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也明白,倘若别事,自己说不定还可以和他再闹一下,遇到行军打仗调兵遣将的安排,倘若自己再揪着昨晚他在床上答应的话不放过去,恐怕下一刻,他就要怪自己无理取闹了。

小乔不再言语。见时候也不早了,自己上床先躺了下去。

魏劭浴房里出来,见她闭目躺着,心思重重的样子,爬上去抱住她,哄道:“我知你舍不得我,我也不舍和你分开。只是这回我是真的脱不开身。等这个仗打完了,我必定尽早回家陪你。”

小乔心知事情已经不可改变了,压下心里的失望、懊恼、惶惑,以及一丝恼怒,懒得再看他那副嘴脸,翻了个身背对,扯了被子蒙住头。

……

魏劭是在三天后的五更卯时,发兵离开渔阳的。

这些年来,像这样的发兵出征,虽然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但徐夫人还是不顾病体未愈,穿好整齐的衣裳,坚持亲送魏劭到了大门之外。

朱氏也终于从东屋里露了脸,出来相送。

如前次他征石邑那样,城外大军此刻已经整军待发,火杖熊熊的照明之中,一众部将精神抖擞地分列于魏府大门的两侧之外。

魏劭衣甲鲜明,在门口熊熊火杖的映照之下,英伟若战神降世。他转身,请徐夫人止步,和徐夫人辞了别,目光又落到搀着徐夫人臂膀的小乔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大踏步跨出门槛,翻身上了战马。

小乔和徐夫人并肩立在大门内正中,目送魏劭和一众部将骑马渐渐远去的背影,等一行人马完全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那最后一团暗影里,方转过了身。

还很早,方过了五更卯时。北方的深秋,此刻天还未大亮,但远处东方的天际,已隐隐有黎明前的一片鱼肚白浮了上来。

小乔依旧挽着身边这个老妇人的臂膀,搀她慢慢地朝里行去。钟媪等跟随在后。

徐夫人虽病体未愈,又一早起身,但精神看起来却是这些天里最好的时刻。

她的一只手搭在小乔的手上。小乔感到了来自于她枯瘦手心传过来的一缕温暖。

“你大约还不晓得,”徐夫人慢慢地走在铺就平整青石为路面的甬道上,对小乔说道,“从劭儿十七岁亲自掌军开始,到现在,这么些年来,每回他从渔阳出征,我必定送,回来,必定迎。今早,是第二十一次了。”

小乔沉默着。

徐夫人的唇角边,带着一丝隐隐含了骄傲的微笑:“他受过两次大伤,小伤无数,也曾身陷困境,所幸他意志坚忍,行权立断,又有列祖列宗护佑,每每能够化险为夷。”

“我老了。往后等到有一日,若我不在,无论是胜是败,你要替我继续送他出征,迎他归来,便如今日一样。你可愿意?”

小乔看向徐夫人,见她转头,含笑地望着自己。心里慢慢地涌出一阵热意。

以徐夫人这样的精神状态,加上那日乐陵医的话,小乔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倘若不是有外因,她好端端就会像前世那样,突然病情加重离世!

她反手紧紧地握住了徐夫人那只枯瘦的手,一字一字道:“祖母,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不要自己一个人迎送夫君。我要和祖母一道,像今日这样送他出征,再迎他归来!”

徐夫人一怔,借着黎明的微光,注视了小乔片刻,笑了起来。

“是。说的是!祖母要活到百岁,还等着抱重孙哪!”

她欣笑道。

第75章 10

东屋。

朱夫人扶额坐于榻上,双目呆滞。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出方才送儿子出行前的一幕:儿子和他祖母郑重辞别,敬重无比。和自己话别时,却不过叫她勿牵挂,寥寥数语而已。

这便罢了,二十年下来,她也知道那个老太太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本也没指望要压过一头去。

但在最后临行前,朱夫人却留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乔女的脸上。

儿子看着乔女的那种目光,令朱氏在内心深处,再一次深深地觉到了愤怒和失落。

她不敢放任自己去徐夫人。但对于地位和自己天然不对等的儿媳妇,她自然无所顾忌。

一个仇家的女儿,凭什么,竟在儿子那里也要压过自己一头?

朱氏越想越生气,头疼,心口也隐隐发疼。身后脚步声近,转头,姜媪来了。

姜媪给朱氏送来一盏熬好的雪蛤。朱氏喝了两口,便放了下去。

姜媪劝道:“夫人这些日辛苦了。雪蛤养神定心再好不过,多吃几口。”

朱氏将杯盏推开,摇头道:“我实在吃不下东西。看那乔女装模作样,我便胸闷难忍。”

姜媪叹气:“婢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也不知她在老夫人那里说了什么,如今老夫人眼里独独只有她一人了。昨日食库石媪来向婢诉,道女君虽还未撤她管事位,却另用旁人做事管账。这才几日功夫,她便动起了夫人的人。再给她些时日,恐怕夫人也无立足之地了。”

朱氏被戳中心事,心口突突地跳,脸色更加难看。半晌才道:“她有盲媪撑腰,我能如何?”

姜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俯过去低声道:“夫人,婢前些日照夫人的话去探望了郑姝,当时回来,有些话也不忍讲于夫人。怕夫人伤心。”

朱氏道:“何话?快讲!”

姜媪这才叹息:“郑姝当初回家,家中叔母惧于老夫人施压,匆匆替她找了户人家出嫁,丈夫粗暴,不懂贴心,如今郑姝日子甚是难过,见我之时,哭泣不止。我当时回来,怕夫人听了伤心,是故不敢提及。”

朱氏面露心痛:“是我害了侄女!”

姜媪道:“干夫人何事?郑姝提及夫人,依旧百般感恩。唯只提及……”

她停了停,朝西屋方向嘬了嘬嘴,“提及那屋里的那位,痛恨不已。”

朱氏咬牙道:“我何尝不恨!偏能奈何!”

姜媪目光微动:“也不是没法子。就看夫人你下不下的去手了。”

朱氏一怔:“何法?”

姜媪附耳过去:“大巫通巫咒之法。我听闻,只要获人生辰八字制作人偶,由大巫施咒作法,加以足够怨念,十天半月,其人必定暴病而亡,更妙之处,在于毫无殊态,旁人绝不会另有所疑。”

朱氏吓了一跳:“你叫我害命乔女?”

姜媪慌忙下跪:“夫人恕罪!婢也只是出于一时激愤,胡言乱语!夫人若不忍,便当婢没说过!”

朱氏摆了摆手:“我未怪罪!”她心烦意乱,难以决定。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觉得姜媪此计,极是合她心意。转念又觉战战兢兢,不敢下手。

姜媪看了眼她脸色,低声道:“夫人,非婢多嘴。乔家本就与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除之以祭先主、先少主在天之英灵。夫人慈济,乔女非但不感恩夫人,反而处处作对。也就只有夫人这样才能容她了,自己反倒被逼的步步后退。”

朱氏猛地捏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肉里,咬牙切齿道:“你所言不无道理!我再退让,只怕让她最后给逼进绝路!”

姜媪道:“并非夫人不容她,不过是为当日亡去的先主人先少主复仇罢了!”

朱氏一想到当日丧夫丧子之痛,便心如刀绞,转脸看姜媪:“此事如何做,才能妥当?”

姜媪压低声道:“实不相瞒,此计非婢所出,乃郑姝之意。夫人若首肯,婢再出府一趟,将此事交给郑姝,由她暗地去做,才掩人耳目。若真见效了,也绝不会叫人怀疑到夫人这里!”

朱氏听到是侄女的意思,更觉同心,遂不再犹豫。点头道:“如此甚好。这两日你看个时机再走一趟,把我的话带过去,叫她务必小心行事,不要授人以把柄。”

姜媪应了。

……

城南靠近城门一带,有户姓柳的人家。虽祖上不显,小门小户,但家有三进房屋,百十亩地,家中亦不缺奴仆。去岁,儿子又因孝名得到地方举荐,在临近昌县衙府里做了主记室,也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清白殷实人家。

半年之前,有媒婆上门做媒,将一户郑姓人家里的侄女说给柳家的儿子。柳家父母打听到郑姝虽父母双亡,但有一姨母,却是君侯魏府的当家主母。郑姝回家之前,曾在魏府里住过多年。虽不知道郑姝为何大龄未嫁,如今又这样孑然回了郑家。但若能借此机会攀上魏府这门亲戚,旁的一时也管不了了,非但没有半点迟疑,反觉得自家高攀,当时一口答应了婚事。三个月后郑姝进门。柳家父母见郑姝容貌出众,嫁妆丰厚,心里欢喜,又因她和魏府的那一层关系,哪敢在她面前摆长辈架子,恨不得小心供奉起来才好。那柳家儿子爱新婚之妻貌秀,也是心悦。

柳家原以为天降良缘,平白得道了一门好姻亲。却万万没有想到,才半月不到,郑姝便开始变脸,每日里不是嫌弃饮食粗陋难以下咽,便责罚奴仆粗手笨脚服侍不周。柳家父母起先忍着,心想她在魏府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下嫁到自己家里,一时不能习惯,也是人之常情,更加小心供应。哪想郑姝吃定柳家不敢对自己如何,将从前被赶出魏府的怨恨不满全都发泄到了夫家,再过些时候,非但动辄叱骂家仆,连公婆也顶撞了起来,至于丈夫,更是冷讽热嘲,骂他无用,房里来兴时和他睡上一睡,厌恶时闭门不让上床。如今到了这时候,柳家父母方后悔不迭。恨当初自己贪图富贵,种下了苦果。那郑姝动不动就搬出魏府主母压人,哪敢做别想。至于柳家儿子,如今更是畏妻如虎,索性避到县里,一个月也不回来几趟,家里全成了郑姝的天下。

这日已经日上三竿,郑姝昨夜饮醉,睡到此时方醒。懒洋洋起身,被伺候着梳头之时,外头柳家父母看到门口停下一辆青毡骡车,车里下来一个老媪,腿脚略微显跛,认得是前些日魏府来过的一个体面老媪,不敢怠慢,慌忙出去迎接。姜媪眼里哪里有柳家父母,不过淡淡打了个照面,便似自家般的入内。房里郑姝听到姜媪来了,露出喜色,忙亲自将她迎进房里,叫仆妇献上茶果子,笑道:“前几日阿姆方来过看我,我还道下回不知何时才能又见面呢!”

姜媪笑嘻嘻应了几句,朝她丢眼色。郑姝知她应有话说,将房里下人屏退出去,紧闭房门,问道:“阿姆去而复返,可是有话?”

姜媪将她招到身边,耳语一番,郑姝听完,脸色微变,迟疑之时,姜媪道:“此是夫人授意。夫人如今深受乔女之苦,不得已而为之。只是苦于自己不便出面,把你当成贴心的人,才将此事秘密交你去做。你想,从前若非被那乔女所害,你又怎会被赶出魏府,如今委屈嫁了这样一户破落人家?”说着,用鄙夷目光环视一圈房内摆设。

郑姝被触动心事,咬牙道:“阿姆所言极是!”

姜媪面露笑容,道:“夫人说了,只要办成此事,多少金帛都出的起。我这回来,夫人先就给了些方便钱。”说着从随身褡裢里掏出一只钱袋,解开,里面露出金饼。

郑姝原本就痛恨乔女。被迫嫁入柳家,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姨母突然竟设计要除去乔女,正投她心意,又打发了心腹姜媪来让她做事,岂有不应?思忖了一番,便下了决心,道:“钱我先收下,打点大巫那里要用。大巫轻易不肯出手。好在我从前与她有些交情,好好去求,不定也就成了。你回去静待消息。”

姜媪欢喜。二人各自叮嘱绝不能走漏风声,低声再三密谋,议定之后,郑姝这才若无其事地送了姜媪出去。

……

魏劭出兵离开渔阳,转眼三天过去了。

少了个魏劭,小乔没了侍奉夫君的一项职责,行动就自由多了。这三天里,除了些家事要她抽身处置,她早上睁眼就去北屋,晚间则等到徐夫人安寝下去,这才回来。

这日晚,徐夫人吃了药,歇下去前,微笑着,叫小乔明日起不必再这样守着自己了。

小乔道:“夫君出征,西屋里便空落落的,我一人留那里也没意思。不如来这里陪祖母。就怕祖母嫌我笨手笨脚反而碍事。”

徐夫人摇头,呵呵笑道:“怎会?祖母巴不得你一直都在我跟前。就是怕你太过吃力。且陪我这个老媪,实在也无甚意思,我心里知道的。”

小乔微笑道:“祖母慈颜,我只亲近不够,怎会没意思?等到祖母痊愈,到时不用祖母赶我,我自己也会偷懒了。到时候还望祖母勿怪。”

一旁钟媪道:“女君一片孝心。且这也是应该。老夫人不必心疼。等自己病好了,再多疼几分回去便是了。”

徐夫人笑了,道:“也罢。孙儿不在跟前,我便享享孙媳的福吧。”

小乔扶她躺了下去,安置好后,在旁陪着,见她渐渐睡了过去,这才起身,被钟媪送出。回到自己西屋,也觉得疲乏。入浴房泡了个热水澡,出来穿了衣裳,独自坐于灯前。

已经有些晚了。白日喧嚣隐去。偌大的一个魏府也陷入了夜的宁静。

小乔自己慢慢擦拭干了长发,出神之时,忽然春娘进来,附耳说了一声话。小乔让她带人进来。片刻后,东屋的黄媪便遮遮掩掩地入内,进了房门,向小乔见礼。

小乔让她免礼,又让座。黄媪连称不敢。

小乔微笑道:“春娘说你有事要说?”

黄媪便上前,压低声道:“这几日婢得了女君吩咐,便时刻留意夫人和那姜媪动作。今日午后,夫人睡去,那姜媪换了身衣裳,悄悄从后门出了府,未坐车,也未带人同行。婢见形迹可疑,悄悄跟了上去。女君可知她去了何处?”

黄媪顿了一顿。见小乔投来目光,压低声道:“她去了城西的一处高墙大户宅第,我跟过去时,见她在后门里一闪,仿佛里头有人在等,人立刻不见了。我不方便靠近,只远远在后头等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见她鬼鬼祟祟出来,匆匆回了府。我越想越觉奇怪,想起女君的吩咐,是以过来禀告。”

小乔问:“你可知道那户人家是谁?”

黄媪道:“婢在渔阳几十年,也知道些事情。仿似是一李姓乡侯孀妇的居所。”

小乔叫她将方位地址描述清楚。又细细地盘问,见应无遗漏,叫春娘递给黄媪赏钱。黄媪推脱几下,接了过去,感激不尽。

小乔微笑道:“阿姆今日做的很好。回去后不要走漏风声。若有任何异动,再来告诉我。”

黄媪忙道:“不敢受女君的抬爱。婢一心只想服侍女君。如此婢先回了,免得被人察觉。”

小乔含笑点头。等黄媪去了,沉吟片刻,问春娘道:“前日你帮我送信出去,那人如今可还在?”

春娘道:“应还在的。我听那位郎君言下之意,渔阳似有他的故交,想再盘桓数日访友,过些时日再回。”

春娘应完,见小乔沉默,仿佛出神在想着什么,起先不敢打扰,后实在忍不住,问道:“婢见女君这些时日若有心思。到底出了何事?何以又问那位郎君的下落?”

春娘口中的“郎君”,便是数日前代比彘大乔传书到渔阳的那人。大乔在信里也提过一句,说那人名宗忌,本是徐州一世家子,与薛泰世代有仇,幼年家破,得拜高人习武,少年为游侠儿,仗剑游走四方。数月前回到徐州,刺杀薛泰未果,受伤遇险之时,恰被比彘所救。游侠儿向来重诺,二人又惺惺相惜,宗忌当即发誓效力,以报救命之恩。得知他夫妇欲送信北上到渔阳,说自己少年时,也曾远游去过,渔阳尚有一二故交。愿意代为送信。

如今乱世,道上处处险阻,南北通信更是不易。不知道多少离人家书丢失在了路上。得宗忌承诺,大乔当即写了家书,拜请他送到阿妹的手上。

大乔在信里还提了一句,说若有回书,也放心交宗忌带回。是以前日小乔写了回书,让春娘送到了宗忌所居的客栈。

此刻听春娘问自己,小乔沉吟了片刻,道:“明日你陪我,一道去见那位郎君一面。我有事求于他。”

第76章

次日午后,北屋回来,小乔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水浅葱色衣裳,褪去钗环,装扮若寻常人家出身,戴了一顶遮面幂蓠,在春娘林媪陪伴下,坐马车到了城中的悦福客栈。留林媪在马车里等。带春娘入内,自己向堂倌打听到数日前落脚下来的那位郎君。

堂倌道:“宗郎君尚在。且今日来了三五访友,叫在后堂空地上设一酒席。正要过去添酒。”

春娘给了门房十个大钱:“我与他是旧识,正寻他有事。我顺道代你送酒过去。”

堂倌见这头戴围纱帽的夫人虽衣装不显,但这个跟着的仆妇,站出来却比寻常人家里的主母看似还有气派,又有钱得,怎会不肯,一口答应。

小乔照方才堂倌指点,来到了后堂。

这悦福客栈在城中也算有名,为附风雅,于后堂辟了一个小庭院,种几杆黄槽竹。如今虽入了深秋,天气渐冷,但这黄槽竹耐寒,竿叶黄中泛青,于风中飒飒作响,也有几分江南的韵味。

小乔沿着一道走廊往后堂去,听到隐隐有笑声随风传来,稍近,看到一丛竹子侧旁,四五个男子正席地宴饮,或坐或卧,均二十上下的年纪,中最大者,也不过二十五六,姿态俱都疏狂。听到坐于北向的一个年稍长些的男子笑道:“我曾附于临清县令,为他门客。某日一库房督贼曹一早兴冲冲来拜县令,云己昨夜做梦,梦到使君升官发财,特来禀报。县令起初欣喜,奖赏有加,及至次日,忽又勃然大怒,命杖责此人。诸位可知此中何故?”

其余几人冥思,纷纷不得解时,忽听身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库房督贼曹的职责应是夜间缉盗,他去睡觉做梦,如此失职,受责也是应当。不知我猜的,对是不对?”

席地数人一怔,顿觉有理,恍然哈哈大笑,回过头去,见不远之外的空地上,立了方才说话的女子。她头戴一顶幂蓠,面被绢纱覆盖,身后伴了个中年仆妇。不知是何方来人,几人不禁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青衫男子,与魏劭相仿的年纪,长身而立,腰佩长剑,姿容修雅,便是宗忌。回头认出了春娘,从地上起来,整了整衣衫,迎上前去。

春娘向他含笑点头,唤了声“郎君安”,递上壶酒。

小乔隔绢见宗忌目光落向自己,神色间带了疑惑,便道:“贸然来访,甚是失礼。前日多蒙足下千里传书,十分感激。今日路过,特来致谢。若有打扰,还望海涵。”

宗忌听她一开口,便知她的身份,应是魏府里的那位女君。一怔,忙向她见礼。其余几位他的友人见状,知这妇人应是有事来访。酒宴进行至此,也差不多尽兴了,纷纷起身告辞离去。经过小乔近旁,虽因幂蓠遮面,看不清她的容颜,但薄绢之下,依稀依然可以辨出是个年轻貌美女子,方才又被她一语解破了作乐谜题,可见聪敏,甚是好奇,经过忍不住都多看了几眼。

宗忌送友外出,几人便都打趣,道他才到渔阳没几日,何时竟就结交了这样一位出众佳人,瞒而不报,下回定要作酒为罚。

宗忌既已猜到那妇人的身份,岂敢亵渎,忙矢口否认,迅速送友离去后返回。到了小乔面前,恭敬地道:“不知女君亲驾来此,有失远迎。可是有用得到我之处?但有,尽管吩咐。”

当日他被比彘救下,立誓相报。听比彘夫妇谈及这位燕侯女君很是敬重,似乎当初有恩于他二人,心下便也将她等同视为恩主。心知以她的身份,若无别事,也不会特意亲自来这里见自己的,是故开口便这般说道。

小乔让春娘先行避开,后道:“我阿姐于信中特意提及足下,云足下交游甚广,为可信赖之人。故我贸然前来。实不相瞒,确实有求于足下。”

说着,掀开幂蓠遮面,露出面庞,向宗忌微微含笑,点了点头。

宗忌视线落于她的脸上,目光微微地定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竟不敢再与她一双眼睛对望,只道:“蒙女君谬赞。但凡有事,女君尽管吩咐。宗忌肝脑涂地,以报答恩主当日相救之恩!”

……

小乔从悦福客栈出来,回府的路上,一直冥思。

昨晚黄媪密报姜媪鬼祟行踪一事,令小乔原本就紧张的神经再次绷的紧紧。

前世里,徐夫人的意外病故、大乔、朱氏、朱氏身边的姜媪,还有那个首次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李姓乡侯夫人……

这么多的人,似乎应该是能够穿成一条线的。

姜媪是朱氏的心腹,朱氏是魏府主母,那个李姓乡侯夫人是渔阳城中的贵妇,两人过去若有相交,朱氏如今派姜媪上门,也是说得通。

但是小乔的直觉却又告诉她,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光从昨晚黄媪的描述来看,现在还不能判断姜媪悄悄去李姓乡侯夫人家中一事,到底是朱氏派遣,还是瞒着朱氏私自行动。

恰好在徐夫人生病,魏劭又离家的这个当口,姜媪做出这样一件近乎鬼祟的事,这太值得怀疑了。

但中间,却又仿佛少了什么似的,令她始终无法将这些人的关系能合理地串在一起。

还有那个李姓乡侯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来渔阳将近一年了。渔阳贵妇,小乔大多都见过。

她的记性不错。见过面的人,哪怕只有一眼,她也不会忘记。

但这个乡侯夫人,小乔确定,她没有来魏府走动过。

出于她孀居的身份,深居简出,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现在,既然她在这当口以这种方式闯入了自己的视线,小乔便不打算放过。

所以她亲自找到了那个宗忌,请求他帮忙,帮自己盯牢这个乡侯夫人,不能放过她的一举一动。

其实小乔如今也有能差遣办事的男仆。但这事特殊,普通人恐怕难以盯的出什么名堂。那位宗忌却不一样。大乔信里描述,他是个游侠儿。

游侠从春秋时代起,便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存在群体。重义轻利,一诺千金,甚至不惜以死报知己者。

倘若这位游侠宗忌愿意出手帮忙,效果必定好过她将事情交给普通人。

但这种江湖游侠儿,很难以金钱收买。看大乔信中所言,这位宗忌似乎也颇重义气。便想凭着自己和比彘大乔的关系,开口请他帮忙。

原本她略忐忑,恐自己这样上门,过于贸然。

没想到宗忌一口就答应,看他态度,也非勉强。

这让小乔终于感到稍稍放了些心。

她忍不住再次把注意力转到了徐夫人吃的药上。

先前她反复想过,假设一切都还和前世一样,原本正在康复的徐夫人忽然病重不治而死,那么最有可能,就是吃的汤药被人动了手脚。

所以她在确定北屋那个负责煎药的郭媪没问题后,再三吩咐,务必要她保证每次煎药,从头到尾都要盯着,不能离开一步。

原本觉得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因为这个意外,让小乔更加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