看不出他的笑意。“姿姐,你回来啦…”

是呀,她回来了。他就给了她这么一份“惊喜”?

这两年,因为她的纵容,一般人都得对宵露客客气气的,使得他在这“碧云天”的地位一日千里。开始那年,他蓄意进取,极力地帮她整理整个“碧云天”的大小事务,她审查了几次后,索性摊手全权交给他负责。

直到意识到宵露的权限越来越大,对碧门内部的消息知道得越来越多,她才收了处理重要事务的权力,只留了些无关紧要的杂物给他。

在那之后,宵露的锋芒忽然消失了。整个人沉稳了不少,但却更难让人猜透了。一举手一开口,仿佛都透着管理者的风范。

或许,将碧云天交予他管也未尝不可?荷姿一年前曾如此想过。毕竟他妹子碧染也在碧门渐入正规,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入碧阁成为正式的成员了,碧门的事,宵露迟早也会知道的。

然而,此刻的荷姿无比庆幸自个儿没有将碧云天撒手给宵露。这才多久?他才几岁?就敢收留女人住在自己的房里?!

她真是后悔去年走的时候,将柳三变当年留下来的院子拨给了宵露。原本想他跟柳三变也算叔侄关系,没成想被他用来…养女人?

荷姿起身,抱胸走到宵露一步开外,眯着眼瞪他。宵露见她不说话,不明所以道:“姿姐,你这次回来…”

话未完,荷姿右手已抬起——

“啪!”

番外:姿何逐影(三)

宵露错愕地看着眼前眸中盛怒的红衣女子,只感觉左脸颊火辣辣的疼,却不敢抬手去捂,怕惹她不开心。

荷姿一巴掌打完,心中的气没有少,反而添了几分疼——十指连心疼,她似乎打得太用力了,否则又怎会连带着自个儿也疼?

周围的人见荷姿发怒,识趣地全部告退,一时间,房里只剩他二人。

沉默了半晌,宵露才低声开口:“姿姐,我做了什么令你不开心的事吗?”

荷姿懒得与他绕圈子,直言问道:“房里面的女人怎么回事?”问话的语气,活像是妻子质问丈夫晚归的原因。

因着荷姿特殊的语气,宵露抬眼看了她一眼,直到看见眼前的红衣女子双手握拳,指甲似乎已深掐进掌心里却不自知。他目光一颤,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在困惑什么。

“说!”荷姿见他迟疑,怒不可待逼问。

“风烟是前天从后墙翻进来的,那时候她已经…”

“从哪里来就扔哪里去!我‘碧云天’不收闲人。”她呵斥道。

“可…”宵露脸上露出为难之情,“风烟伤得很重,几乎下不了床,扔她出去,她一定会死的…”风烟翻墙进来的时候,他恰好在院子里,只听“噗通”一声,他转过头去时,就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竭力想要爬起来,最后力尽昏睡过去。

那一刻,他不禁想起了妹妹染夕。如果今日躺在这里的是染夕而他仅仅是一个路人呢?他感激她并不是染夕,却也在想,这个女子是否也有个哥哥,正在担心着她?

所以,他顺手救了她,就当为染夕积德。

女子昏睡了一天,醒来后沉默寡言,不管他说什么,都提不起她的兴趣来听。撬了半天,才从她嘴里翘出些许信息——她叫风烟,判出师门,被师父的人追杀至此。

替她把脉的时候,他清晰地把出了一道乱窜的寒气——与荷姿的如出一辙。于是他当即收留了她,替她找大夫,想进一步挖出导致她体内寒气之人。

结果话没挖出,荷姿就回来了…“带我去见她!”

宵露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血气和药味,从帷幔里隐约透出沉重的呼吸声。从他们进门那一刻,床帐里似乎动了一下,传出沙哑的一个字:“谁?”

宵露上前挑开帷帐,只见一面容苍白的少女捂着胸口警觉地望着来人,一见是宵露,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松弛。

荷姿也不介绍自己,直接上前去,吩咐道:“手给我。”真伤还是假伤,伤在哪里,一把脉便知。

然而这一把脉却如同晴空霹雳,很久没有涌现的场景一股脑全部闪现——池塘的冰冷,母亲的尸体,满屋子的血,还有那如鬼魅尖锐的笑声!

和远!是和远!

名为风烟的少女身体里流窜着的寒毒,绝对是和远的杰作!

她是和远出手打伤的…未见尸体,和远必定在四处寻她…

一念及此,荷姿花容惨淡,向后一个踉跄,被宵露抢步上来托住:“姿姐?”他轻声询问,接触到荷姿背脊的手掌能感受到她全身的战栗。

这种战栗,配着荷姿眼里惊恐的表情…她在害怕!

“和远…和远伤的你?”荷姿颤抖地问出。

风烟听见这个名字,身子一缩,头一次露出了淡漠与警惕以外的表情——恐惧。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宵露见势不对,连忙道:“姿姐,我先扶你出去。”

刚一出门,荷姿便挣脱开,斩钉截铁道:“立刻把她弄走!”留着这个女子,和远迟早会找上门。

不、不能让那个恶魔再次找到她!

“姿姐…那个和远…”

她不想提任何关于和远的话题,立即截断宵露的问话:“如果你不愿意,我会亲自派人来轰走她!”

宵露瞅出端倪,狠了心要一探究竟,“姿姐不愿意说,那我就一直收留她,直到姿姐愿意为止。”荷姿的种种背景,他也查过。碧门将阁主们的信息都保护得很好,凭他的能力,根本查不出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