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华子摇头笑笑:“他不能学,也学不了。”

曼疏疑惑的看着老人。

“一来,我教徒不力,已然愧对师祖,怎能再将师祖的心血交于不肖弟子。二来…”

曼疏接过薛华子递过来的一只厚重的檀木盒子,轻轻打开,里面竟是一幅轻透的薄绢和一杆玉笛。

“乐者,以音色动人魂魄。武者,以利器毁人血肉。师祖将二者融合,化乐音为利器,勾魂摄魄之际伤人于无形,是为‘音杀’。因此,非两者兼修者不能修行,非心无杂念、意志坚定者不能修行。最重要的一点是,师祖本是女子,功法阴柔,所以,也更适合于女子修行。”

曼疏展绢,月色柔白的一袭丝绢上,极细的墨色丝线辗转曼绣,巧夺天工。缀脚处并无名姓,只一朵火焰红莲,粲然夺目。

“师祖名唤凤敛,当年风华绝代,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薛华子微笑的追想,“谁也没有料到,师祖会在名声最盛的时候退隐嫁人,更没有想到的是,师祖所嫁的,甚至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医者。”

“能被这样的女子倾心下嫁,那必定是个值得的人。”曼疏淡然说道。

薛华子温煦的看着她,点点头:“师祖一生睿智,但她最得意的,就是为自己找了个最好的丈夫。”

曼疏微笑,静如白莲。

作为女子,这当然才是一生之中最值得自傲的事情。

曼疏开始修练音杀。

遵守着和薛华子的约定,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相对的,除了薛华子的一些零星的指点,她只能依靠自己慢慢领悟修行。

本以为要将以前练过的那些真气全部废掉重来,却没有想到,并不需要。

凤敛果然是奇才。

她所写下的音杀法门一共七层,并不是所谓的内功心法,而是一种御气的法门。并不一定要哪种内功路子才能学,但是,内息却是越精纯越好。

按此法修行,练至第三层上,武功进境便会一日千里。而若练至第七层,便至臻化境,可气随心动,意至而气至,换句话说,即使不用笛子,光是站着,也能杀人于无形。

薛华子没有看过这功法,其实学这门功夫不一定非要是女子,但是心志不坚或心有杂念的人的确是学不了这门功夫的。

以意御气,比驾驭兵刃危险何止百倍,稍有不慎或急躁,就会走火入魔,万劫不复。所以,笛子,其实更大的作用不在于对敌,而在于定神养性。

欲速则不达。

曼疏非常谨慎。

她在薛华子的指点下认真的研究过了人体的穴位和经脉走向,一面更加勤奋的加固自己的内功修为,一面一点一点的摸索练习着御气的法门。

要建一座好房子,首先要有个非常稳固的地基。

虽然不是必要的,曼疏也开始练习吹笛。

年少时,为了那个书中的白衣剑客,她学了笛子。但因为体虚,当年只是空学了些乐谱和奏法,真正吹奏却是不行的。

所以开始的时候,曼疏的进境很慢。

但是她本是坚韧执着的人,即是养性,也不必急于求成。时间久了,倒也摸出些门道。

凤敛没有留下任何曲谱。

不过曼疏连工尺谱也不认识,就算留下了,她想她也不可能认识这个时代的曲谱。

不想扰人清静,她只是在一个人在山中采药的时候,才会磕磕绊绊的吹一些记忆中的曲调。

遥远的,破碎的,前世的曲调。

十八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十八ˇ

苍堡的人居然始终没有任何信息,曼疏想想,轻轻冷笑,便将他们置之脑后。

桑桑在冬至那天正式拜了青容为师。

曼疏在月华门也度过了半年充实平静的生活。

音杀已经练到了第二层,她也可以吹些轻快的儿歌给桑桑听。

将近年关的时候,薛华子受了些风寒,开了药方喝了,初时颇见好转,却是一直咳嗽。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快要八十啦。”薛华子平静的笑道,“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月华门满门皆医,又如何能与天争寿。没关系,没关系。”他反而安慰起一众焦急自责的弟子。

曼疏很喜欢这位慈和通达的老人,虽然不多话,却每日和桑大娘丹朱她们一起熬汤送药,精心料理膳食。

最担心的弟子回到身边,乖巧的桑桑也给了薛华子很大的安慰。

在众人的努力下,老人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月华门里,也总算可以过一个安心的年节。

练到第三层的时候,曼疏想要把记录功法的薄绢还给薛华子。

三层以后全凭自己体悟,曼疏本只是想要自保,如今这样,已经可以了,能不能练至第七层,她不是很在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功夫太高,也是麻烦。

薛华子接过薄绢,欣慰的笑笑,“你是个好孩子,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

说完,竟然将薄绢往火盆里一抛。

看着那朵红莲就这样被吞噬,曼疏很诧异。

“哈哈,没什么,师祖本来也只是想找个传人把这门功夫传下去,至于那个传人自己要不要再往下传,就不管她的事了。既然你已经不需要它,那么它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不必留下徒生事端。”

听老人这样说,曼疏忽然对那位名唤凤敛的传奇女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如此洒脱神秀的人物,若是能够相识,应该是件幸事。

习武只是为了自保,曼疏真正的兴趣还是在医术上。

被痛苦折磨过的阴影,如果她有战胜它们的能力,一定能够走出来吧。

青容他们定期下山为山下的百姓看病的时候,曼疏请求一起去,她需要积累经验。

青容答应了。

可能是她让桑大娘重回月华门的原因,青容对她很信任。

曼疏二十八岁了,虽然这个身体才刚刚满十六岁而已。

二十七岁的青容在这个时空已经是非常成熟的成年人了,更何况,他本身又有着稳重,内敛,缜密而体贴的特质。

但是身高不到青容肩头的曼疏走在他身边时,还是有种和弟弟在一起的奇妙感觉。

或者是因为,她曾经见过青容孩子气的一面吧,那么稀少却珍贵的表情,看过还真的很难忘的掉。

雾峡山地处南方,这里的百姓大多靠种田为生,民风淳朴。

定期的义诊让月华门在这里有非常高的声誉,曼疏跟着青容一路走来,看着百姓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和喜爱,忍不住微笑。

青容看诊时严肃认真,也会在看诊治后给曼疏分析病情和如何处理并预防其他病症等等,每每让她受益匪浅。

时间久了,曼疏也可以单独看一些简单的病患。她的药方开的精准简明,青容很赞叹她的天分。

收到谢意的时候,曼疏会微笑,偶尔接过孩子递来的一点零食,含进嘴里,尽是陌生的甜意。

桃花开啦,一树一树,艳红而浓郁的,将春天的气息绽满了山川田野,街头巷陌。

无论哪个时空,桃花总是一样的。

一阵风,落英缤纷。

曼疏走过落满花瓣的小径,却会忍不住心上的寒冷。

越思念,越寒冷。

做个好医生是不应该喝酒的,即使曼疏有时候其实非常渴望那种麻痹的快感。

所以,渐渐的,曼疏学会了吸烟。

长长的烟杆,装上细细的烟丝,吸一口,辛辣的烟雾直冲肺腑,可以瞬间晕眩。

十六岁的幼嫩少女,吞吐着烟雾的时候,没有故作成熟的稚嫩可笑,相反的,那眉目间的沉静和隐隐的抑郁,竟然有一种沧桑的味道。

曼疏不愿意引人担心,不会在人前吸烟,偶尔被青容遇见,也并不会避讳。

青容并不了解这少女心中深远的幽思,却不会多言。

只是会默默的找一些柔和的烟草交给她,曼疏笑笑收下来。

感谢这样的体贴与温柔,但她需要那样的晕眩,来镇定自己的神经。

这样的瘾,有时候是一种救赎。

她并不需要,也无法戒断。

日子过的最平淡适意的时候,穆子秋来了。

代表苍堡来接“出外游历”的二小姐回去,顺便也带来了大小姐的喜帖,恭请月华门掌门前去观礼。

薛华子收下喜帖,咳嗽了几声,道:“老夫年事已高,不堪远行,就让小徒青容代我前去吧,还请令堡主多多包涵。”

穆子秋连忙还礼:“不敢,能得雾峡隐圣高足的大驾,苍堡上下已然蓬荜生辉。更何况敝堡二小姐多承关照,苍堡上下不胜感激。”

“穆先生客气了,老夫与那孩子甚是投缘,这些日子,倒是老夫的福气。”

两个人客气了一会儿,穆子秋见薛华子露出疲态,便告退了。有门人来带他去了厢房。

桑大娘和曼疏从后面走进厅堂,护了薛华子回房。

“哎,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薛华子笑叹。

桑大娘挑起一边柳眉:“装可怜也没有用,师父,该喝的药还是要喝。”说着接过曼疏手里的药碗递给薛华子,很有几分晚娘的架势。

曼疏看得好笑,薛华子也无奈的摇摇头,把药喝了,然后冲着个空碗感叹:“一辈子不娶妻生子,就怕被管着,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这些啰嗦的徒弟。”

桑大娘干脆就不说话了,收掉空碗,拎过被子把薛华子捂个严实。

老人摇头苦笑。

都打点好了,桑大娘问曼疏:“你有什么打算?”

曼疏神色平淡,道:“便去看看也好,事情搁着,不如就此作个了断。”

桑大娘拍拍她的手:“不管怎么样,月华门总是欢迎你的。”

曼疏笑了:“能遇到你们,实在是件幸事,你们的恩惠,曼疏谨记在心。”

说着,站起身子,给薛华子和桑大娘深深的施了一礼。

桑大娘扶起她,和薛华子相视一眼,轻轻的叹了口气。

薛华子只怜惜的说了一句:“若是有事,就传信回来。”

曼疏点头。

她知道,这一去,自己可能不会再有这样平静的生活在这里的机会。

但她会记得的。

有个地方,她可以“回来”。

的013d407166ec4f

十九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十九ˇ

来的时候没什么行李,走的时候却是大包小裹的装了半车。

全是桑大娘和丹朱他们那群同门准备的,内容五花八门丰富多彩,曼疏估计,光是这些东西的“说明书”就足够她研究到马车走到苍堡。

紧紧地拥抱过桑大娘和丹朱他们。 的25b2822c2f5a3230abfadd476e8b04c9

给薛华子深深的鞠躬。

抱紧桑桑柔软的身体,擦着那双乌亮大眼里流出的泪水,擦到自己也红了眼眶。

轻轻亲一下那花瓣一样的脸,曼疏笑得非常明亮,非常美丽。

“不要忘了我,桑桑。”

“嗯。”桑桑抿着小嘴,用力的点头。

“我也不会忘记你的。”桑桑温暖的小手擦掉了她隐忍不住的泪水。

曼疏安静的坐在马车里。

车窗的竹帘被撑起,让风可以吹进来。

青容和穆子秋都是骑马,车中只有曼疏一个人,很是清静。

翻着手抄的笔记,对着一堆瓶瓶罐罐逐一记着每种药品的色味和药效。

也许,等把罗索事情了结了之后,她可以找家药铺见习,然后尝试着行医。

最好的大夫都在月华门,但是,一来,她的身份是个麻烦,二来,她想多走走看看。

苍堡的围墙,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高。

她对做个千金小姐,或者江湖侠女都没有兴趣。

江湖以外的普通百姓也是有生老病死的,能够多少给普通人减少一点痛苦,过一些清淡的生活,对她来说就是最理想的状态。

向窗外张望了一下,天空碧蓝的不象话。

神骏的高头大马上,年轻英俊的侠士并辔而行,引得过往的路人不住的张望。

鲜衣怒马,快意江湖。

很多人的梦想就是这样吧。

曼疏轻轻一笑,低下头继续埋进手中的笔记里。

洗过澡,临窗坐着看书,一边梳理晾干头发。

祁安的头发浓密丰沛,长及膝盖,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海藻一样的蓝。

曼疏虽然喜欢这样的头发,但是也觉得每次晾干实在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路程走出将近一半,因为不必再隐藏形迹,这次的路途是舒服多了。

但是偶尔还是挺怀念青容盘踞在房梁上的那个画面的,让她想起男版的小龙女。

曼疏有些坏心的笑。

蓦的,她收敛了笑容,全身戒备的紧绷。

黑影一闪,顺着敞开的窗子窜进一个人。

曼疏握紧手中的梳子,全神贯注,准备随时运气发难。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妄动真气——”一闪进来就栽倒在椅子上的黑衣男子慵懒的笑道,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衰弱。

曼疏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