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是不收。

听到他这话,原本手里还拿着蜜饯的孩子们忽的都将蜜饯放回纸包里,捧着纸包的孩子也跑到柳儿身边,将纸包塞给她。

“哎!”柳儿只来得及喊了声,那孩子兔子一般跑开了。

所有的村民孩童都后退避开,动作整齐划一。

“你们干什么啊?有吃的还不要啊。”柳儿没好气的说道,“非要啃糠饼子啊?”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上前,他们的视线甚至不再看车马上的货物。

“夏二叔,你们也知道我没有恶意。”君小姐说道,“我只是想做些什么,而我恰好也能做。”

夏勇点点头要说什么,夏嫂子先开口了。

“君小姐,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她诚恳说道,“只是,我们的心意,也希望你能理解。”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看着君小姐,慢慢的摇头。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心里清楚,我们心里也清楚,很抱歉,我们不接受。”

不接受的不是她的善意,而是她善意所基于的那个人。

这不该是这个道理,但她又理解这种很多事不需要道理。

君小姐默然,夏勇夫妇对她施礼转身离开了,村民们便立刻毫不迟疑的散开,转眼间村口就只剩下他们。

虽然车马伙计众多,但看起来还是显得很孤单,也很尴尬。

“真是不知好歹!”柳儿瞪眼跺脚气呼呼说道。

君小姐看她一眼,柳儿吐吐舌头缩头不敢说了。

“先收起来吧。”君小姐对雷中莲说道。

雷中莲应声是。

“那我们今晚能吃吗?”柳儿期期艾艾的问道。

君小姐看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又笑了。

有些人没有吃过苦也不需要吃苦,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而有些人不想吃苦但为了信义也能坚持吃苦,这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她点点头,柳儿举手欢呼雀跃。

夜色笼罩了山村,夜晚的山村陷入一片黑暗,吃的油尚且不够,灯油更是奢侈,整个村子只有一间院落亮着灯,那自然是君小姐的住处,不仅屋子里点着灯,院子里也燃着火把,挂着灯笼。

这些都是今日新添置的,在一片夜色中恍若星辰明亮耀目,这让站在山上的人比白日更清楚的看到这里。

“妞妞。”

夜色里传来一声呼唤,站在山路上的人影立刻转过身,嗯了声。

这边的屋子也没有点灯,隐约可以看到屋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该睡了。”妇人柔声说道。

女孩子再次嗯了声走过来,她走到妇人身前停下脚。

“怎么了?”妇人抚了抚她的头问道。

夜色里女孩子的双眼闪亮。

“我几岁的时候,爹离开的?”她忽的问道。

妇人的手微微停顿下。

“三岁。”她柔声说道。

女孩子哦了声。

“太小了,什么都没记住。”她说道。

都不知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更没有父女情深的记忆。

“没什么,记不住忘记的事多了。”妇人柔声说道,揽住女儿的肩头,“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女孩子没有再说话跟着她进了屋子,门关上,山上也陷入彻底的静谧。

晨光蒙蒙亮,君小姐在山路上停下脚,她抬头看看前方,低头看看拿着的手札。

为难啊。

这样做真是为难这些人了。

君小姐干脆在山路上坐下,手拄着下颌出神。

那该怎么办呢?

“嗬!”

悠长的喝声从山下传来。

君小姐下意识的看去,这里的村民们很早就起来劳作,坐在高出可以看到田间山坡上散布着的人。

有老人有妇人还有孩子们。

喝声停下,紧接着又有梆子声响起。

为什么要敲梆子?君小姐念头闪过,旋即就瞪大眼,视线所及的劳作的人们都忽的挥动手里的农具。

“哈!”

四面八方远远近近高高低低苍老的柔弱的稚嫩的喊声同时响起。

梆子又一声响。

男人举高的锄头重重的挥出去,孩童手里的镰刀稳稳的横劈,妇人马步顿脚将箩筐在身前推出。

“哈!”

声音再次齐齐发出四散又汇集。

这是…劳作吗?

这分明是…习战。

君小姐只觉得全身发麻。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来这里几天了,君小姐知道这些的人劳作勤勉,小孩子也不例外。

她每天早上山晚下山都能遇到他们。

只是她一直没有注意他们怎么劳作,原来是这样啊。

君小姐站起来,认真专注的看着这些人。

梆子的声音越来越密集,散布的人们动作也越来越快,随着梆子声的短促快慢,身边有同伴的男女老少还互相对战。

这场面持续了很久,直到梆子声停下,大家的动作也停下来,活动活动手脚,握着手里的农具继续劳作,一切风平浪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们一直这样做吗?”君小姐忽的说道。

站在她身后的杨景愣了下,旋即又默然。

大哥聪慧又挑剔,他收的弟子自然也是聪明极致的,能发现他在身后理所应当。

“我们是官兵,当然要日日练习不可懈怠。”他说道。

现在听到他说是官兵,君小姐不会觉得是说笑了。

“你们是哪里的官兵?”她转过身问道,“师父也是吗?那为什么又在这里?师父又为什么…”

杨景垂目打断她。

“君小姐,我不认识你师父,我不知道你师父的事。”他说道。

君小姐看着他叹口气。

“杨大叔,你别这样了。”她说道,“有什么事大家说开好好说不好吗?”

杨景忽的笑了,只不过这笑的有些像哭。

“是啊。”他说道,“有什么事大家说开,好好说,不好吗?”

这是回答还是反问?答她的话,还是问某个人?

君小姐看着他,能体会到他骨子里的愤怒悲痛。

师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杨景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转身上山,君小姐下意识的喊住他。

“君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杨景回头说道。

吩咐…君小姐看着他,又看了眼山下。

“我想请你们帮个忙。”她忽的说道。

杨景看着她,神情几分戒备。

“我的护卫们…”君小姐含笑伸手指了指自己住的地方,又看向杨景,“我想请你们训练他们。”

训练?杨景愣了下,什么意思?

“不瞒杨大叔,我之所以会到这里来,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被人追捕。”君小姐说道。

追捕?

杨景愣了下又恍然。

“那几个锦衣卫?”他说道。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明明是一起的却突然要抓起来。

是抓捕她的啊,不过看起来真像她的护卫们,这也可以理解,他们要追捕她,自然不会让别人把她抓去。

“你们抓他们很轻松,我的护卫们功夫就差很多了。”君小姐接着说道,“我将来回程还要面对更多的锦衣卫,所以我想让护卫们跟着你们练一练。”

杨景迟疑一下。

“我们其实也不会什么,功夫并不好。”他说道。

“是,你们这些老的老少的少,力气也好功夫也好,肯定不如我的护卫们。”君小姐说道,“但是独木不成林,你们合作起来连这些锦衣卫都不是你们的对手。”

那倒是,杨景伸手抚了下短须。

“我的兵当然很好。”他下意识的说道,就像以前那样。

话出口神情又几分怅然。

这句话多少年没有说过了。

“所以我希望你们把我的护卫也训练成好兵。”君小姐说道,“能护我平安回到山西去。”

杨景沉默一刻。

“好吧。”他说道,“君小姐你大人大量原谅了我们,我们为你做些事也是应该的。”

他的话音落就见眼前的女孩子绽开笑颜。

“不是应该的。”君小姐笑道,“我会给你们报酬的。”

报酬?

杨景愣了下。

“不,不用…”他忙说道。

但君小姐不理会他的话,对他摆摆手,转身跳跃着沿着台阶而下。

“我去安排了。”她笑着扔下一句。

杨景哎哎的喊了几声,那女孩子早已经如同小鹿一般跑远了。

是不是有什么话说的不对啊?杨景不由伸手抓抓头,是不是被这小姑娘骗了啊?但是能骗他什么呀?

到了中午的时候,杨景就知道自己被骗了什么了。

“说这是你同意的。”夏勇说道,指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米粮菜肉。

杨景神情愕然又尴尬。

“我没同意啊。”他说道,“我只是同意让他们跟着我们练兵。”

夏勇点点头。

“是啊,所以这是练兵的报酬。”他说道。

杨景愕然又再次挠头。

“这孩子。”他说道,“那怎么办?退回去吗?”

“问问嫂子吧。”夏勇媳妇忽的说道,“退回去也就是说不帮她的护卫们训练了,也是怪不好看的。”

也是,杨景和夏勇对视一眼点点头。

听到杨景和夏勇的话,正在织布的妇人笑了。

“那这样她送给我们米粮菜肉就是因为她的事。”她说道,“为了她自己,不是为了…别人。”

别人这个词说出来,她的声音微微低沉。

杨景和夏勇也低头沉默。

“那就收下吧。”妇人的声音又轻快的说道,“大家互惠互利,都开心,挺好的。”

杨景和夏勇有些惊喜的看着妇人。

“大嫂。”他们齐声唤道。

妇人看着他们。

“怎么?我在你们眼里是那种一根筋好坏是非不分的人吗?”她似笑非笑说道。

杨景和夏勇忙摇头。

“怎么会,大嫂是世上最好的人。”他们齐声说道。

妇人笑了笑。

“最好吗?”她轻叹一声,低头继续织布。

杨景和夏勇对视一眼,都有几分不安几分黯然,没有再说话施礼告退了。

午后的山村变的热闹起来,柳儿一溜烟的从外边跑回来。

“小姐,一个个高兴的跟过年似的。”她夸张的说道,“有的人当场就把点心拆开吃了。”

君小姐笑了笑,又叹口气。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这么穷吗?

“上午还假正经的不要,看现在多高兴。”柳儿又说道。

“怎么能叫假正经。”君小姐说道,带着几分不悦,“他们不要,是真不要,现在要了,就真高兴,这才是真人。”

柳儿吐吐舌头。

“小姐我错了。”她立刻说道,“看到他们开心我好开心啊。”

君小姐嗔怪的瞪她一眼,笑了。

“小姐,你快尝尝,我今天做的饭。”柳儿立刻笑嘻嘻的说道,将一个盖盅捧来。

看着这边主仆其乐融融,雷中莲嘴角含笑的走开了,两个镖师神情复杂的跟上他。

“雷爷,咱们真就跟人去做农活了啊?”他们低声问道。

“这有什么真假。”雷中莲纵眉说道,“君小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么绝对啊,两个镖师对视一眼,那好吧,人家出了钱,命都买了,去做农活也不算什么。

暮色笼罩,山村里再一次家家户户冒起炊烟,这一次没有人再走出来,都聚集在家里等候着,不时的传出笑声以及孩子们的吵闹。

各种饭菜的香气飘荡在村落里,各家各户也都点亮了灯火,虽然节省只点了一个火把,但也足以让山村变的如同星辰璀璨。

秋日的夜晚越发的令人迷醉。

京城陆宅里一如既往灯火明亮,但与往日的看起来热闹却又带着死水一般的安静不同,今日宅子里笼罩着几分紧张的气氛。

九黎公主的屋子前站着很多丫头仆妇,一个个神情焦虑不安。

院门外一阵热闹,穿着官袍的陆云旗在夜色里大步而来,丫头仆妇们忙不安的迎接。

陆云旗没有理会她们,迈进屋子里,屋子里也站着很多仆妇丫头,以及几个正在低头交谈的太医,看到陆云旗进来忙施礼。

陆云旗视线看向内里,隔着五彩珠帘,可以看到侧躺在床上的九黎公主。

“公主什么病?”他收回视线看向太医问道。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为谁而病

陆云旗的话音落,内里的九黎公主就一阵咳嗽,屋子里的丫头仆妇顿时忙乱。

陆云旗疾步走进去,太医们也跟上,看着丫头们拍抚九黎公主,端了水喂了几口。

灯光下九黎公主的面色孱弱,也没有梳妆,看上去有些憔悴,喝了几口水压住了咳嗽,便躺回去。

“你觉得怎么样?”陆云旗问道,他并没有靠近,而是站在床前几步外。

关切倒是真情,只是这态度不像丈夫般亲密,更像是随从般恭敬。

这其实也正常,毕竟他的妻子是公主,是丈夫也是臣子。

屋子里没有人敢对此有什么疑问,甚至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九黎公主摆摆手没有说话,紧紧闭着嘴似乎为了避免一张口就咳嗽。

陆云旗没有再问,转过身走出去,太医们忙跟上。

讨论病情当然要回避病人。

“也并无大碍,风寒略重些。”一个太医斟酌先开口。

这话说的巧妙,说重也不要紧,说不要紧吧风寒也不容小觑。

陆云旗面无表情。

“也就是说你们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他说道。

这话让太医们色变,神情紧张不安。

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他们有很多话可以回答,但面对陆云旗…江友树可是还在诏狱里关着生死不知呢。

“陆大人,我们能治好。”一个太医一咬牙说道,“只是这风寒之症不是短时间能就能好的,如今又入秋将冷,对于风寒更不妙,我们需要慢慢的给公主调养。”

陆云旗嗯了声。

这就是行了吧?这么好说话?太医们松口气。

“那我们去配药了。”他们说道。

陆云旗再次嗯了声,太医们忙退了出去。

陆云旗在厅中站了一刻才走入内室,九黎公主似乎在床上睡着了,丫头仆妇们低头退了出去。

“陛下同意我出京了。”陆云旗忽的说道。

九黎公主睁开眼。

“为了那位君小姐吗?”她问道,声音因为要抑制咳嗽越发的显得虚弱。

“她在北地玩的太过了,那里可不是京城,不安全。”陆云旗说道。

九黎公主失笑,这笑立刻引得一阵咳嗽,她忙伸手掩住嘴。

陆云旗将水递过来,长手伸着,人并没有靠近。

九黎公主摇摇头示意不用。

陆云旗便放下水杯垂手。

“陆大人,对她来说,京城才不安全吧。”九黎公主含笑说道。

陆云旗没有说话。

屋子里沉默一刻。

“我病了,你能不去吗?”九黎公主忽的说道。

她的声音本就柔和,此时又在病重,灯下垂目,声音孱弱,犹如梨花带雨令人垂怜。

站在外间的仆妇隔着珠帘看不清九龄公主的样子,但只听声音也忍不住心肝颤了颤。

这就对了,公主也是女人,陆千户也是男人,女人对男人就该这样娇娇弱弱,撒娇痴缠。

更何况,这个男人就要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出门了,就是公主,也不愿意自己的男人被别的女人抢了吧。

这样的话早就该说了。

陆云旗沉默无声。

仆妇忍不住屏住呼吸,在几乎憋死之前终于听到陆云旗开口了。

“好。”

他木讷醇厚的声音让人无比的安心。

仆妇忍不住满心欢喜,看着陆云旗在九黎公主床前坐下,忙带着外间侍立的丫头们都退了出去,不忘把门带上。

灯火明亮的室内变的安静而祥和。

听到陆云旗的回答,九黎公主对他笑了笑。

“谢谢。”她说道。

“不用谢。”陆云旗说道,“都一样,都是为了她。”

这个她,九黎知道说的是谁。

为了她,他才对那位君小姐缠斗不休,甚至冒险离开京城。

但也是为了她,听到自己生病,他就留下来。

九黎公主笑了笑。

“谢谢。”她再次说道,相比于第一次的谢谢,这一次更多了几分真诚,又几分怅然。

这怅然当然不是因为自己的丈夫走也好留也好都不是为了自己。

想起那个她,二人都沉默一刻。

“当初是她托付你照顾我们的吗?”九黎公主忽的说道,“也是为难你了。”

她们姐弟三人是尴尬的存在,如果能病死或者出了其他的意外,真是让很多人遂心愿。

而皇帝的心愿也势必是很多人的心愿,他们愿意为了达成这个心愿而在所不惜。

所幸有陆云旗接过掌管她们的一切事宜,封闭的与世隔绝的怀王府和陆宅,是囚笼也是保护罩。

有他在,没有人能做小动作。

但这对于他来说,要做的合情合理不惹怒皇帝也不引起皇帝的质疑,也是很不容易的。

所以现在她病了,病了的人会发生各种意外,陆云旗是绝对不会离开的,他要亲自守着才能杜绝一切意外。

听了她的话,陆云旗神情灯下闪过一丝黯然。

“不,她并没有。”他木然说道。

九黎公主抬头看着他。

没有?九龄没有说过这种话?

不过九龄的性子绝强又骄傲,这种话不说倒也正常。

“那更要谢谢陆大人了。”她说道。

陆云旗看着她。

“公主不用谢我。”他说道,“只是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就好。”

九黎公主愣了下,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话。

陆云旗站起身来。

“你也说过,她不是她。”他说道,神情木然的看着九黎公主,“你怎么能为了她,辜负她的心意,为了她伤了你自己,她会高兴吗?”

这一连串的她她她,一般人听了肯定要糊涂,九黎公主怔了怔笑了笑。

“大人说得真好。”她说道,似乎听不懂他的意思,只顺口答道。

“我说的不好。”陆云旗说道,“不过我能保证,顾清到了诏狱会说得很好。”

九黎公主色变,从床上坐起来。

“你…”她说道,又苦笑一下坐回去,“是,我就知道这事瞒不住你。”

整容看着陆云旗。

“是我捎信让他给我找来能生病的药。”

说罢坐在床上对陆云旗低头端正施礼。

“对不起,是我要挟你的好心善意了,同时也要挟了顾先生的,这不管他的事。”

陆云旗神情依旧木然。

“公主好好养病吧。”他说道,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迈步。

“陆大人。”九黎公主唤道。

陆云旗停下脚没有回头。

“公主放心,你这不是装病,是真病了,我不会离开京城的。”他说道。

九黎公主看着他的背影。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她说道,“她是为什么死的。”

陆云旗的背影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深有行人

公主讳九龄,兴文太子之第二女也。

太康三年冬违豫,疾驰饵药无捐,薨与京城北镇抚司陆千户宅馆,时年十九。

这是刻在墓志铭上的,是宣告天下的九龄公主的死因,这就是九龄公主的死因。

此时此刻,九黎公主问出这句话,如果在别的地方那就是大逆不道。

九黎公主从来不做大逆不道的事,也从来不追问什么。

当初接到九龄公主死讯赶来的时候,九龄公主已经入殓完毕,她也只是拉着怀王站在棺材前看了眼遗容,就按照礼仪坐在灵堂里哭丧去了。

“九龄公主的身子骨太弱了,还是从小养在外边的缘故。”当时有皇亲这样对九黎公主感叹过。

九黎公主只是拭泪却不发一言。

自后也没有再说过一句有关九龄公主死因的事,甚至连什么病都没有问过。

怎么此时此刻她会问出这样的话,而且还是问陆云旗,这个相当于皇帝手眼的男人。

“别的事我不评价,现在至少我知道一件事,陆大人你对我妹妹,是真心的。”

九黎公主的声音从后传来。

“你对我和怀王也是尽可能的好意,尽可能的相护。”

尽可能听起来并不算什么赞誉,但对于陆云旗这般身份来说,已经是极其感激了,同时也是不可与外人道的感激。

九黎公主说完这句话,屋子里便陷入沉默。

陆云旗依旧背对着她,但并没有继续迈步。

“人都死了,知道怎么死的,有必要吗?”他忽的说道。

九黎公主扶着床站起来,一向平静的脸上流露几分迫切。

“生的糊涂,死的明白一些,也算不枉为人。”她说道。

陆云旗转过身。

“那一天,她说想吃城外曹家的猪油饺饵,我立刻去给她买。”他说道。

明亮的灯下,他的面色越发的惨白。

明明没有说什么,九黎公主听到这句话,眼圈不由红了,有眼泪就要滴落。

那一天。

她握住手瞪大眼认真的看着陆云旗,唯恐错过一句话。

“曹家开门晚,我不想惊扰逼迫,免得他这样状况之下做出的饺饵不好吃,所以我就等着。”陆云旗的声音继续响起。

“第一笼饺饵做好的时候,他们过来告诉我说,九龄进宫了。”

“我就知道要出事了。”

陆云旗站在厅中明亮的灯光倾泻在他身上,却偏偏如同给他罩上一层阴影。

九黎公主看着他,手掩住了嘴。

他并没有说什么,他说话有些笨拙,叙述的木讷平淡,描述的干涩,但九黎公主就好像看到当时的场面。

她看到那个女孩子行走在皇宫的路上,带着决绝,义无反顾。

“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九黎公主闭上眼,眼泪沿着孱白的脸颊滑落。

果然是因为进宫刺杀皇帝而死的。

至于为什么九龄要去刺杀皇帝,这就不是能问的问题了。

问也得不到答案。

“她怎么死的?”她哑声问道。

陆云旗神情木然。

“她被乱刀砍死。”他说道。

他看着眼前,似乎又看到那一片血泊,血刺的他眼疼欲裂,但他没有半点的避开,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看着她被砍断的骨肉牵连的胳膊,看着她扭曲的身形,看着她那件她最喜欢的衣衫被血染红,看着她面目全非。

看着她看向自己,一笑。

室内一片死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九黎公主一声轻叹。

“这样啊。”她说道,“多疼啊。”

没有愤怒没有痛哭,只有这轻声的三个字。

多疼啊。

多疼啊。

陆云旗转过身走了出去,他的步伐很快,甩动的珠帘刷拉作响,剧烈的晃动流光溢彩。

陆云旗冲进夜色里,丫头仆妇们被他吓了一跳。

“大人…”大家纷纷施礼唤道。

声音未落,陆云旗已经越过她们疾步向外而去。

“大人要出去了?”

“大人?”

外院的锦衣卫们纷纷涌来询问着。

陆云旗只是一言不发向外走,所有人都忙碌起来,马匹牵来,火把灯笼云集,大门被推开。

在一片忙乱中,陆云旗神情木然一语不发,如果不是人还自己走动,就真的如同木雕石塑一般。

他跨上马,催马疾驰。

锦衣卫们左右前后拥簇围护,马蹄声火把的亮光将安静的京城夜色惊乱。

看到这队人马过来,夜市上的人群吓了一跳纷纷躲避,待看到其中的陆云旗更是咋舌。

这大晚上就要抄家吗?

又是谁啊这么倒霉?

在人们躲闪好奇的视线里陆云旗一行人消失在街道上。

“看方向是向城外去了。”

“竟然这么晚出城吗?”

“走夜路不怕遇到鬼吗?”

这话说出来街边一阵沉默,人们哄的一声作鸟兽散,这动作太快,贴着墙角的一个男人不提防被撞的摔个跟头,头上戴着的斗笠也滚落,被奔散的人踩了好几脚。

“哎哎我的帽子。”他着急的喊道。

帽子被人一脚踢回来。

“大晚上的带什么帽子。”那人骂了声。

男人恼火的将帽子捡起,再看街上人夜色里奔散,哪里看得清是谁踢的。

男人将帽子捡起来,见好好的帽子已经被踩的歪歪扭扭,只得愤愤的扔到一边。

夜市已经恢复了热闹,男人站直身子看了看四周,抬手按了按鬓角,整了整衣衫沿街向前走去。

夜市上摆出了很多摊位,不少人或者坐或者站着吃喝说笑,当然也有很多大酒楼也还开门,不过相比白日到底是显得冷清一些,毕竟夜晚吃酒有青楼这个好地方去。

男人走到一间行会会馆前,跟门口的一个伙计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伙计就忙引着他向内而去,而会馆的门也随之被关上,门上的灯笼也被取下熄灭,表明这里已经关门了。

内里随着伙计的引路,那男人走过的地方,灯笼也纷纷被取下熄灭,原本明亮的室内变的昏暗,男人停在一间屋门前,再次整了整衣衫拉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灯光柔和,照着窗边坐着的一个老者,此时正低着头认真的写字。

男人含笑上前恭敬的长身作揖。

“拜见黄大人。”他说道。

写字的老者抬起头,灯光照着他枯皱的脸,正是黄诚黄大人。

“如果我现在去见陛下,说我捉住了金朝的太子司仓大人。”他说道,神情和煦,“陛下一定会很欣慰。”

第一百七十四章 跋涉而来的诚意

金朝。

金人。

还是位大人。

曾经金人和大周有过来往,但自从当初金人攻占开封掳走当时的皇帝,皇帝死在金国,后朱山为皇帝报仇征战中一箭射死了被金国皇帝最看重的皇子后,两国也就不共戴天了。

金人出现在京城,还真是很吓人的事。

虽然还没到午夜,厅内也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里里外外都没有半点杂音,只有几案上摆着的青铜莲花香炉中白眼袅袅舞动显示着几分灵动。

站在厅内的男人笑了。

“如果能得黄大人引荐见陛下,郁迟海死而无憾。”他说道,再次躬身施礼,“荣幸之至。”

黄老大人笑了笑,将最后一笔写完。

“听说郁大人写的一手好字。”他说道。

郁迟海闻言笑着走过去,在黄老大人的几案前恭敬的坐下,认真的看着写好的大字。

“黄学士的书法果然不负盛名。”他说道,“这三馆楷书也能写的如此惊艳。”

三馆楷书是每一个读书人都必学的,在这种人人都会且都写得不错的字体中被人称为惊艳,可见的确是非同一般。

黄诚笑了,拿过一旁的手巾擦手。

“我当初给仁孝皇帝抄了五年的起居录。”他说道,“仁孝皇帝那时候说了,我别的本事没有,也就是老实和写字写得好。”

听到仁孝皇帝,郁迟海收起笑,带着几分沉重一低头。

“仁孝皇帝的事我也很悲痛。”他说道。

仁孝皇帝就是当年被掳走死在金国的皇帝,当今皇帝的祖父。

屋子里再次陷入一阵沉寂。

黄诚慢慢的擦着手。

“悲痛。”他说道,“你知道看着失去至亲有多悲痛吗?”

郁迟海形容更悲痛,看着黄诚又几分同情。

这位黄大人也是刚刚失去了至亲。

“黄大人。”他说道,“您保重。”

黄诚看向他笑了笑。

“不,我的意思是,做父亲的失去儿子又悲又痛。”他说道,“但做儿子的失去父亲悲是悲就没这么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