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咬着唇,眼睛红红的,她默默的站了一会,他淡漠的表情好似将两个人的距离拉的好远好远,就像是面对着一个陌生人,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转身便跑了出去。

月光清冷,和暖的风吹的轻薄的衣衫微微隆起,眼见小舟已然远去,身影隐没在重重楼阁花树之后,再也看不见了,他一直绷直的身体陡然弯下来,沉重的咳嗽声如同破碎的风箱,一连串的响起。好似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人拔了去,浓浓的都是沉重的无力,喉间腥热,嘴唇殷红,袍袖宽大,轻轻拂过石台,青灰扬起,模糊了他的脸孔。

他靠在梧桐的树干上,仰着头看着一颗一颗明亮起来的星子,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往事。从睁开眼睛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自己,不知家在何处,不知谁是亲人,他只认得安霁侯。侯爷说,你要学习诗书礼乐,学习宫廷规矩,于是他就学了。侯爷说你要保护储君,进宫去冒充太子,于是他就去了。

他那时还那么小,哪里知道什么是忠君爱国,什么是舍己为人。他只是那么崇拜侯爷,全心全意的信任着这个自己一睁开眼睛就见到的第一个人。所以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乖乖的去做,那个时候的他常和李恪玩在一起,李恪有的东西他都有,李恪没有的他也有,李恪常说:或许我们俩是兄弟,你是父亲在外的私生子,不然父亲为何待你这样好?

他听了很开心,心里怯怯的想,或许,侯爷真的是自己的父亲。

直到有一次,他在宫里挨了打,痛极之下发火还手,那些皇宫里长大的小太保们如何是他的对手,烈红鸾被他吓的呆住了,坐在地上咧着嘴直哭。烈家的伴读跑去找夏璟,夏璟知道后带着武局的摔跤小校尉,气势汹汹的来打他。他们人太多,他很聪明的拔腿就跑,他跑的极快,一直跑到了崇明殿外才被人抓住。那时正好赶上朝会结束,他被人按在地上,远远的看到了殿门大开,安霁侯一身官袍的走出来,他心下大喜,张嘴大声叫了起来。他也听到了,停住身子,站在一株梧桐树下静静的望着他。

侯爷的目光那么平静,仍旧是他一贯的样子,好似天塌下来都不能影响分毫。这本是他一直以来那么崇拜那么信任的眼神,可是那一刻却让他觉得透骨的寒冷,因为他只是一直站在那,没有说话,没有动,更没有呵斥那群欺负他的少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看他被人重拳相向,看着他被人按着,耻辱的从那些人的胯下而过。

记忆里的画面早已失去了色彩,变成了一片凌乱的苍白。那天下午,阳光刺目,太阳着了大火,宫殿的地砖热的好像要烧起来,小小的孩子满脸青紫,被人按在地上,眼泪落在尘埃里,却转瞬就被晒得变成了水汽。他费力的从人影拳头中望出去,望着那个穿着苍青色朝服,沉静平和的身影,心底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苍茫。

他想,或许,如果今天在这里的人是李恪,他是不会不管的。

孩子的智慧总是迟钝的,可是一颗心却很敏感。他用了几年的时间都未曾想明白的事,却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夏璟那群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他却仍旧趴在地上,眼睛青肿,嘴唇开裂,满身都是泥土和灰尘,太监宫女们都离的远远的,不敢靠近。夜色渐渐沉下来,头顶有鸟儿扑扇着宽大的翅膀飞过宫殿楼宇,连风听起来都是那么的自由。

他缓缓爬起来,周围没有一个人,夜那么深,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寂寞的楼宇之中,夜风太大,吹散了他的头发,他冷的想哭,迷迷糊糊的似乎忘记了回宫的路,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如同一只狰狞的巨兽,将他的一生都囚禁在里面,天上星子闪烁,应和着别的宫里的丝竹管乐,风吹起地上的尘埃,好似要将他掩埋起来。

从那一天起,他似乎就忘记了如何去信任,直到她的出现,

或许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的一生是已然落子的棋盘,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可以预见未来的生死荣枯。他于黑暗的漩涡中挣扎半生,将那些他期盼了那么久的东西一一踩在脚下,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让隐藏在每个梦魇中的仇恨吞噬掉所有的善良和软弱,强迫自己在困顿的泥淖中站的笔直。用信念、尊严、乃至自由,混合着散发着恶臭的鲜血,来铺垫出那条通往至尊王位的道路。

然而在最后一刻,他却退却了,他停在了自己一手建立的通途上,距离成功仅仅是一步之遥。那一天,他站在漆黑的天幕之下,望着那个他痛恨了半生,仇视了半生,同样也禁锢了他半生的男人,眼底的光芒一点一点的涣散,终究失去了挥刀而下的勇气。只因为在那个人之前,还站着一个倔强的影子。

他并没有信仰,尽管终日沉浸在焚香梵唱之中,却仍旧不相信那个虚无缥缈的神能够给他以救赎。可是那一刻,他却突然间相信了什么,心脏像是被一支利剑刺中,有清新的风吹进来,让他仓促间似乎见到了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或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劫数,他这一生都在步步为营中按照既定的目标缓缓前行,唯有那么一次的意外。就是那天下午,气喘吁吁的少女灵巧的跳上墙,脸颊通红,眼睛明亮,对着他拱手求饶,像是一只可爱的猫儿。

那天的阳光太刺眼,只是一瞬间,便将他的理智高墙彻底穿透了。

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来承受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来忍耐了什么,所以也没有人会明白他那一刻放弃了什么。

是权力,是尊严,是仇恨,还有他从未拥有过,却又在一直憧憬着的自由。

顷刻间,变成指尖的流水,匆匆而去了。

他惘然轻笑,政变第二日,淳于烈带兵杀进宫中,逼他签订自绝书,声称永不染指皇位,并逼他服食了毒药。那时候,宫殿左右都隐藏着安霁侯的人马,可是没有人说话,这是当然的,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冒牌的太子出头,他的死,正好可以昭示淳于烈的狼子野心,只要事后那个人站出来,这天下就依旧是姓夏的。而他,一介贱民,血统低下,便是死上千次万次,也是无人问津。

嘴角的黑血再次溢出,白色的袍子缓缓浸入鲜血,如同一匹瑰丽的玫红锦缎,他的呼吸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要死了吗?

他在心底无声的低笑,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

“真累。”

花树摇曳,落英缤纷,他靠在树干上,嘴角舒缓,月色翩翩的落在他的脸上,明明是个年轻人,可是眼角竟已是纹路深深。原来人的年纪真的会骗人,鬓角华发未生,他的心却已是那么老了。

“砰!”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他诧异的睁眼看去,却是小舟提着碍事的裙摆满脸通红的跑回来,乍一看到他的样子,也是一惊,可是转瞬,她的眼睛就好似要喷出火来,红着眼圈指着他大骂道:“你个混蛋!你个二百五!你个王八蛋!你想让我欠你人情,你想让我一辈子都不好过!”

他失笑的看着她,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连脸上的落寞都来不及收敛,就这样在最狼狈的时刻被她逮个正着。他伸手想去擦掉嘴角的殷红,可是却怎么也擦不净,只得无奈的笑道:“是,是我不好。”

院内静极了,只听到青蝉在树上喋喋不休,小舟握着拳头,月光照在身上,有着森森的凉意缓缓渗透,她倔强的挺直背脊,眼圈虽红,却固执的不让眼泪流出来。有一丝疯狂的炙热从她的肌肤下涌出,好似大火一般灼烧掉了这个静谧的夜。她身上没带武器,左右看去,发现花圃间插着一只长长的花锄,她几步跑过去抓起来,回身冷冷的说道:“我这个人认金认银认钱,却偏不认命,我现在就和你一起杀出去,看看谁能拦下我来?”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是想让我现在就死掉吗?”

小舟眼睛通红,见他神情虽然依旧淡漠,可是眼眸中已经存了决绝的死志,顿时感到一阵无力回天的无奈。心底的郁结之气犹如海水,一丝丝的蔓延上来,她一把扔掉花锄,终于任由眼泪滚落,静静的望着他,低声道:“我该怎么办?”

他温和一笑,远远的向她伸出手来,小舟眼底一热,几步走过来,握住他消瘦的手指,轻声道:“你为何早不告诉我?”

“这件事,本就不该将你卷入其中。你虽然聪明,但是终究不能以一人一家之力对抗一国。”

他静静的喘息,眸色宛若香灰,道:“小舟,离开这之后,要听从李铮的安排,离开天逐,离的远远的,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小舟低着头,手指异常的冰冷,只听他突然笑着问:“对了,上次分别时,你说下次见面要给我一个惊喜的。”

月影婆娑,似蒙昧的珠光流泻了一地,她心头的苦涩越发难咽。

惊喜?

当时的她以为他便是当年相识的夏诸婴,原本想着大局定下之后,与他相认。可是如今,事态已经更迭到今天这个地步,又何来惊喜?

她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扯了扯身上的裙子,说道:“这不是惊喜吗?”

他微微一愣,随即似乎了悟了什么,也不追问,只是笑道:“是很惊喜。”

草木稀疏的气味悄悄的弥散而起,古树的影子如同狰狞的鸩,一忽一忽的晃过地面。他握紧了小舟的手,招呼她道:“陪我坐坐。”

小舟坐在他的身边,他扳过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深夜的虫鸣声显得孤寂清冷,远远近近的叫嚷着,隔壁院子的桃花飘落下来,顺着水流流进了这座庭院,芬芳的香气如同腾起的白雾,弥散在安静的空气中。他们靠在梧桐上,静静的依偎在一起,远处灯火辉煌,城楼林立,锦绣繁华皆在金碧辉煌的宫宇之中,凌厉的刀锋透过世人光怪陆离的眼眸,刺在那些无可奈何的软肋上。

小舟抿紧的唇角,手指像是浸入万丈寒潭之下,他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静静的说:“小舟,我还没有过名字,你帮我取一个好吗?”

心头有茫然未知的恐惧突然袭来,只觉的大地苍茫,心如浮舟,颠簸在风口浪尖。她转过头去,眼睛酸涩的难受,心里突突的跳着,咬着嘴唇,低声的说:“我学问不好。”

他的手臂微微一抖,可是仅仅只是一下,就停了下来。

“哦。”

他点头道:“那你就回去好好翻翻典籍,下次来的时候再告诉我。”

小舟蓦然扬眉:“下次吗?你保证?”

“恩。”他温和的笑,伸手为她将碎发拢至耳后,道:“我保证,我等着你。”

突然间,他的眉心轻轻一皱,唇上滑过一道红痕,他顿时偏过头去,身躯不动,可是一只手却紧紧地握了起来,青色的筋脉崩起来,让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小舟坐在他的背后,想要伸手去叫他,却停在他的背后,不敢伸出去。生怕轻轻碰触一下,他就会如烟雾般的烟消云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过头来,笑容不变,可是脸色已经青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小舟,我很累了,你先回去吧。”

小舟看着他,风吹散了他的鬓角的头发,拂过他清瘦的脸庞,却仍旧显得清俊英朗,他的眼睛淡静出尘,温润如玉,衣衫轻薄带风,身上有着淡淡的檀香,依依的缠绕在她的鼻息之间。夜空黑沉沉的如同一块四四方方的黑玉,星子寥落,份外寂寞。小舟看着他,一颗心就那么一丝丝的沉下去,沉下去,过了许久,她终于慢慢点头,轻声道:“好,我明日再来看你。”

她站起身,手指从他冰凉的衣衫上划过,宽大的衣袖拢着月光,如同一汪破碎的轻纱。她缓缓走开几步,回头看着他,目光皎皎,唇角透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我走了。”

他白衣素容,润雅风仪,微微笑道:“夜路难行,小心些。”

风露缠绵,两株桃花开的极盛,枝条幽然出尘,花瓣娇红婉约,恍若破晓时天边的明霞。一如当初的那场韶华偶遇,浅浅相知,便已是放弃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

步子再慢,也终究走到了头,回过头去,只见清风吹起了他宽大的衣袍,他衣衫胜雪,墨发如缎,尽管离的远,却似乎仍旧能感受的到他那脉脉的目光,渐渐拉成了长长的一线。

小舟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剧毒发作,以他的性子,又如何能忍受在她面前展露那些痛苦与狼狈?

夜风熏然,她走出去,关上门,然后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的蹲下了身子,抱住膝盖,将头埋进臂弯之中。

风声那么静,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来时,月亮已上中空。李铮站在她的面前,见她抬头,便伸出一只手,说道:“走吧。”

小舟起身时,微微一晃,李铮一把搀住她,待她麻了的腿好些了,才缓缓离去。

夜极静,两侧的灯笼浅浅的照出一地的光晕,一弯月亮遥遥挂在天际。李铮的手很暖,也不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默默的往前走,周遭的景物缓缓退后,她也离那个人越来越远。

出了门,上了马车,车璐辘辘,夜色无边,青草的香气混着凉风一丝丝的吹进来,吹散了车厢里的沉闷。

一路安静,马上就要进城里,后面突然响起了马蹄声,小舟面色顿时一白,背脊陡然变得笔直。李铮看了她一眼,就先开帘子走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静静的看着她,然后说道:“他去了。”

小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

风突然大了起来,顺着窗子吹进,她眼睛一痛,似乎被沙子迷住了。眼泪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一行一行,很没出息的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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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送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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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铁进来的时候,窗外有大雨过后的清新,临窗而望,是大片大片开阔的深绿蔓延,冷风轻叩着窗楞,夹杂着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透过幽深的长廊,吹在脸颊上。138看书网.13800100.此时天已蒙蒙亮,暗色的雾气萦绕在庭院间,回廊两旁是一簇簇以绯红浣纱为灯罩的灯笼,橙黄暗淡的光影照着一院的蒙蒙细雨,光线微弱,明烁不定。

小舟转过身来,就见一人从萧铁背后走出来,个头不高,模样却是俊秀。

容子桓对着小舟行了个礼,说道:“宋公子,我要走了。”

“走?”

许是屋子里太空旷,连声音都夹杂着清冷而漫长的意味,小舟微微蹙眉:“去哪?”

“驱胡令已经解除了,我要去找我阿妈。”

小舟闻言点了点头,淡淡道:“好。”

她答应的这样干脆利落,反而让萧铁和容子桓都微微一愣,萧铁似乎不太情愿,沉声说道:“小舟,小容年纪这样小……”

“他自己想要走,我们便不该拦着,更何况他还是去寻他母亲。”

容子桓面色微动,终于去了两分冷淡之意,毕恭毕敬的对小舟行了一礼:“多谢宋公子。”

小舟默默的转过身去,房门打开,又再关上,孩子的脚步声渐渐去的远了,和着这漫空的霏霏春雨,一同离了这座空寂的院子。

“今日午时,烈家人就要被斩首了,男子全部处死,女子十八岁以上处斩,十八岁以下被充为官奴。”

廊下一株碧蕊寒心梅开的正艳,脉脉寒香如秋后冷雨,一丝丝的游曳进了屋子里。小舟微微皱眉,脑海中突然想起一抹红色的影子:“烈红桑呢?”

萧铁答道:“她刚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才几个月的时间,昔日的天之骄女就已经沦为了阶下之囚,而她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事,终究还是成了一个破碎的梦,再也没有时间、没有立场、没有机会、没有资格、甚至是没有命来说出口了。

“不过有一件事很是奇怪。”

萧铁缓缓皱起眉:“烈容却不在今日的行刑名单当中,刑讼司给出的答复是,烈容罪大恶极,要交由军院处以军斩极刑。可是我托少陵公主去打听,彭将军却回答的很含糊,似乎军院不打算介入此事。”

小舟眉梢淡淡挑起:“烈容?”

“就是淳于烈,他被剥了赐姓,他原名就叫烈容。”

小舟皱着眉,细细想了片刻,烛火幽幽暗暗,她的脸在烛火之中模糊不清,像是被水化开了的墨迹一般:“的确有古怪。”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你再去打听一下。”

“好。”

“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

萧铁点了点头,就见小舟转身进了内室,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才走出来,一身素白长袍,外罩白缎披风,白靴白带,连腰间的玉石也换成了羊脂白玉,越发显得身形消瘦,眼眶极深。

萧铁道:“你要出去?”

“恩,”小舟点头,径直走过他的身边,推开房门道:“去看望一位朋友。”

“我吩咐人帮你备车。”

初春的天气,空气里还略微有些微凉,晨风从窗楞间无孔不入的吹进来,使得她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鬓角发丝微微浮动。掩住风帽,小舟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潇潇冷雨中,远远望去尽是天逐城连绵起伏的飞檐斗拱,高楼望断,星海万里,极远处的巷子里,已有早起的小贩打着油伞推着货车在走街串巷,香喷喷的豆花味顺着墙壁飘了进来,勾的人食指大动。

“不用,我走路去。”

******

今日是烈府满门抄斩的日子,太阳还没露头,刑人司门前就聚满了人,小舟绕过了斩台,从紫薇门出城。离开的时候,天还下着雨,淡青色的远山笼罩在白茫茫的雨雾之中,远江如链,蜿蜒的流过,原野上的荒草繁盛,高高摇曳,与马背平齐,大风吹动之间,那离离青草宛如赤金微波,自广袤的天际一波一波的涌涌而至。

小舟打着一只纸伞,是刚刚在路边随便买的,伞面上画着一条河、一艘船、一个人,寥寥几笔线条,就勾勒出一副送别的画面来。雨丝轻飘飘的打在伞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小舟最近又瘦了,原本圆圆的脸颊塌陷下去,下巴显得尖尖的,越发突出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她慢慢的走,偏离了驿道,向着一片荒芜的山峰走去,荒草长得老高,在风中摇曳着,积水沾湿了衣摆,脚下也很泥泞,她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往前走。

世人都记着今天烈府满门抄斩,却忘了今天也是忠毅伯下葬的日子。

新皇登基之后,自然是对在这次政变中的功臣论功行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之前假扮太子十余年的安霁侯府死士,他死在淳于烈一党手上之后,新皇追封其为忠毅伯,赐千金、蟒袍、玉带,世袭罔替,厚葬于朔望峰。

然而世人都知忠毅伯虽然也在安霁侯的授意下娶了几位妃子,但却并没有后代留下,所以这样的赏赐自然也就成了一句空话。而且安霁侯事后甚至推掉了亲自为他安排后事的差事,新皇也只是下了个封赏的旨意就了事了,明察秋毫落叶知秋的朝廷大臣们立刻警觉的发现这位忠毅伯实际上并不像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得圣眷,所以对于一个已经死去并且无后无根基的伯爷,也就无人愿意再去做表面功夫了。

朔望峰上一片冷寂,细雨霏霏,鸟雀盘旋,墓地两旁种着松柏,被雨水一冲,越发显得枝叶青翠,郁郁葱葱。

礼官穿着官服,正在一旁一本正经的诵读着祭文,一篇祭文写的花团锦簇,听起来竟有几分慷慨激昂的凌然之气。陵墓周围除了几名鸿胪寺的司仪官员,就只有一些侍卫,连一个来观礼的人都没有。一尊巨大的棺材放在一辆马车上,几名侍卫懒散的守在一旁,因为离得远,几人还在小声的聊天。

为了今天的丧事,来的几名官员今天都起的太早,此刻还有点打瞌睡,也没人管理秩序。在这样悠闲懒散的气氛下,就连读祭文的官员都有些懈怠,读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哈欠,垂眼看去,却没一个人注意他,登时福至灵心,将祭文中间部分省略了大半,直接一句“英魂安息”了事了。

见门面功夫做完了,几名下属顿时撸胳膊挽袖子的走上前来,准备今天的最后一道工序――下葬。

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缓缓响起,不急不缓,沿着湿润的山路,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一名白衣白袍的年轻公子,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身量不算高,面容却苍白俊美,隐隐透着一丝柔媚的邪气。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精光闪烁,淡淡的盯着众人,只是轻轻一扫,就让人觉得脊背发寒。明明没有半点能够显示身份的配饰,可是却让人不敢有丝毫小觑。一名鸿胪寺官员上前说道:“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来此有何贵干?”

小舟淡淡的抬起眼梢瞟了他一眼,说道:“今日不是忠毅伯下葬的日子吗?我来送他一程。”

官员立刻恍然,忙让开路道:“来的正是时候,若是再晚来一步,就见不到忠毅伯的最后一面了。”

小舟没有说话,径直走过去,细雨偏斜,城内大国寺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如同缠绵的柳丝,余音袅袅。站在此处的峰顶,极目望去,似乎还能看到盘旋在大国寺金顶之上的梵音佛香,夹杂着声声木鱼,伴随着这清冷的风,悠悠的传了过来。

棺木是以乌山金楠木所制,因为世人皆以为他信奉佛教,所以棺木周围刻着一圈淡金色的梵文,阳光照在上面,有着淡淡的金辉。

世人常说入土为安,只不知他如今是否真的得了安宁。棺木缓缓沉下,黄土一层层的洒上去,渐渐再也看不到那闪烁着金芒的佛家梵唱。

以忠毅伯的爵位,他的葬礼和墓地本不该这么草率,可是安霁侯之前却说忠毅伯死前要求自己死后葬礼一切从简,不得铺张。是以今日的这座墓地,简直和寻常百姓没什么分别。葬礼很快便结束了,烧了一些纸钱牛马,鸿胪寺的官员对着这唯一前来送葬的人说道:“葬礼已经结束了,我等要回去复命了。”

“大人辛苦了。”

小舟默默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我还要再呆一会。”

人群渐渐远去了,山野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宁静,小舟蹲在墓地前,抚摸着那尊墓碑,只见上面言简意赅的刻着几个大字:忠毅伯李忠之墓。

没有家门前缀,没有落款姓氏,只有这七个大字,像是一个笑话一样的刻在上面。

李忠?

旧主恩赐的姓,皇帝亲赐的名?

小舟冷冷的笑,轻声道:“你躺在这,一定很委屈吧?”

朔望峰极高,山下已经桃花处处,山顶却犹自有冰雪点缀,寂寞横绝,如卧龙横倒。小舟拿拳头点着“李忠”那两个字,撇着嘴说道:“你看到这两个字,也一样觉得很恶心吧。”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我是来带你走的。”

她笑了笑,就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手。两侧原本安静的树丛里,却顿时窜上来几名身手敏捷衣着普通的中年汉子。

“动手吧。”

她淡淡的吩咐一句,众人就拿着家伙干起活来,比起鸿胪寺那些四体不勤的官员,这些人的动作显然要快上许多。官员们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他们只半盏茶的时间就给破坏的一塌糊涂。

“东家,你看这……”

棺木已经被启开,小舟走过来,静静的看了一眼,嘴角溢出一丝冷淡的笑意来。

果然。

棺木空荡荡的,不见尸首,只有一只陶罐。

这一点,她是早就想到的。

虽然大华这里并不流行火葬,但是他还是不能全尸下葬。毕竟当初为了瞒天过海,李九青曾派人在他的背上伪造了一条皇家黑龙,而如今真相大白,那个人自然不容许这世间存在两条皇龙。

就算,他已经死了。

亲自弯腰,抱起那只陶罐,脱下背后的披风将之包好,转身就往山下走去,清淡的身影在春日苍茫的寒气中看起来格外孤清。身后的下属则是默不作声的做着善后工作,重新下棺安葬。

尘归尘,土归土,这世间的事从来就是如此。有人欢喜,有人哀愁,有人一朝荣极,有人零落成泥。

下山的路变得轻快了许多,罐子在怀里抱的久了,渐渐有了温润的暖意。小舟弃了伞,牛毛般的细雨一丝丝的打在她的头上,顺着苍白的额头流下来。

走到山脚的时候,突然看到山下的河边站着一名男子,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俊朗的异常,一双眼睛深若寒潭,凌烈着峥嵘的剑气。他穿着一身月白软缎宽袖兰纹深衣,腰间系着一条云碧色的丝绦软带,负手立在河边,身上笼着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见小舟从山上下来,他微微抬了下眼梢,山下的四月,正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的时节,奈何在他的这一眼之下,却都显得冷寂无光,小舟不解的看着这人一步步走来,略略止步,目光不卑不亢,带着几丝询问的看着他。

“这位兄台刚从山上下来?”

“是。”

“山上热闹吗?”

小舟微微一笑,扬眉说道:“这个时候,京里更热闹些。”

那人的目光在小舟身上悠悠转了一圈,然后说道:“兄台没带伞,虽然雨很小,但是一路走回去,也会淋湿了。不如让我送你一程如何?”

小舟笑道:“如此就多谢了。”

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就这样在苍茫的旷野上缓缓而行,细雨一丝丝的打在他们的袍角上,有着冰凉的触感。那人比小舟整整高了一个头,撑着一把大伞,将小舟的身体完全笼罩在伞下,自己的半个身子则淋在雨里。默默走了一路,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朔望峰本就离城门不远,如此走了一个多时辰,也到了城门口,小舟对那人说道:“多谢兄台相送。”

“我也只能送你这一路了。”

这话说得突兀,好似他们相识很多年一样,可是小舟却没有半点惊讶,静静的站在那里,任男子的手伸过来,似乎想去触摸她怀里的陶罐,可是手指悬于陶罐上空,沉默许久,终究还是缩了回去。

“带他走吧,想必他也不愿意顶着那个名字孤零零的躺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