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人,你怎么记得住。”陆云旗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对于她这个高高在上的郡主来说,哪里会注意到每一个奴仆臣子。

“要谢谢你安慰我吗?”君小姐看着他淡淡说道。

“当然不需要。”陆云旗说道。

他说话跟他走的速度一样慢,但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

走的近了,君小姐才看到,他大红的衣袍上有血迹渗出,是因为伤口开裂还是闯到这里新染的?

他的身上没有兵器,但对于陆云旗来说也不能以兵器论之。

君小姐并没有后退。

“太子喜欢读书。”陆云旗在她面前站住,继续慢慢的说道,“他读书的时候,不喜欢身边太多人伺候,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当值。”

君小姐的手不由攥起。

她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陆云旗看着她。

“那天,齐王来了。”他说道,“悄悄的一个人。”

君小姐的手上青筋暴起,一动不动的直直的看着他。

陆云旗也看着她,视线没有半点回避。

“我,放他,进去了。”他慢慢说道。

宫里很少有大树,这是为了避免刺客藏匿,日光都是直直的照在人身上。

他站在门口,握着手里的刀,莫名的觉得很冷。

他的耳目很聪明,紧闭的门窗没有格挡室内的声响。

先是低低的说话,紧接着似乎有笑声,但下一刻声响变的古怪。

似乎桌子被撞倒。

似乎有人倒在地上。

似乎有人发出呜呜的哀鸣。

他是锦衣卫,他是负责这里的锦衣卫,纵然没有召唤,一切异动都要警惕。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转身推开门。

太子没有如同往日那般坐在书案前,眉目忽而激扬忽而沉静的看书。

太子的眉目此时也高高的扬起,但并不是因为看书看到兴起,而是脖子里被一条腰带勒住,整个人被禁锢在齐王身前。

太子的个子高瘦,此时被身材肥厚的齐王腰带勒掉起,更显得羸弱。

看到他进来,太子的眼里闪出光芒,他更奋力的挣扎。

等待着他拔出刀扑来救助,或者转身对外高喊呼救。

“还愣着干什么?”齐王不耐烦的低声喝道,“把门关上!”

他依旧愣着,脑子一片空白,然后他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然后他看到太子眼中光芒瞬时熄灭。

他忽的有些慌乱,下意识的看向门,看向自己的手。

是他关上了门?

他,他关上了门…

有噗通一声响起。

他受惊般的看过去,看到太子倒在了地上,齐王将腰带抽出来,系回身上,一面抬手试探太子的鼻息,神情带着几分满意。

“我走了。”齐王说道,疾步向他走来,又越过他,“你过会儿再喊人。”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他呆立在原地,齐王似乎从未出现过。

他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

太子还睁着眼,看着一步一步走近的他,看着他,看着他,无喜无怒无哀无求的看着他。

一直到现在,这双眼还在看着他。

陆云旗看着君小姐。

君小姐也看着他,无喜无怒无哀无求,只有漠然,就像看着陌生人。

她越过他向前走去。

陆云旗站在原地没有阻拦。

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看过他一眼。

那时候他躺在地上狼狈如丧家之犬待死,她一声呵斥阻止,然后拍马而去,拍马而去之前看了他一眼。

只是看了一眼,无喜无怒无哀无怜,因为与她来说,只是陌生人。

一开始是陌生人,最终依旧是陌生人。

陆云旗转过身看着渐渐远去的女子的背影一动不动,日光拉长他的身影,日光又被他的身影吞噬。

“君小姐。”

前方的甬路上,顾先生揣手而立,从那边举行典礼的宫殿收回视线,看着君小姐露出笑脸。

君小姐看着他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为什么放他出来?”她径直问道。

他指的是陆云旗。

但这话问顾先生有些不合适。

顾先生此时的身份还不如她,至少她还有县主的封号,而顾先生连王府官都算不上。

这样的人竟然能把陆云旗从大牢里放出来?

顾先生微微一笑,并没有惊讶或者反驳她的话。

“因为刑部已经核查清楚,太监们也招认,这件事是袁宝一手策划,陆云旗只是自卫。”他说道,“所以陆大人惊吓陛下有罪连降三级以罚,但并非罪当死。”

君小姐看着他。

“为什么这样的决定?”她冷冷问道。

顾先生收起笑,神情肃重。

“因为需要。”他说道。

君小姐的神情更加冷峭还带着几分愤怒。

“谁的需要?”她说道。

 

第七十八章 语还休

 

谁的需要竟然能将这样一头恶犬放出来。

还让他再次位列朝堂?

这朝堂到底是谁的天下?

顾先生神情平静。

“这是朝堂的需要,再拷问下去牵扯太大太多,大家要知道只是当时殿内的争斗,既然查清了缘由事情就可以结束了。”他说道,“陛下龙体欠安,皇太子才册封,现在要稳定人心。”

“事情要结束,不牵扯更多,有很多办法,不是非要将他放出来。”君小姐看着他上前一步,“是谁的需要?”

她咄咄逼人,再次问道,似乎顾先生这回答完全不是回答。

顾先生看着她。

“君小姐是想说我是陆云旗的人,放他出来是我的需要吗?”他笑道。

君小姐看着他没有笑。

顾先生也收起了笑。

“不是我的需要。”他说道,“是皇太子的需要。”

君小姐神情讥嘲。

“这么说,怀王跟皇帝陛下是一样的?”她一字一顿说道。

像那个无耻的胆怯的齐王一样,只敢躲在背后,要靠着酷吏来坐稳天下。

这是羞辱怀王还是羞辱她?

“君小姐,同样的需要不代表就是同样的人。”顾先生亦是一字一顿说道,他也上前一步,“君小姐难道不知道如今什么形势?君小姐难道认为怀王册封皇太子一切都尘埃落定平安无事了吗?此时的朝堂天下暗潮汹涌,此时是外患未平内忧滋生。”

他伸手一指身后的巍峨宫殿。

“此时是皇后尚在宫中,且地位不可动摇。”

这个的确是,皇后身份无人能动摇,大臣们接下来能让皇帝内禅,但却没有人能动皇后,而皇太子必须敬皇后,这是天地伦常,否则便要背负不孝之名。

而皇后,显然不会喜欢这个皇太子的。

君小姐看着顾先生。

顾先生依旧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声音再次拔高。

“此时是有三个皇子已经成年,且无罪无过,当封亲王。”

“此时是以朝争论定皇太子,多数同意,依旧有官员保持异议。”

“此时是皇太子年仅十岁,主幼国疑。”

“此时是成国公手握重兵,今日他推举怀王为皇太子,但谁敢保证将来他会不会陈桥兵变。”

君小姐眉眼顿时犀利。

“你…”她说道。

“君小姐,你太高估你自己。”顾先生打断她,眉眼亦是犀利,“你也低估了人性,这是朝堂,这是江山社稷,这是天下最大的诱惑,人只能保证现在此时此刻,没有人能保证将来以后,黄诚刚入官时也没想弄权,清河伯初领兵时也没想贪权,齐王年幼时也不曾想天子之位。”

君小姐握在身前的手攥紧。

“人心异变,谁敢保证以后。”顾先生语气沉沉,再次看向那边的宫殿,“谁敢保证大功不会变成大过?谁敢保证宁常不会变成黄诚。”

君小姐看着他。

“谁又敢保证顾先生你不会变成袁太监。”她亦是沉沉说道。

顾先生看向君小姐,忽的一笑。

“我不敢保证。”他说道,“所以,请君小姐看紧我。”

“人心不是看就能看住的。“君小姐淡淡说道。

顾先生点点头。

“但有人看着总比没人看着要好一点。”他说道,“君小姐,这世间的事没有干干净净的,也没有万全,能好一点,就已经不错了,现在好一点,将来再好一点,一点一点的好起来。”

只是好一点吗?

君小姐站在原地几分怅然,日光渐渐升高让这座宫殿更变得巍峨又沉重。

皇太子的册封仪式也终于结束,百官们列队整齐向殿内齐齐遥拜,有的神情木然,有的神情不屑,但忽的有人身子一僵向后看去,紧接着更多人向后看去,大家的神情变得复杂而古怪。

甬道上慢慢的走来一人,不是以往的大红官袍,而是普通官员的青袍,但这个身影出现却依旧让人刺目。

队列里一阵骚动,响起低低的碎语,但下一刻那人视线看过来,这碎语就如同滴水成冰瞬时凝结。

陆云旗收回视线慢慢的站到了队列的末尾,他神情木然身子僵硬但挺拔的看向前方高高的大殿,四周的鄙夷嘲讽怨恨畏惧的视线皆无睹。

他站在这里,他会一直站在这里,看着他,看着她,直到死去。

顾先生看着那女子坐车离开,并没有再跟上,站在宫门前似乎有些不知道去哪里,但下一刻他的眼睛一亮,看着一辆马车驶近。

马车似乎没有在宫门前停下的意思,而宫门前的禁卫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但马车还是停下来,车帘掀开,露出女子的面容。

“见过公主。”顾先生上前施礼。

如同先前在怀王府照顾怀王,如今宫中太后皇帝皆病重,皇后一人操持后宫不暇,所以皇太子请九黎公主入宫协理皇后管理后宫。

九黎公主看着他,神情含笑微微颔首。

“顾先生。”她说道,又补充一句,“许久不见。”

听到这句话,顾先生抬起头亦是微微一笑。

“是,许久不见。”他说道。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要说什么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

“公主来的不巧,君小姐刚过去。”顾先生想到什么说道。

九黎公主点点头。

“适才见到了,她说有事做,改日再见。”她说道。

顾先生哦了声,二人之间再次沉默,这沉默却并不让人尴尬,反而是让人平静而舒适。

大约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太多这种沉默的相对。

“那本宫先进去了。”九黎公主颔首说道。

顾先生再次施礼。

九黎公主放下帘子,马车向宫内驶去。

顾先生看着她的马车久久未动。

皇太子册立结束,由皇太子主持国事,皇后结束了垂帘回到后宫照看皇帝,成国公的兵马也如同先前说的那样退到京郊大营,而京东路散落的金兵终于也被全部清理,并且活捉了郁迟海。

这其中的纷纷以及其后朝堂繁杂的事百姓们不再关注,大家只确定有了新皇帝,金兵被击退日子终于太平就都松口气安了心。

京城的大街上恢复了热闹,但清晨的时候还是保持着安静。

驳驳的门被敲响,在安静的街道上很是响亮。

“宁公子,你为什么不是太晚了来就是太早了来?”方锦绣看着门外站立的年轻公子,皱眉说道。

这话让宁云钊微微一怔。

“大概是,不巧?”他说道。

不巧他来的太早,所以与君蓁蓁无缘。

不巧他来的太晚,所以与君九龄无缘。

方锦绣撇撇嘴,虽然不知道他想什么,但也知道肯定又在胡思乱想。

“进来坐吧。”君小姐已经闻声出来,含笑做请。

方锦绣甩手走开了。

“行礼都收拾好了没?”她扔下一句。

君小姐对她的背影嗯了声,看着方锦绣走进了后院。

“喝茶还是出去吃饭?”她看向宁云钊问道。

这么早,肯定还没吃早饭。

宁云钊笑了笑。

“喝杯茶就可以了,吃饭,实在没时间。”他说道,“你也知道朝中如今事太多了。”

君小姐点点头请他坐下,亲自端茶过来。

“要出门?”宁云钊问道。

君小姐点点头。

“一会儿就走。”她说道,又是一笑,“所以,你来的很巧的。”

这是回应他那句不巧。

宁云钊哈哈笑了。

“那真是巧,我正好要问你一件事。”他说道。

君小姐看着他等待。

自从宫变到现在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这件事可以说他们是联手而为的,但这联手而为的二人却自始至终没有见过面没有说过话。

君小姐甚至都不清楚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很多细节只有宁云钊知道。

此时此刻,有太多的事的是要说要问,也有太多的关于现在以及以后的事要讨论商议。

事情太多了,都是那么的重要,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先说哪一个的好。

宁云钊沉吟一刻。

“这次你和朱世子,是真的假的?”他抬起头问道。

 

第七十九章 所爱隔山海

 

君小姐微微怔了下。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问。

当初从北地以成国公世子未婚妻的身份回来,他来见自己,第一句话也是问的这个。

那么多重要的事可以说,但是他想问的在意的只是这个。

君小姐看着他,微微垂了视线,伸手握住面前的茶杯。

宁云钊看到这个动作,忽的笑了,笑的有些开心。

他也没有说话,伸手也握住了自己面前的茶杯。

但并没有多久,君小姐抬起了头。

“我是要去北地的。”她说道,“确切的说是去金国境。”

如同宁云钊斟酌再三问出的那句最不重要的话一样,君小姐此时的决定也是最不合适的一个。

此时此刻,朝堂暗潮汹涌,有太多的事的是要说要问,也有太多的关于现在以及以后的事要讨论商议要做。

至少她应该守在京城,但是她却要离开。

“成国公说朱瓒在北地守着,还有事没做完。”君小姐笑了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种话骗不到我。”

她又垂下头,转了转手里的茶杯。

“去刺杀金国皇帝的肯定是朱瓒,这件事有多凶险想也想的到,他肯定出事了。”

宁云钊点点头。

“是啊,做这种事都是死士,以命换命也不一定能成功。”他说道。

君小姐抬起头看着他。

“所以,我要去找他回来。”她说道,“别的人做不了这件事,我对金国很熟悉。”

因为师父当年就是在金国境内带着青山军杀敌的。

他留下的手札上有些金国详细的地图。

宁云钊握着茶杯笑了笑。

“那看来现在是真的了。”他说道。

君小姐看着他,这一次没有垂目,也没有再转动手里的茶杯。

“是。”她认真的点点头说道。

宁云钊依旧含笑。

“我该说一声祝福?”他说道。

但他并没有说。

“我该说一声谢谢,或者抱歉?”君小姐看着他认真的说道。

但她也没有说。

宁云钊笑意散开,举起手里的茶杯。

君小姐双手捧起茶杯,与他的茶杯轻轻的碰了下。

二人各自一饮而尽,再相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似乎又没什么改变。

宁云钊先笑了。

“不过,想了想还真是有点不甘心。”他说道。

君小姐看着他。

“我做的也不少。”宁云钊接着说道,眉头微微的皱了皱,“我应该可以要个回报吧。”

“当然可以,你请说。”君小姐说道,“只要我能做到。”

宁云钊挑眉。

“还有条件限制啊。”他说道,“看来我的确不如朱世子。”

君小姐有些微微的窘迫。

他从来温润如玉,看破不说破,从来不让人尴尬。

宁云钊眉眼恢复温润的笑。

“人总要任性一次。”他说道。

君小姐恢复了神情,看着他点点头。

“你请说。”她说道,又停顿下,“当然什么时候说也可以。”

“不说以后了。”宁云钊含笑说道,“就现在吧。”

君小姐认真的看着他等候他的开口。

宁云钊看着她。

“我们,再下一次棋吧。”他说道。

元宵灯节,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街市上,有个女子在他身后,看着面前被众人围着的棋盘,兴致而起说了一步走棋。

有个年轻人听到了,兴致所起应了一步棋。

就此他们你来我往,在夜色里下了一盘盲棋。

在棋局终了之后,他才回过头,她也才看向他,才发现对方是自己熟悉的陌生人。

从那一刻起,便开始了再没有断了的来往。

虽然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打算来往。

但,谁能知道以后呢,谁又能掌握以后呢。

君小姐没有说话,看着他微微一笑,然后点了点头。

临窗的桌子是君小姐惯常写医书的地方,笔墨纸砚收了起来,摆上了一个不算精致的棋盘。

“不好意思,隔壁老先生只有这个,店铺都还没开门买不到,柳掌柜那边跑去也有点远。”陈七带着几分歉意说道,一面扫了扫棋盘上的一块污迹。

但污迹已经深入棋盘,根本就擦不掉。

“下棋,有棋盘有棋子就可以了。”宁云钊说道。

最关键的是人吧,一旁的方锦绣撇撇嘴,真是搞不懂,都什么时候了,竟然一大早的慢悠悠的下起棋来了,就说了他们真是跟常人不一样。

她甩手走开了,陈七跟上来,站在后院门口回头看了眼,见对坐的二人果然开始下棋,他们神情认真而专注,一句话也没有交谈,各自在棋盘上一步一步的落子。

“还真是下棋啊。”陈七嘀咕说道,又皱了皱眉。

他不是没有见过男女对弈,但不知道为什么,晨光蒙蒙笼罩下,这认真专注对弈的男女,看起来怎么有些莫名的酸涩。

有什么可酸涩的,要知道眼前的这两个人可不是一般人咯。

他们都是扶持怀王成为皇太子的最得力的人,将来怀王登基为天子,他们可都是从龙之功。

这身份地位必将无比的荣耀,必将人人艳羡,这世上他们想要什么要不到,他们还有什么可酸涩的。

“我觉得我可能有病了。”陈七转过头,对方锦绣说道。

“有病吃药。”方锦绣头也不抬的说道。

陈七忍不住委屈,又带着几分赌气。

“那你去给我拿药。”他说道。

方锦绣瞥了他一眼,抬脚走开了。

陈七哎哎两声跟上去。

“那我自己拿,你看着我吃这样行不行?”他说道。

再精妙,棋局亦有终了时。

宁云钊起身对着君小姐含笑一礼。

“告辞了。”他说道。

此一去将有多危险,他自然知道,但是没有挽留也没有叮嘱保重,只有一句告别。

君小姐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话,低头还礼。

宁云钊转过身大步而去。

君小姐伸手接过方锦绣递来的披风,九龄堂外一队兵马已经等候,君小姐上马没有丝毫的停留催马前行。

晨光明亮,两边的店铺正在打开,街上民众开始走动,说笑声招呼声,妇人训斥孩子的吵闹声,喧闹嘈杂又热闹相送这一队人马远去。

 

第八十章 以后的以后

 

冬夜,整个大地蒙上一层白光。

这是几日前的大雪。

在白茫茫的大地的映衬下,夜空中的繁星更加的明亮清晰。

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颗。

一只手高高的举起,虚空的一握。

手收回放到面前,松开,并没有星星璀璨,只有一团团白气漂浮。

这是口鼻间呼出的热气,遇冷而化为白雾,白雾升腾,片刻凝结在眉毛胡子上,星光山碎碎而亮。

“这星空真好看啊。”

沙哑的声音说道,伸出的手枕在脑后,积雪在身下发出咯吱的声音。

星光下这个人穿着白皮袄,整个人躺在雪地里与大地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那一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就一时察觉不出来。

“是啊。”

他的身边响起说话声,雪地起伏,呈现出七七八八的身影。

“难得看到这样的星空。”

“原来星星这么漂亮。”

“此时当吟诗一首。”

“你淫啊。”

“要是有酒就好了。”

“再来一块烤肉。”

说笑声乱乱的响起,让这冰冻的寒夜变的几分鲜活,就如同踏春赏雪,趁着着冬夜赏星空何尝不也是一件风雅之事。

忽的适才那只手再次举起来,伴着这动作,说话声戛然而至,天地间瞬时陷入死静。

这死静中又忽的响起一阵得得声,就好像凭空出现,瞬时接近。

马蹄扬起积雪,也露出其上包裹的兽皮。

正是这兽皮消去了马蹄的声响,直到近前才能察觉。

这是一行十几人兵马,星光下铠甲盔帽,背后刀枪剑戟弓弩闪着寒光,纵然雪夜马儿的速度也没有丝毫的减弱,忽的中间的马儿发出一声嘶鸣,从地上直直的一柄长刀斩断了马的前蹄。

马儿嘶鸣跌倒,其上的人也翻滚而下,不待那人来得及起身,一柄长刀已经将他斩的身首两处。

血喷涌而出,瞬时染红了雪地。

整个队伍都变得混乱,因为雪地上接连跃起人来,长刀短斧砍向这些骑兵。

胡语的喊叫,痛苦的嘶吼,马儿的嘶鸣,原本一片清冷的大地变得喧闹,但这喧闹却是带着血肉横飞。

一杆长枪刺穿了一个骑兵,将他整个人从马上扯了下来,长枪跟着骑兵一同甩开,袭击的男人已经瞬时捡起一旁跌落的一柄阔刀,嚓啷一声回旋将身后袭来的镰刀撞开。

但到底却因为脚下微微一滑,被另一边一个骑兵甩出的飞斧砍中了脖子,他大叫一声人扑到在地一动不动,血染红了地面和他的白袍,再次与大地融为一体。

战斗残酷而短暂,一切似乎发生在一瞬间,又在惨烈中瞬时结束,马儿或者被杀或者逃散,随着一柄长刀毫不犹豫的刺入伤者的胸口,哀嚎声也瞬时消失,天地间再次恢复了安静。

星光依旧,只是地上不复先前的雪白,而是到处都是鲜血尸体。

有金兵的,也有穿着白袍的男人。

大胡子男人蹲在一个白袍男人身前,伸手抚上他的还睁着的双眼。

“老大。”

身后响起提醒的声音。

大胡子男人回过头。

“我现在是不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他问道。

身后的男人们没有人理会他,或者扯下金兵尸首上的兵器和衣袍靴子,或者趴在死去的马匹身上大口大口的喝血。

“老大,快点吧,喝几口走了。”有人含糊说道。

大胡子男人摇摇头。

“人生的意义不光是吃喝啊。”他说道,用手里的刀一挥,割下一块马肉,血淋淋的就塞进了衣袍里,“还有诗与远方。”

他说到这里歪头想了想。

“她应该是这样说的吧,时间太久了,我都要忘了。”

其他的男人们已经起身,随便的擦了把嘴角的血迹。

“老大,你是不是多愁善感且不说,你是比以前话多了。”一个男人说道。

“你是说我话痨吗?”大胡子男人不悦的说道,“我这怎么能是话痨呢,我们越来越北,连个人毛都看不到,好容易见了,还一口的胡语,我是怕时间久了我都不会说咱们的话了。”

男人们都笑起来。

“老大你真是深谋远虑。”他们说道。

大胡子男人眼睛里溢出笑意,带着满脸的得意。

“那是。”他说道,说罢一摆手,“今晚看了一把好柴吃个饱饭,我们走。”

一众人没有停留,在星光之下的雪地里向北疾奔,慢慢的身影与大地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日光照亮大地的时候,这边因为更多的兵马驰来而重新变得喧闹。

他们黝黑的帽盔,鲜红的碎缨,身上更是雪一般相似的水银铠甲,一个个面容骄横戾气满满,正是皇城最精锐的骑兵。

看到这些散落的与雪冻在一起的死尸,他们愤怒的咆哮。

“又是这些砍柴人。”

“怎么又让他们得手!”

“我们的勇士难道如此废物吗?”

“大人,他们没有多少人了,大雪封山,他们连火捻子都没有了,必死无疑。”

“那样死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必须死在我们的手上,剥皮拆骨,为大皇帝报仇。”

“勇士们,杀一个砍柴人,封官加爵。”

伴着这喊声,金兵们咆哮着向前而去,大地上乱雪飞扬。

天地间似乎一切都被雪覆盖,连山石树木都不例外,整个天地都如同冰冻。

但偏偏在这冰冻之中一株雪白的莲花盛开,好似这是一片湖水。

但事实上,这是陡峭的山崖。

一只手伸过来,将这雪莲摘下。

在雪莲的映衬下,这只手越发的红肿,其上冻疮遍布,令人不忍睹目。

这一个摘雪莲的动作对于这种冻伤的手来说很艰难,更不用说用手扒住雪覆盖的石头。

这个男人贴在光滑的悬崖上,身形绷紧,神情轻松,还慢慢的将雪莲放到口鼻下嗅了嗅,越发憔悴的神情浮现几分惬意。

“真香啊。”他说道。

说完这句话,整个人猛地向下坠去,就好像再也支撑不住跌下去,但实际上他在悬崖上灵巧的攀附,最终安全的滑落到崖底。

“你们看。”他举着雪莲对着四周散坐着的五个男人喊道,“漂亮吧。”

五个男人看过来,虽然一个个神情憔悴嘴唇干裂,但却都浮现笑意。

“老大,你怎么又对花草感兴趣了,你该不会真的要变成小姑娘了吧?”他们笑道。

“你们懂什么,这是药材。”大胡子男人说道,将这雪莲小心的放进随身的皮带子里,“有个家伙正需要这个,等回去了拿给她,老子欠的债也就能还清了。”

他嘀嘀咕咕的欠债什么的,其他人并没有在意,只是听到回去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怅然。

还,回得去吗?

虽然都是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但还是想要回去的吧。

几人的视线看向大胡子男人,看着他小心又欢喜的审视着装了雪莲的皮口袋,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去摘悬崖的花,空浪费了本就不多的体力,但因为雪莲而记挂的想念的人,却能带来心灵上的抚慰吧。

时时刻刻的惦记着想着,就好像这个人就在身边一样。

他们的笑容变得有些酸涩,但下一刻神情又凝重。

“金贼追来了。”他们说道,人也从地上一跃而起。

手中已经没有刀斧,只有折下的树枝打磨成的木棍。

但他们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畏惧,似乎手中握着的是精良的武器。

“那就再拉上几个垫背的。”大胡子男人更是带着几分闲散说道,活动了下手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干活吧。”

随着他的话,五人分别向山石后隐藏而去。

大胡子男人独立在原地,神情闪过一丝怅然,低头看了看腰里的皮口袋。

“可惜了,你这个没福气的女人,这么好的东西你是拿不到了。”他低声说道,下一刻抬起头神情恢复了不羁,将手中的长棍一甩,等待山口骑兵的冲来。

外边的声响越来越大,但却迟迟没有兵马冲进来,这让在场等候伏击的几人神情几分不解。

“莫非不打算再来战,只是等着困死我们?”一个男人说道。

“这些孙子胆怯如此?”另一个皱眉说道。

大胡子男人竖耳听着,忽的神情一变。

“不对,好像,有周语。”他说道。

不过有周语也不奇怪,这些金兵也曾经用周语诱惑过他们。

“不,这次,是真的,而且很多人。”大胡子男人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这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某些猜测。

某些不可能的猜测。

其他人也神情变得复杂,似乎想要激动但又怕因为这激动毁了心智。

他们从来不给自己希望,因为一旦有了希望,希望破灭的时候就彻底丧失了意志,没救了。

他们保持着戒备藏在石头后,直到耳边忽的轰的一声,紧接着地动山摇。

“我日,这不是青山军的…”大胡子男喊道。

但他刚要一跃而起,就听得头顶哗啦作响,紧接着大雪夹杂着山石滚落。

而躲在山石后的其他人更没来得及动作,滚落的雪瞬时将这些人掩埋。

哗啦一声山谷陷入安静。

而山谷外则喧嚣声厮杀声更响亮,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也归于平静,紧接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点点一片片充斥了整个山谷。

“没人啊。”有男声说道,带着几分讶异,“难道已经撑不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