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擎眼角的余光,不算太意外地扫到了一双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侧了侧身,顺利地挡住了邢子阳的视线。

然后,转过头去,对连翘使了个眼色。

“小骗子,你没事儿吧,胃有没有不舒服?”

“还好,就是,就是…好像有点儿晕机…想吐…”望着他深邃的眼睛,连翘突然不顾邢子阳的胁持和他满身的炸弹,捂着嘴干呕了起来,“呕…呕…不行了,我要吐了…”

事实上,作为训练过的红刺特战队员,她又怎么可能会晕机呢?

不过,既然艾擎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目的。

好吧,她趁人不备,捂嘴的中指伸进了喉咙,然后就真的呕吐了出来。

而且,那嘴就正对着邢子阳的身上——

呕!

呕!

没有人不烦呕吐的秽物,何况是从小养尊处优的邢子阳?就在她吐出来的同一时间,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他嫌恶地推开了她的身体少许,恶心地骂道:

“贱人,吐边儿去。”

连翘趁机转过身干呕着,视线与艾擎对视。

艾擎的眼神倏然变冷,时机稍纵即失,趁着邢子阳注意力转换的空挡,他猛然跃过,朝他扑了过去,高大的身子抱紧他往旁边一拧,右手运足了十成的力道将他拿枪的手腕硬生生地拽紧。

速度和力道,极快极猛。

‘呯’地一声——

枪响了!

子弹直直地往上射了出去,两个人的身体扭打在了一块儿,邢子阳疯狂了。

“…妈的,要死一起死,来吧!”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顺着绳索爬上来的邢爷,撑起手跃入了机舱。

连翘一怔。

“火哥!”

见到他,她绝望的心境,瞬间照亮。

哪料到,这时候的飞机,再次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直升驾驶员慌乱的尖叫!

“啊!不好了,头儿,快跳伞,真的机械故障了——”

来不及多想,艾擎被邢子阳拉扯着倒在机舱里,高声大喊。

“邢烈火,快带她走!”

他和他,两个男人,想法都一样,也都知道彼此的想法,连翘和孩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来不及回答他,转瞬即逝的几秒,邢爷已经捞过了降落伞,手臂使力抱紧了连翘,极快地将降落伞套在了她的身上。

直升机在急速坠落。

这儿离海平面距离太短,降落伞究竟能不能打开都成问题,他不能放任连翘一个七个月多的孕妇一个人跳下去。

狠了狠心,他极快地转头喊了声:

“兄弟,你小心!”

然后,他抱紧连翘就跃出了机舱,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护在了怀里。

两个人的身体垂直下落,耳旁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艾擎大声嘶吼。

“邢烈火,021是卜亚楠。小骗子,以后不许再哭——”

接着,只听见半空中响过巨大的‘嘣’声,结实的直升机倏地在空中炸开了。

降落伞也在这时候打开了,他俩的身体刚好落入了海里。

巨大海水冲击下,水花四贱着击打在身上,连翘咬着唇仰头一望。

半空中,黑和红交织成了一朵诡异的火光,一簇簇黑色的浓烟,依稀的光线里,似乎还能瞧见飞机残骸迸烈的剪影。

他们都不知道,邢子阳身上绑的并非普通的炸药,而是经过改良加工的,拥有极其强焊的爆炸能力。炸药爆炸,加上直升机故障,引发机身爆炸。

“艾擎——艾擎——”

紧闭着眼睛,她大声嘶叫!

可是,即便她闭着眼睛,眼前还是放电影一般,不断浮现出来各种各样不同的艾擎。

初见时阴戾神秘还戴着面具的艾擎。

再见时化名唐寅邪肆又儒雅的艾擎。

为了救她被毁了容还笑着说不用戴面具也不会再勾引人了的艾擎。

和她相伴六年,明明深爱着她却绝口不提爱字的艾擎。

还有…

偷偷躲在厨房里为她做饭煲烫的艾擎,将三七扛在肩膀上见人就问‘我闺女漂亮吧’的艾擎,最后,定格在妇幼院的楼顶天台上深深吻她的艾擎…

怜惜的他,温柔的他,体贴的他,果断的他,如今,都再没有了。

以后这世上,再没有了一个叫艾擎的男人。

艾擎,爱情!

为了爱情,艾擎去了——

“艾擎…火哥,艾擎…没了么?”

喃喃着,喃喃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什么,脑子很晕,真的很晕。

邢爷抿着唇扑腾在海里,将她不断下滑的身体抱得紧紧的,一手保护着她的肚子,一手奋力地划动着水。

他没有回答。

嘀——

远处,传来红刺救援的汽艇,踏浪而来的声音。

紧拧的眉头微微一松,突然,邢爷瞪大了眼睛,依稀的微光里,可见水面被染上了不同的颜色,触目惊心。而他怀里的女人,一只手紧紧捂着肚子,一只手攥紧了他的衣袖,身体越来越软。

她见红了!

邢爷心里一痛,铁钳似的手臂托起她的身体。

“连翘,连翘,你千万要坚持住…”

浑身湿透了,连翘上下牙关轻敲着,双手圈住火哥的脖子,她的小腹在宫缩似的抽痛。但是,感觉神经好像有些麻木,此痛非彼痛,耳朵的余音,始终是直升机爆炸时巨大的‘嘣’声,如同魔音入耳,不断回旋。

而她的心,像针扎一般,尖锐的刺痛着。

在她被黑暗吞噬之前,她把头深深埋在火哥的胸前,她想说什么?

艾擎,对不起!

我知道你爱我,但是这辈子我真的没有办法回应。

对不起!你叫我不要哭,可是我此刻,已经泪流满面。

永别了,我最妖孽最帅气最真诚的朋友。

但愿在另一个世界,你能找到属于你的爱情。

————

医院。

而且,还是妇幼院。

世界兜兜转转,从哪儿开始,还得又回到哪儿去。

这会儿,妇幼院的整个产科乃至整个医院都死气沉沉的。在炸弹的危险警报解除以后,妇幼院又重新恢复了应有的秩序。然而,刚刚发生过的事儿没有人能把它当成不存在,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心有余悸是肯定的。

这事儿太玄乎!

谁能想象得到,平日里只有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竟然会在现实中上演?炸弹啊!那可是炸弹!就在他们的身边竟然被人不知不觉地安上了无数的炸弹,多得如果同时引爆,能让他们都灰飞烟灭。

一辆一辆的警车和军车,一个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和特种兵们来来去去。

这阵仗,一辈子,估计就能瞧见这么一回,不过,也将人骇得够呛。

这个时候,天空刚刚泛着鲤鱼的斑白。

整个产科里,人心惶惶,闲着的小护士们钻到一堆儿就窃窃私语。

气氛,又紧张,又低压。

急救室里,连翘脸上没有了半点儿血色,白炽灯光的照耀下,她的双眼紧紧地闭着,唇色雪白,大腿内侧和裤腿儿,已经被完全被血水染红了。

她这样子,是要早产了。

负责她孕检的主治女医生,也就是刘婵的母亲已经被警方带走了。所以,这时候,医院临时安排了刚从国外进修回来的专家吴主任。另外,又从军区总医院调来了几名有经验的产科专家协产。

专家们忐忑不安地紧急碰头商量后,很快就作出了决定。

“首长同志,产妇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我们建议,立刻进行剖宫手术。”

紧攥拳头的邢爷,脸色一变:“那就赶紧!”

吴主任点了点头。

将连翘推进手术室之前,她套上无菌服,戴着大口罩,又特地转过头来问了一句。

“还有…万不得已的时候,要大人,还是要孩子…”

不等她说完,邢爷拧着眉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无比凝重。

“要大人。”

连翘这时候已经清醒了,虽然她仍旧无力地紧闭着眼睛。

那是一种意识半迷糊状态,一会儿清醒,一会儿不清醒。

面前拉下的布帘儿阻碍了她的视线,医生护士人影重重,她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看见。

不过,她却能感觉到手术室耀眼刺目的光线,能听到医生们在忙碌的准备手术,能感觉到麻醉师在替她麻醉,能感觉到产道消毒,能感觉到在插导尿管…

可是,心却一直沉着。

意识,在一个飘荡的境界里。

这不是她第一次生孩子了。

只不过三七她是足月生产的,而这个孩子,在连番的遭劫后,注定他要提前来到人世了。

今天会是她儿子的生日,同时,也是一个为了保护她而死亡的男人的忌日。

当然,前提条件是,手术顺利,孩子健康。

这样,才不会变成两个人的忌日。

生孩子这事儿,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件惶恐忐忑又痛不欲生的折磨。还记得在M国生三七的时候,她也曾经痛得死去活来,最后不得不剖腹。那一次经历分娩痛苦的时候,伴在她身边的人是艾擎。

同样还是剖宫产,同样使用的半身麻醉。

因此,当医生锋利的手术刀剖开她的腹部拉扯时,她是没有痛觉的。

那痛,在心脏上。

万能的麻醉剂,为什么能麻痹掉身体的疼痛,却没有办法麻痹掉她心脏的悲戚呢?

她不知道。

手术室里,除了手术器械的碰撞出来的冰冷声音。

剩下的,只有寂静和间或的交谈。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她的意识再次被黑暗驱赶前,终于听见医生说孩子取出来了,成功剥离。

但是,她没有听到新生婴儿应该有的那一声嘹亮啼哭。

心里顿时一沉。

三七出生时,是哭得很厉害的。

他们的儿子,为什么没有哭?

痛得麻木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抽痛了——

她最后听到的声音,很尖锐很刺耳,却不是儿子发出的,而是一个女医生速度极快地在吼。

“快!准备急救…新生儿…”

而她,没有选择地陷入了黑暗。

等连翘再次睁开眼睛,是两天后。

也就是说,她昏迷了一天两夜。陡然睁眼,那白炽灯的光线让她有些不适应,觉得脑袋上像是晃过一圈儿又一圈儿的白光。其实,这一天两夜,她虽然始终昏迷着,但半睡半醒里,心里的纠结丝毫未少,就好像做了一场与黑夜搏斗的恶梦。

昏迷前的一幕一幕,像倒带的慢镜头,切割着她的心脏。

一个亲密的朋友去了,一个儿子…

唔,她和火哥的儿子!

七个多月的早产儿,危险性有多大她知道,不太清晰的视线寻找着她的男人,她现在最想确认的就是孩子好不好。

“火哥…儿子呢?”

“你醒了?”男人的声音,她听起来有些恍惚,但又特别的温暖,“儿子很好,因为他没有足月,还呆在暖箱里…”

“哦!多重啊?”

“2100克…”

轻吁口气,听闻儿子很好,连翘心下放松了不少。清了清嗓子,她声音有些哑,像条缺水的鱼儿似的张了张嘴。邢爷立马会意的替她倒了水来,小心地扶着她的头喝了一点儿。

舔了舔唇,她望着面前明显憔悴的俊脸,将带着凉意的手伸了出来,握紧了他的。

“大家都还好吗?”

抿紧了嘴唇,邢爷喟叹一声,握紧她的手坐在她床沿上,轻声说:“都挺好的,三个老人都刚刚回去,小久和铭诚也刚走。”

“三七呢?”

想到女儿,邢爷笑了笑:“她啊,有了弟弟开心得不行,刚跟奶奶回景里去了,来医院就吵着要去看弟弟…”

“哦,爽妞儿来过么?”

“昨天来过了,跟卫燎一起来的。”

“卫舒子也带来了吗?”

“带来了!”

“哦!”

很无趣的话题,又扯回到了最初,似乎没有再问的人,她静默了,心里堵得很厉害。

望着她明灭的脸色,邢爷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究竟想问什么呢?

勾了勾唇,他握紧她微凉的手来回摩挲着,微微沉吟片刻,语气不明:“我派人去过公海了,打捞到部分飞机的残骸,他的遗体没有打捞到…”

遗体没有打捞到!

连翘眼神微涩,被他握紧的那只手,忍不住地微微发抖。

是死无全尸,是炸成了碎片,还是已经葬身了鱼腹?但凡想到其中的任何一种,她都觉得心抽得疼痛。

“连翘。”专注地望着她,邢爷蹙着眉头:“不要难过,他自己的选择,不会后悔。”

心里凉凉的,连翘疲惫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好半晌没有再说话。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每每想到这一点,窒息般的痛苦,就刀片似的戳痛她的心。

如果,没有打捞到尸体,是证明他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会吗?会有这种可能么?!

这不是电视连续剧,死而复生的戏码会有那么多吗?

一时间,气氛凝重。

良久…

叹了口气,邢爷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轻描淡写地淡笑。

“媳妇儿,你再这么痛苦,我可要吃醋了!”

心里一怔。

嘟囔了一句,连翘望着他,没好气地吸了吸鼻子,“那你的意思就是说,目前为止,你还没有吃醋了?”

邢爷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又低下头去,在她跳动的睫毛上吻了吻,捧着她的脸,手指怜惜地抚着她有些温润的眼眶,认真的问。

“你要听真话么?”

“嗯。”

“真话就是,有点不舒服。但他是个真爷们儿,又救了我的老婆和孩子,我如果计较还是人么?”

连翘闭上眼睛,静默几秒,突然问,“邢子阳那天说的话,你介意么?”

“什么话?”他的手停了下来,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她。

“说我和艾擎!”

微微一愣,他眼皮儿颤了颤,声音有些闷,“都过去了!不开心的事儿,咱以后别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