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仰卧着,因为人高腿长,占了大半张的床,上半夜刚进来时面上泛出的酡红酒色已经消退了下去。或许床角灯影照不到,光线略微昏暗的缘故,脸色倒显得异乎寻常的安宁,一双浓黑剑眉也愈发醒目,两只眼睛闭着,睡的依然很沉。

小乔屏住呼吸,尽量慢地倾身向前,身体越过了他的腿,伸出一只手够过去,试图将距离自己近的那床被衾拿出来时,身下的魏劭仿佛突然苏醒,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接着,耳畔“伧”的一下剑出鞘声,她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魏劭已从枕下迅速抽出了一柄长剑,人也跟着从床上翻身而下,耳畔一凉,剑尖就紧紧地贴在了她的咽喉之侧。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小乔顿时僵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剑锋贴着自己脖颈皮肤时透过来的那丝儿寒意。和空气里的寒意给人所带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甜味儿。

她知道这是血的气味。

她慢慢地回过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还带着细微的红色血丝,透出了一缕淡淡的杀气。

“我有些冷,方才是想取被而已。不想却惊动了你。”她用听起来镇定的声音说道。

但她心里确信,自己确实没有碰到他分毫。

魏劭注视了她几秒,转头环顾被布置成纁红一片的屋子,仿佛才意识到什么似的,闭了闭眼睛,另手抬起来揉了下额头,周身那种绷出来的杀气终于消失了。

他将剑慢慢地放了下去。

第10章 目盲君

魏劭持剑的手缓缓放了下去,剑尖指地,但人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也一直定在小乔的脸上。

他目中的两点瞳仁仿佛凝冻住,纹丝不动。可能刚醒来,又或者是侧旁红烛映照的缘故,变成了带些淡淡透明釉质的赤褐色,如同琥珀的颜色。

被这样的一对眼珠子盯着看,小乔全身紧绷,不敢乱动,一双眼睛下意识地也睁的滚圆,被动地和他对望。

一丝儿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罅隙里钻了进来,烛火轻轻晃了下,小乔面上投出得那道侧颜烛影也随之微微一晃。

魏劭仿佛忽然回过了神,肩膀微微动了动,也没低头看,剑“嚓”的一声便插回了剑鞘,放到床上后,他坐到了床沿上,低头弯腰穿好靴履,随后抓过剑,起身大步便往外走去。

小乔目送他的背影,舒出一口气。

魏劭走到屏风边,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了头。

小乔那口还没舒完的气,顿时又憋在了胸口。

“这里不合你停留,明日我便着人送你回渔阳。”

他淡淡地说道。转身终于走了。身影拐过屏风,门“呀”的一声开了,接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耳朵里。

小乔终于舒完了那口气,最后摸扶着床沿,慢慢地坐下去时,发觉自己的手竟是微微颤抖的,后背也出了一片冷汗,内衫紧紧地贴在了肌肤上,冷飕飕,叫人极不舒服。

……

魏劭往书房去,快到时,停了下来,四面环顾。

白天的信宫,因为人不多,往往也有空寂之感,何况此刻才四更天,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刻,四下俱寂,信邸里的仆从也都还沉浸在梦乡中。

他的视线落在身后那座被黑夜勾勒出了清晰轮廓的檀台。

片刻后,他登上这座筑于高高夯土台上的高楼,凭栏迎着带了几分透骨飒寒的夜风,远眺沉沉夜幕下的城墙和城墙外的原野,出神时,听到身后一阵细微脚步,转头,借着头顶星光,辨出是行军司马公孙羊。

“主公洞房花烛,怎独自在此凭栏?”

公孙羊朝魏劭见了个礼,走近后笑道。

……

公孙羊,字哺恩,泰山章丘人氏,年四十。早年事魏劭父亲魏经,因出身低微,魏经手下能人济济,他也籍籍无名,魏经身死后,幽州一度陷入四面受敌的困境,他口才出众,在合纵连横的转圜上有上佳表现,数次令幽州转危为安,逐渐被徐夫人重用,魏劭治军后,他便随魏劭东征西战,官拜行军司马,是魏劭的心腹谋士,魏劭对他颇是倚重。这次兖州乔家主动以婚姻示好,当时使者来时,魏劭恰好不在,回来闻讯祖母徐夫人已经代自己应下婚事,本来还是不愿的,因为使者走掉刚不久,打算派人追上去截回,公孙羊以理劝他,魏劭最后终于接受了他的劝告,应了这门亲事。

……

“先生不拥被高眠,怎也在此吹风?”

魏劭反问了一句。

“昨夜本喝醉了,一觉醒来,再无睡意,见星河灿烂,索性到此夜观星象。不想遇到了主公。”

公孙羊说完,呵呵一笑,走到魏劭身边,又道:“我曾闻兖州有谚云,‘洛水十分神,双乔占八分’,原本不信,道是夸大。今夜婚礼所见,乔女倒确实当的如此赞颂。我观她举止神色,众目之下,无丝毫怯露,落落淑女。主公得美,可喜可贺!”

魏劭眼前便浮现出刚才那张明明受了极大的惊吓,眼睛都睁的圆溜溜了,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睫在微微颤抖,却还极力在自己面前作出镇定神色的小脸,默然片刻,淡淡的道:“不过是听了先生劝,顺水推舟权宜之举罢了,何来所谓可喜可贺。明日叫她上路回渔阳便是了。”

公孙羊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浑不在意的样子,便笑道:“也好,河南(黄河以南)宜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如今联姻既成,女君去往渔阳侍奉长辈,代主公尽孝,主公安心图谋大业,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魏劭没有接话,只是一笑。

“余夜观星象,紫薇垣中,帝星隐没,白气漫蔽,恐天下不久将大乱,万民遭涂炭之苦。”

公孙羊仰望星空,忽然叹道。

魏劭顺他所指的方向仰头望了一眼,见群星悬空,点点璀璨,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道:“先生之神,我一向佩服。”

公孙羊摇头:“主公谬赞,我不过一善逞口舌之徒罢了。若论神人,当世倒真有一位,于我有半师之恩。姓王名靳,自号白石老人,为墨家二十代嫡门弟子,不但通纵横捭阖之术,且有通天之智,又善岐黄医术,学究精深,余与之相比,如流萤之于星月,不堪一提。”

魏劭扬了扬眉:“如此神人,今在何处?”

公孙羊道:“我年轻时四处寻访,想拜入墨门,黄天不负,终于得见老人,惜乎资质庸劣,未被收入门下,但也有幸,得老人指点三月,受用一生。十年之前,我有幸与老人再次偶遇于道旁,才知他心系世人,再次入世云游四方,以岐黄济世救人。如今十年过去,也不知他在何处。若安在,当也古稀。”

一阵寒风吹来,公孙羊忽然咳嗽起来。

他早年随军时曾意外受伤,后来伤愈,但留下了病根,时常咳嗽,身体也坏了下去。

“天寒地冻,先生体弱,我送先生回房。”

魏劭立刻说道。

公孙羊连称不敢,说自己回去便可。魏劭便也没勉强,只将披风解下,披在了公孙羊的肩上,目送他的背影下了楼去。

公孙羊走后,魏劭独自凭栏,下意识地再次望了一眼刚才公孙羊指给他看的那片星座。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魏劭的野心里,慢慢地已经勾勒出了一幅越来越清晰的未来图画。

黄河划南北,南河洛中原腹地,北古燕赵魏地。十年前,他的父亲还在世时,北方有大小军阀不下十人,时至今日,已多被蚕食吞并,剩余也不足为虑,不过依附强者而生,如今的广袤北地,就只剩并州陈翔还能与自己一争高下了。

他现在的首先目标,就是吞灭并州,夺得这块有陇西粮仓之称的地盘,统一北方后,再图河南之地,以致最后西进,成就大事。

而兖州地势,就是日后他南下的一条便利途径。两家联姻,今日以魏家之势保乔家在兖州的地位,其实也如同于乔家在替自己守着这条南下便道。他的祖母徐夫人目光深远,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做主替他接受了乔家的示好。当然,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极其不愿,但最终还是听取了公孙羊的劝告,默认了这门婚事的唯一原因。

他从十岁起,就坐于马背追随身为幽州刺史的父亲与越界来犯的匈奴作战,最远到达过长城之外的云中和朔方。父亲在他心目中,有如神人。十年前乔家背信弃义,令他痛失慈父长兄。他从不相信乔家所谓的“信使被截杀于半道”的解释。猪狗不如的人,与陈郡李肃一样,终有一天,他必灭之而后快。现在娶乔女,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除去这桩婚姻给自己带来的心理上的厌恶之外,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至于乔家的那个女儿……

他转过视线,俯视片刻前自己刚走出来的射阳新房的那个方向。

远远望去,那扇窗牖依旧透出一片红蒙蒙的烛光,在周围一片漆黑的映衬之下,很是显眼。

只能怪她自己命运不济了,魏劭这样想,脑海里,不禁再次浮现出了婚礼时第一眼看着她被人引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时的情景。

生的倒勉强还能入眼;身上的肉上下统共加起来,想必也凑不过二两。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

魏劭走后,小乔也不想睡觉了,裹着被在房里枯坐到了天亮。

他没再露脸。春娘她们进来服侍她洗漱的时候,信邸里的便有消息在传,说新妇不得君侯欢心,洞房次日便要被送离身边去往渔阳了。

渔阳是魏家基业所在之地,魏劭的祖母徐夫人、寡母朱氏如今都在那里。

原本,做儿媳的去老家替丈夫侍奉长辈尽孝,也是应尽的人伦。但是,才新婚第二天就要被匆匆送走……

这未免也太丢脸了!

春娘起先还在小乔面前强行做出无事的样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将侍女差出去,握住了小乔的手,垂着泪道:“女君,婢一早便听闻,有仆人四更起夜时,远远见到了魏侯。他怎如此大早便出了房?莫非你忘记婢之前的叮嘱,触怒了他,他才今日便送你去渔阳?”

春娘的意思,说白了,是说现在信邸里的下人都在传,昨夜洞房里房事不调,魏侯对新妇不满意,所以今天就要打发她回老家了。

小乔心里的那种委屈和郁闷,也是没法讲。

她总不好告诉春娘,新郎官魏劭喝的醉醺醺的回来,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自己睡了,她熬到了下半夜被冻醒,不过想拿条被子取暖,就差点被他当成刺客给弄死了吧?

这位,平日到底是干过了多少的亏心事,才会连睡梦里都草木皆兵警觉成了这个样子?

“我并未得罪于他,昨夜他也未沾我身。他只是不喜我罢了。伯父与魏家联姻,本就各有所图。我既肯出嫁,心里也早有准备。去渔阳也无妨,迟早要去,何必纠结早晚?至于旁人说什么,由人说便是了,我不入心,你也莫难过。”

像这样的情况,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以后必定还会有类似的发生。她不想让春娘空怀希望,再一次次地失望。索性借了这个机会和她说明了。

“春娘,你名为婢,我视你为半母。我嫁到魏家,身边就只有你一个是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我盼着你也能坚定心志,往后遇事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春娘发呆,定定地望着小乔。

朝阳正从东窗里照射进来,投到了梳妆台侧,金黄色的阳光将她幼嫩的肌肤打上一层暖暖的色调,连耳垂上的一根根细微茸毛都能看清。她望着自己在微笑,眸光莹莹,里若有宝珠流转。

这样的一个女君,既是她熟悉的,又带着陌生。却不知道为什么,让春娘从心底里慢慢地滋生出了底气,浑身也像是有了力量,一种想要奋不顾身保护她的欲望油然而生。

“女君教训的是!婢记下了!婢这就替你好好梳头打扮。”

春娘迅速擦去眼泪,爬起来站到小乔的身后,开始为她梳头装扮。

她有一双极能替人梳头打扮的巧手,天赋加后来的慢慢摸索。从前小乔母亲还在世时,就常赞她妙手,说她能将女子五分容貌化为八分。

昨夜她原本还担心魏侯不知轻重,会让女君吃苦。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没碰女君一下。

她心里的不服和郁闷,也是难以言表。就如同自己用名贵匣椟藏起来的宝珠,平日深藏不愿示人,现在送到了你的面前,你竟然还嫌弃看不上眼?

她对魏劭原本怀了极大的敬畏之心,但这么一个早上下来,已经心生不满。

这个魏侯,眼睛究竟是要瞎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对自己的宝贝小乔视而不见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要用新婚次日就送走她的方式来羞辱于她?

昨夜那种适合大婚场合的浓妆,固然雍容华美,但其实也掩住了小乔最动人的神韵。今天她一定要替女君再好好装扮一番。

就算走,也要走的漂漂亮亮,绝不能给信邸里的这些人再留笑柄!

第11章 姝丽

信都北上到渔阳,路上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钟媪先前被徐夫人派来这里备办婚礼,现在婚礼完成,女君北上,她自然也同行回去。

护送女君北上的人,也还是魏梁。

魏梁对乔家深恶痛绝。当年小乔父亲乔平来魏家吊唁时,灵堂上就是他带头拔刀怒对。他对如今的小乔自然也没好感,第一次看到她,见主公要娶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就对她下了“祸水”的定义。现在又要派他送去渔阳,心里不愿,但这个任务是公孙军师派给他的,他推却不掉,并且心里也明白,这个乔家女虽然往后注定没人会待见,但主公既然娶,说明用处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所以也只能再次勉强答应下这趟差事。

魏梁备好车马,点选了随从,着人将小乔随身行奁抬出来安置好后,便等候在信邸门外。

小乔也没让人久等。收拾好后,日头也才不过升上屋顶的高度。

她带着春娘和几个侍女,从射阳舍的新房里走了出来。

春娘早上实在是憋了一口气。

如果说,昨晚婚礼上,小乔的衣妆是为了匹配她作为君侯之妻的身份,偏于较她实际年龄未免有老气之嫌的端庄和华丽,那么现在,必要的大方之外,更多的是要凸显她原本的美貌和举手投足间天然流露的姿态。

小乔是春娘看着养大的,她能美到什么程度,没人比春娘更清楚了。

春娘为她梳了个望仙髻,长发全部高盘于顶,饰以小乔最喜欢的那枚翡翠插梳,鬓侧再插一支镶了颗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南珠的步摇,别无多饰。她的脸,其实也根本无需过多脂粉。脂粉厚了,反而掩她原本的神韵。昨日春娘替她上厚妆,是出于压住大婚礼服的考虑。今早她翠眉轻扫,朱唇一点,两颊淡淡扑上一层烟霞香粉,一张脸就足以光彩动人。

春娘很早也知道,通身紧窄、膝下曳洒至地的曲裾,最能展现小乔如今正变得日益玲珑美好的身段了。她近身服侍小乔沐浴,最清楚她身体的变化了。去年从她来癸水后,就看着她一天天地变样,胸前玉房也早如花朵般悄悄膨隆而起,那种有别于丰熟,妇人的别样质地和美感,非亲眼所见,难以形容。

她的使君之女,只是骨架娇小了些,不像这里的女子,大多高健,又刚至及笄之年,身量还未完全长齐,加上昨晚内外六层的大婚礼服,完全遮盖了她实际已经玲珑有致的身材而已,绝不是像今早那些碎嘴妇人们在背后讥议的那样骨瘦如柴才会不讨魏侯欢心。

是你们那个魏侯,自己错过了知道的机会,好吧?

春娘忍不住再次腹诽。她为小乔选了一身浅浅水红的曲裾,反复裹身三重后,以绣带系腰,下露软银轻罗曳撒襞裙,整理好衣袂后,因天寒风大,给她加了一袭天香色的镶裘软帽披风,披风别无多饰,只在下摆一侧绣了一枝舒展萼梅,若风大,则可戴上帽子取暖,素雅又不失富丽。

这一身以她本色居多的出行装束,从头到脚,只剩恰到了好处,既不过于简朴,堕了新婚君侯夫人的身份,也不至浮于竟奢。迎风款款行步而出时,只见她青丝润翡翠,耳坠明月珰,裙裾摇曳,双目晶莹,鬓边步摇辉耀生光,远远望去,恍若洛神出水,美竟不可方物,连身后这座因冬天而只剩下了一片灰扑扑颜色的方正院舍,也如添了一道初春的亮目美景。这一路出去,所遇仆从纷纷侧目,竟有看的忘了行礼的,直到她渐行渐远,还依旧望着背影迟迟收不回目光。

春娘终于觉得心里那口堵住的气稍稍顺了些。

前面那道门过去,就通往大门外了。有几级台阶。昨夜大寒,春娘唯恐阶面还有残冰,便伸手扶住小乔,小乔略微提裙,低头下台阶时,觉到身边的春娘忽然停下了脚步,接着,衣袖被她轻轻扯了下。

小乔抬眼,看见魏劭就站在前头不远的道旁,身侧有一个身量略微消瘦、留三绺须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脸色看起来带了点病痨感,像是魏劭身边的文官。

先前春娘已经打听过,得知魏劭身边有个名叫公孙羊的谋臣,颇得他的倚重,时常一处。这会儿见这中年男子与他同行,便猜应该是那个人了。看他们样子,似乎也是刚从这里路过,结果就和自己这么遇到了一处。

小乔见魏劭两只眼睛扫向自己,面无表情的,脚步略一停顿,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到了近前,面上露出微笑,朝他唤了声“夫君”。

他身边的那个中年人已经朝她躬身作揖,自称复姓公孙,名羊,是君侯的行军司马,说话时,面上带笑,态度倒十分恭敬。

小乔也面带笑意,向公孙羊微微颔首,致意后,转向魏劭又道:“如此妾便动身了,往后不能再侍奉夫君,盼夫君自己多加保重。”说完略福了一福,没多看他一眼,扭头转身便走了。

魏劭似乎一怔,眉头微微皱了皱,目光定在了她的后背。

春娘心中虽对魏劭多有不满,但这么遇到了,表面上还是不敢怠慢,见小乔已经走了,忙向魏劭躬身见礼,又看了眼那个复姓公孙的人,转身急忙追了上去。

“主公,真不送女君出城?”

等小乔身影渐渐远去,公孙羊又劝一遍:“以我之见,主公还是送出城为好。周礼昏礼,婚姻为盟。如今虽世风日下,但主上婚姻和媾,则更为民所喜,此为人伦之理。昨日大婚,今日女君便北上,尚可推说战事紧张,只这几步出城相送之路,主公事务再如何繁冗,也不好省略。主公若不送,恐叫城中民众生疑。”

……

小乔出了大门,魏梁和钟媪过来相迎。她上了前头那辆马车,魏梁钟媪等人也各自就位,正要出发,忽然看见魏劭出来了,忙去相迎。

“备马。我送她出城。”

小乔已经坐定在马车里了,忽然听到后头飘来了魏劭的声音,出于好奇,忍不住还是拨起帘子瞥了一眼。看见他就站在大门台阶那里等人去牵马过来,侧脸对着自己,仿佛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忽然,似乎觉察到了来自身后的那道偷窥目光,转过了脸,目光投向小乔的马车。

小乔立刻往后缩,“啪”的放下了帘子。

……

车马出发上了大街。

这个辰点,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路人看到一行车马从信宫方向而来,中间一辆大的马车,前后有随从护卫,魏劭也骑马在侧,慢慢便聚拢过来,呼他君侯。过了一条街,人越来越多,渐渐地,消息不知道怎的也传开了,说中间那辆大车里坐的便是新婚的郡侯夫人,君侯因战事紧张,新婚翌日便只能送她北上,虽不忍分离,但无奈之下,也只能亲送她出城。民众情绪慢慢便激动了起来,有人开始向马车里并未露面的女君高声致以礼节,其余人纷纷效仿。

小乔坐在马车里,听出车外的路人在向自己口献敬辞,也有高声祝她路上顺遂平安的。

这个年代,儒家男尊女卑、不提倡女子改嫁之类的礼教虽然已经开始被上位者所倡导,但世风比起后来还是开明许多,也没有什么命妇贵女不可抛头露面的严格限制。在兖州,小乔母亲还在世时,每年三月,都会带上大小乔一起去花神庙参加被视为重要节日之一的上巳节,春和日丽,一路马车敞篷,接受着沿途所遇郡民的致意,与民同乐。听到两旁喧声越来越大,便叫,春娘卷起两边帘子,自己向道旁两侧的民众微笑点头致意。

城里民众自然不知道魏乔两家旧事。因魏劭颇得民心,对君侯的新婚之妻,自然也怀着同等好感,感于新婚次日便要夫妻分离,一路相送。见她终于露脸回礼,端坐于车中央,淑韵娉婷,仙姿神仪,笑容又如和风泛过桃李之蹊,可亲可近,目光掠过之时,人人心里都有一个感觉,觉得君侯夫人仿佛是在向自己致意,顿时欢呼出声激动不已,也不分男女,一路追着马车,人也越来越多,全都簇拥在马车两旁的道上,就只为了多看她一眼。

小乔起先露面向民众微笑致意,也不过是出于自己身为君侯之妻的本分。没想到却引来这么多人一路追送,眼看远处还不断有人往这个方向跑来,人只怕会越来越多,唯恐万一引发践踏,向近旁的民众摇手示意不必相送,自己便放下了车帘。

第12章 刘郎

民众送君侯新妇出城,本属正常,魏梁起先也不在意,渐渐见人越聚越多,最后竟然争相追逐马车,两旁人头攒动宛若集市,要不是马车两侧一路有士兵持矛随行挡着,只怕都要挤过来了,心焦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稍落于后的魏劭,见他面上似乎带了些不快。

显然,这样的场面应该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魏梁心里忍不住便埋怨起乔女多事,再看向马车,所幸她已经垂下了帘子,急忙拍马靠近,一边亲自护送马车,一边大声命人散去,终于出了城,这才加快速度,最后停在了距离城门数里之外的道旁。

魏劭脸色依旧沉沉若水,看不出在想什么,更没下马。等魏梁等人到了他跟前拜别的时候,吩咐了两声,叮嘱他路上小心,随后视线抬起来,扫了一眼前头那辆从出城后帘子就一直没再掀开的马车,驱马掉头就回城了。

魏梁立于路边,目送魏劭马背上的身影渐渐消失,转身对着随从大声喝道:“上路!早日送女君归乡,我等也可早些回来!”

……

这个新年的元旦,在路上过去了。四五天后,到了个名叫丘集的地方,穿过前头几里地外的一片盘山道,就是河间的境地了。天快傍晚,暗沉沉的,风吹过来刀刮似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考虑到盘山道难走,于是停了下来,就近落脚到驿庭里过夜。

小乔坐的马车里,有火炉和褥垫,但即便这样,一天下来,脚趾头也被冻的发麻,何况钟媪和侍女她们坐的是没有火炉的普通马车。自己这间车厢能再容几人,中午小歇时,曾让春娘去叫钟媪和侍女,让她们一并坐自己的马车取暖。钟媪却拒了,说上下有别,主仆不可混淆。侍女有些怕她,见她不上,只好也咬牙跟她继续同坐一车。这会儿终于投宿了,这间驿庭虽破旧,好歹比外头要暖和许多,进去后,全都放松了下来。

小乔出钱,请驿丞让人去买了些猪头肉和酒回来让魏梁和一路护送自己的军士吃酒暖身。驿丞得知她是魏劭家眷,哪里敢要钱。小乔自然也不会让他倒贴,让春娘递过去。驿丞亲自出去买了回来,烧热上桌。军士对这位体贴人的女君十分感激,围坐下去便吃喝起来。魏梁却站在驿庭门口,望着外面乌沉沉的天,神色里仿佛有些顾虑。

北方腊月的严寒,实在不是盖的。

小乔生了双肉绵绵的脚丫,脚趾头圆圆的,指甲盖是浅浅的粉红色,上面还长了整齐的小月牙,看着很是可爱,从前在兖州时,冬天从没生过冻疮。到这里才几天,就开始发痒,昨晚更是痒的抓心挠肝,在被窝里又蹭又揉,幸好春娘考虑周到,临出门前带上了冻疮膏,挑了些出来给她抹上,又帮她按揉,折腾了半宿,深夜才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春娘给叫醒了,说外头下雪了,魏将军早就起身,这会儿人在外头大堂等她上路,刚又打发人来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