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她的话,陆云旗神情灯下闪过一丝黯然。

“不,她并没有。”他木然说道。

九黎公主抬头看着他。

没有?九龄没有说过这种话?

不过九龄的性子绝强又骄傲,这种话不说倒也正常。

“那更要谢谢陆大人了。”她说道。

陆云旗看着她。

“公主不用谢我。”他说道,“只是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就好。”

九黎公主愣了下,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话。

陆云旗站起身来。

“你也说过,她不是她。”他说道,神情木然的看着九黎公主,“你怎么能为了她,辜负她的心意,为了她伤了你自己,她会高兴吗?”

这一连串的她她她,一般人听了肯定要糊涂,九黎公主怔了怔笑了笑。

“大人说得真好。”她说道,似乎听不懂他的意思,只顺口答道。

“我说的不好。”陆云旗说道,“不过我能保证,顾清到了诏狱会说得很好。”

九黎公主色变,从床上坐起来。

“你…”她说道,又苦笑一下坐回去,“是,我就知道这事瞒不住你。”

整容看着陆云旗。

“是我捎信让他给我找来能生病的药。”

说罢坐在床上对陆云旗低头端正施礼。

“对不起,是我要挟你的好心善意了,同时也要挟了顾先生的,这不管他的事。”

陆云旗神情依旧木然。

“公主好好养病吧。”他说道,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迈步。

“陆大人。”九黎公主唤道。

陆云旗停下脚没有回头。

“公主放心,你这不是装病,是真病了,我不会离开京城的。”他说道。

九黎公主看着他的背影。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她说道,“她是为什么死的。”

陆云旗的背影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深有行人

公主讳九龄,兴文太子之第二女也。

太康三年冬违豫,疾驰饵药无捐,薨与京城北镇抚司陆千户宅馆,时年十九。

这是刻在墓志铭上的,是宣告天下的九龄公主的死因,这就是九龄公主的死因。

此时此刻,九黎公主问出这句话,如果在别的地方那就是大逆不道。

九黎公主从来不做大逆不道的事,也从来不追问什么。

当初接到九龄公主死讯赶来的时候,九龄公主已经入殓完毕,她也只是拉着怀王站在棺材前看了眼遗容,就按照礼仪坐在灵堂里哭丧去了。

“九龄公主的身子骨太弱了,还是从小养在外边的缘故。”当时有皇亲这样对九黎公主感叹过。

九黎公主只是拭泪却不发一言。

自后也没有再说过一句有关九龄公主死因的事,甚至连什么病都没有问过。

怎么此时此刻她会问出这样的话,而且还是问陆云旗,这个相当于皇帝手眼的男人。

“别的事我不评价,现在至少我知道一件事,陆大人你对我妹妹,是真心的。”

九黎公主的声音从后传来。

“你对我和怀王也是尽可能的好意,尽可能的相护。”

尽可能听起来并不算什么赞誉,但对于陆云旗这般身份来说,已经是极其感激了,同时也是不可与外人道的感激。

九黎公主说完这句话,屋子里便陷入沉默。

陆云旗依旧背对着她,但并没有继续迈步。

“人都死了,知道怎么死的,有必要吗?”他忽的说道。

九黎公主扶着床站起来,一向平静的脸上流露几分迫切。

“生的糊涂,死的明白一些,也算不枉为人。”她说道。

陆云旗转过身。

“那一天,她说想吃城外曹家的猪油饺饵,我立刻去给她买。”他说道。

明亮的灯下,他的面色越发的惨白。

明明没有说什么,九黎公主听到这句话,眼圈不由红了,有眼泪就要滴落。

那一天。

她握住手瞪大眼认真的看着陆云旗,唯恐错过一句话。

“曹家开门晚,我不想惊扰逼迫,免得他这样状况之下做出的饺饵不好吃,所以我就等着。”陆云旗的声音继续响起。

“第一笼饺饵做好的时候,他们过来告诉我说,九龄进宫了。”

“我就知道要出事了。”

陆云旗站在厅中明亮的灯光倾泻在他身上,却偏偏如同给他罩上一层阴影。

九黎公主看着他,手掩住了嘴。

他并没有说什么,他说话有些笨拙,叙述的木讷平淡,描述的干涩,但九黎公主就好像看到当时的场面。

她看到那个女孩子行走在皇宫的路上,带着决绝,义无反顾。

“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九黎公主闭上眼,眼泪沿着孱白的脸颊滑落。

果然是因为进宫刺杀皇帝而死的。

至于为什么九龄要去刺杀皇帝,这就不是能问的问题了。

问也得不到答案。

“她怎么死的?”她哑声问道。

陆云旗神情木然。

“她被乱刀砍死。”他说道。

他看着眼前,似乎又看到那一片血泊,血刺的他眼疼欲裂,但他没有半点的避开,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看着她被砍断的骨肉牵连的胳膊,看着她扭曲的身形,看着她那件她最喜欢的衣衫被血染红,看着她面目全非。

看着她看向自己,一笑。

室内一片死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九黎公主一声轻叹。

“这样啊。”她说道,“多疼啊。”

没有愤怒没有痛哭,只有这轻声的三个字。

多疼啊。

多疼啊。

陆云旗转过身走了出去,他的步伐很快,甩动的珠帘刷拉作响,剧烈的晃动流光溢彩。

陆云旗冲进夜色里,丫头仆妇们被他吓了一跳。

“大人…”大家纷纷施礼唤道。

声音未落,陆云旗已经越过她们疾步向外而去。

“大人要出去了?”

“大人?”

外院的锦衣卫们纷纷涌来询问着。

陆云旗只是一言不发向外走,所有人都忙碌起来,马匹牵来,火把灯笼云集,大门被推开。

在一片忙乱中,陆云旗神情木然一语不发,如果不是人还自己走动,就真的如同木雕石塑一般。

他跨上马,催马疾驰。

锦衣卫们左右前后拥簇围护,马蹄声火把的亮光将安静的京城夜色惊乱。

看到这队人马过来,夜市上的人群吓了一跳纷纷躲避,待看到其中的陆云旗更是咋舌。

这大晚上就要抄家吗?

又是谁啊这么倒霉?

在人们躲闪好奇的视线里陆云旗一行人消失在街道上。

“看方向是向城外去了。”

“竟然这么晚出城吗?”

“走夜路不怕遇到鬼吗?”

这话说出来街边一阵沉默,人们哄的一声作鸟兽散,这动作太快,贴着墙角的一个男人不提防被撞的摔个跟头,头上戴着的斗笠也滚落,被奔散的人踩了好几脚。

“哎哎我的帽子。”他着急的喊道。

帽子被人一脚踢回来。

“大晚上的带什么帽子。”那人骂了声。

男人恼火的将帽子捡起,再看街上人夜色里奔散,哪里看得清是谁踢的。

男人将帽子捡起来,见好好的帽子已经被踩的歪歪扭扭,只得愤愤的扔到一边。

夜市已经恢复了热闹,男人站直身子看了看四周,抬手按了按鬓角,整了整衣衫沿街向前走去。

夜市上摆出了很多摊位,不少人或者坐或者站着吃喝说笑,当然也有很多大酒楼也还开门,不过相比白日到底是显得冷清一些,毕竟夜晚吃酒有青楼这个好地方去。

男人走到一间行会会馆前,跟门口的一个伙计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伙计就忙引着他向内而去,而会馆的门也随之被关上,门上的灯笼也被取下熄灭,表明这里已经关门了。

内里随着伙计的引路,那男人走过的地方,灯笼也纷纷被取下熄灭,原本明亮的室内变的昏暗,男人停在一间屋门前,再次整了整衣衫拉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灯光柔和,照着窗边坐着的一个老者,此时正低着头认真的写字。

男人含笑上前恭敬的长身作揖。

“拜见黄大人。”他说道。

写字的老者抬起头,灯光照着他枯皱的脸,正是黄诚黄大人。

“如果我现在去见陛下,说我捉住了金朝的太子司仓大人。”他说道,神情和煦,“陛下一定会很欣慰。”

第一百七十四章 跋涉而来的诚意

金朝。

金人。

还是位大人。

曾经金人和大周有过来往,但自从当初金人攻占开封掳走当时的皇帝,皇帝死在金国,后朱山为皇帝报仇征战中一箭射死了被金国皇帝最看重的皇子后,两国也就不共戴天了。

金人出现在京城,还真是很吓人的事。

虽然还没到午夜,厅内也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里里外外都没有半点杂音,只有几案上摆着的青铜莲花香炉中白眼袅袅舞动显示着几分灵动。

站在厅内的男人笑了。

“如果能得黄大人引荐见陛下,郁迟海死而无憾。”他说道,再次躬身施礼,“荣幸之至。”

黄老大人笑了笑,将最后一笔写完。

“听说郁大人写的一手好字。”他说道。

郁迟海闻言笑着走过去,在黄老大人的几案前恭敬的坐下,认真的看着写好的大字。

“黄学士的书法果然不负盛名。”他说道,“这三馆楷书也能写的如此惊艳。”

三馆楷书是每一个读书人都必学的,在这种人人都会且都写得不错的字体中被人称为惊艳,可见的确是非同一般。

黄诚笑了,拿过一旁的手巾擦手。

“我当初给仁孝皇帝抄了五年的起居录。”他说道,“仁孝皇帝那时候说了,我别的本事没有,也就是老实和写字写得好。”

听到仁孝皇帝,郁迟海收起笑,带着几分沉重一低头。

“仁孝皇帝的事我也很悲痛。”他说道。

仁孝皇帝就是当年被掳走死在金国的皇帝,当今皇帝的祖父。

屋子里再次陷入一阵沉寂。

黄诚慢慢的擦着手。

“悲痛。”他说道,“你知道看着失去至亲有多悲痛吗?”

郁迟海形容更悲痛,看着黄诚又几分同情。

这位黄大人也是刚刚失去了至亲。

“黄大人。”他说道,“您保重。”

黄诚看向他笑了笑。

“不,我的意思是,做父亲的失去儿子又悲又痛。”他说道,“但做儿子的失去父亲悲是悲就没这么痛了。”

郁迟海愣了下,这个黄诚为人奸诈贪婪狠毒又睚眦必报,如今失去了儿子,人看起来更不正常了。

黄诚将手巾扔在桌子上。

“看来郁大人最近的日子过的还不错,还有闲情跑我们京都来。”他说道。

郁迟海顿时苦笑。

“黄大人,我们日子要是好过,我也不会冒着这么大危险跑来这里了。”他说道,“不瞒您说,我来之前在家里丧事都办过了。”

“危险也不大嘛,你还不是来到这里了。”黄诚说道。

郁迟海再次对着黄诚施礼。

“这都是托黄小大人的福,黄小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然人不在了,他留下的人脉还都帮着我们,要不然我真的走不过来啊。”他说着抬手拭泪,“只可惜没能亲见黄小大人一面。”

黄诚看着他。

“你是在威胁我?”他说道。

郁迟海在几案前坐正身子,俯身。

“不,黄大人,我是在哀求你。”他诚恳的说道,抬起头,“我们的日子真的不好过,马上就要入冬了,也是正因如此才不得不来贵境借一点米粮好过冬,真是无心挑起征战啊。”

两座府城,几百百姓死伤被掠,一多半的房屋被烧毁,在他说来就是借点米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