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前,西尹突然跨越断军河挑起的一场战事,让这个局面出现了裂痕。虽然这二十几年间看似平稳,其实其他两国一直蠢蠢欲动。

表面上看是南瀛野心勃勃,阴谋挑动西尹出兵。事实上,能够这样轻易的被挑动,西尹也未必不是早有此心,正好借此机会一试深浅。

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场宫闱之变,狄放眼色一冷,拿起御笔,在南瀛的疆域上重重划下一笔浓重的朱红。

“陛下。”洪沉铭欲言又止。

“你也跟了我几十年了,沉铭,有话不防直说。”狄放敛去戾色,缓了面容。

“臣逾越,实是有一事,臣心中始终不明。”

“哦?”狄放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忠心臣子。

狄放天生聪慧,文武兼修,在兵法上领悟尤深,被先皇封为将军,少年时期就开始统领重兵,皇兄登基之后又自请驻守边关,手下着实有着一群虎将,对他忠心不二,始终是他的有力臂膀。特别是洪沉铭,自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陪侍左右,一同习武修文,一同上阵杀敌。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君臣,堪称挚友。

和李少沐不同,洪沉铭看似木讷,其实透彻,很多事情不必说出口,洪沉铭自然有默契。加上他深谙臣子之道,从不会质疑狄放的任何命令,只有服从和中肯的说出自己的意见,是个难得的良臣。

像这样的疑问,极为少见,因此,狄放不免有些惊异。

“当年一事,不少人进言陛下,要斩草除根,陛下仁慈,没有如此狠戾行事。但是,陛下明明知道西尹和南瀛的势力渗进我北燕,为什么不一鼓作气除去他们,反而让他们壮大至今呢?”洪沉铭说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祁风,劫妄罗,姬明城,薛华子。

看来都是江湖上的势力,其实都和三国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祁风本是西尹的皇族,当年西尹皇帝突然驾崩,祁风同其兄长争夺皇位,失败之后,改名换姓来到北燕。表面上看,好像放弃了身为皇族的身份,单纯的混迹江湖,但是,深究之下,却颇有疑窦。西尹民风彪悍,历数其史,皇位之争败北之后能够全身而退者,祁风绝无仅有。

不仅如此,“逃亡”北燕之时,身边竟然还有为数不少的强悍随从,这股力量,曾经在北燕江湖上纵横一时,虽然很快就弃武从商,但是实力只增不减。苍堡的势力,在西北一带,实数首屈一指。而最引人猜疑之处,也正在这里。

苍堡做的是远途交易的买卖,在西尹和北燕之间,来往货物。须知,西尹的皇帝,怎么能容忍当初的敌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断坐大,除非这个皇帝耳聋目盲,又或者盲目自大兼之心慈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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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个能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并将强势如祁风的人斗败的王者,恐怕不会拥有以上的任何一种特质。

那么,这种状况,就很难不让人戒备再三了。

而劫妄罗就更加明显,他一直隐身幕后,在这几年间迅速的在秦川府发展势力,暗中操作买下了秦川府的老字号善善楼以及其他一些周边的商铺,短时间之内在北燕的繁华要地扎下了根系,并将其势力广为扩散,与姬家的力量呈争雄之势,实是不容小觑。

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是祁风还是劫妄罗,都和当年南瀛献来联姻,却魅惑宫闱,动摇君心,几乎令北燕元气大伤的罪妃梦妃,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祁风的妻子慕水笙,是南瀛在将梦妃献给北燕之后,献给西尹的联姻人选,也是梦妃的同胞妹妹。被当年西尹国主赐给了祁风,祁风失势之后,跟随他来到北燕。

而劫妄罗,是南瀛丞相之子,他的父亲,便是当年上书与其他两国联姻的人,同时,也是梦妃曾经定过亲的未婚夫婿。

从狄放登基之前,洪沉铭就一直听从狄放的命令,暗中培养训练了一批精悍的暗卫,专门负责在暗中打探一切狄放可能会需要的消息,由他直接向狄放上报。因此,这些事情,他所知甚详。

让这样两个堪称祸端根源的人,在北燕坐大,洪沉铭实在是不能明白皇帝的心思。

狄放端坐在龙椅之上,面露微笑。

“只怕,你不明白的,不只是这些吧。”

洪沉铭单膝下拜,“臣逾越。”

“起来吧。”狄放笑道,“你若是一直不问,朕才要疑惑呢。”

“月华门和姬家尚且不谈,那本是朕的家事。单就你所说的......”狄放看了一眼面前的地域图,淡笑,“三分之势,本来不能长久。百年来相安无事,不过是因为三国国力虽有差异,却因为西尹和北燕互相制肘,加上南瀛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国土贫瘠,攻之无益。所以才能维持着这个相对稳定的局面。

可惜,这一次南瀛的君王,看来是个颇有野心的人。他对南瀛一直以来的积弱之势十分不满,早就有心改变,只是国力不足,不能起事。不过,他手下的臣子看来也颇多有识之士,竟想起了这个内外夹攻,借刀杀人的主意,差点被他们得了手。

只是,西尹和南瀛磨刀霍霍,朕未必就没有这个心思。”

“陛下的意思是——”

狄放笑看了洪沉铭一眼,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初学习兵法之时所学过的兵行险招?”

洪沉铭脑中灵光一闪,“莫非陛下是在......诱敌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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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让他们把刀子藏在暗中,不如让他们把刀子亮出来。”狄放淡定的微笑,金冠皇袍,愈见威仪。

洪沉铭一点既透,双目生辉,躬身道:“臣等苦心经营多年,定不负陛下的雄心。”

“当年浴血奋战,如今替朕打点这朝野上下,委实是辛苦你们了。”狄放叹息道。

“得遇明主,本来就是我们做臣子的,一生的荣耀。能为陛下效鞍马之劳,是臣等求之不得的事。”洪沉铭道。

这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从陪侍在狄放身边的第一天起,他就誓言要效忠他终身。他的眼光不会错,狄放必会成为北燕历史上最为杰出的皇帝。能够辅佐这样的皇帝,施展自己的报复,看着自己的国家走向从未有过的盛事,一个臣子,此生便已别无所求。

“只是......”洪沉铭沉吟,有些话,本不是一个做臣子的应该讲的,但是,他又实在是无法安心。

狄放挥挥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朕说过,这是朕的家事,朕自有打算。你让人继续密切关注他们的动向,尤其是苍堡。祁风这么久都按兵不动,恐怕是另有谋划,不能低估了他们。”

“臣明白。”洪沉铭深知进退,不敢再深究皇帝的心思。

“嗯,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

空旷的御书房中,狄放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这样快,已经二十......七年了。

洪沉铭的一番话,勾起了狄放深埋在心中的遥远的记忆。

二十七年,山河不改,红颜已逝。

月露,你可还......怨着我......

“我不恨你,多情难为王者。但是,身为女人的那个部分,我永远怨着你......”

四十五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四十五ˇ

曼疏又作了那个梦。

人性真奇怪。来到这个时空,午夜惊梦的时候,梦到的竟然不是心爱的父母,而是曾经濒死前最恐惧的那一幕。

她下床,推开窗子。清冷的夜风迎面灌进来。暮夏已经渐渐的逝去,季节在不知不觉中转换。只是人纠缠在各种交错复杂之中无暇关注。人说,心闲多愁郁,果然没错。

曼疏淡淡的自嘲。

被姬锦寒收拢在他的羽翼之下,其实对曼疏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谁是值得相信的。只是,劫妄罗明白的恶意和本身强大的力量让曼疏轻易的心生戒备。而,姬锦寒,她看不出他的深浅,不知道他的目的,加上,毕竟曾经共患难,所以,她没有办法像对待劫妄罗那样生出本能的戒心。

这样很不好,她知道。人在茫然的时候多么容易就近寻找依托。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和天下的女人全无不同,因此,她不是不害怕的。

祁安的记忆短暂而单纯。她无法从这样一个自小养在深闺的女子的记忆中获得任何对此时的处境有用的信息。但是,她也没有自作聪明的去寻找所谓“真相”的冲动。她不想越陷越深,又或者,只是本能的在逃避。

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无奈的。

可惜,她有心抽离,事情却不见得能随她的心意。她一个人,斗不过这个世界的。且随波逐流好了,走一步算一步。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这样的发呆,天色不知不觉地亮了起来。

几乎是一夜未眠的曼疏,并不觉得如何困倦。回到床上,静静的盘膝运功,让内息在体内行走一个周天。收功时,已然精神奕奕。

不多时,丫鬟送了洗脸水来。曼疏洗漱整理了,换过衣服。

丫鬟收拾了退了出去。

和前几天一样,姬锦寒亲自送了早膳过来。

精致的小菜,香气诱人的粥点,十分的体贴周到。

托盘上有两副碗筷。这几天,姬锦寒都是同曼疏一起用膳的。

悠悠坊虽然是姬家的产业,但是毕竟还是酒色浮华之地。曼疏一个姑娘家,在这里抛头露面多有不便,也是防着曼疏见到些什么尴尬的境况。这几日,姬锦寒严令手下不得打扰曼疏暂住的厢房,也让他们小心守备,防止有人误闯进来,生出什么事端。

因此,虽然每到夜间,还是能够听到酒色喧哗的嬉闹声,曼疏却觉得已经很是清静了。她将姬锦寒所作的种种安排看在眼里,知道是一种体贴,也从不随意出门。姬锦寒连她的消遣都考虑到,厢房中书籍乐器绣具笔墨纸砚等等一应俱全,足以让生性好静的曼疏满足终日。

同样的事情劫妄罗也做过,但是,彼时,曼疏只觉得心惊不已,完全无法生出任何感动。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相处了这许多时日,一起经历了许多的状况,虽然还是不能相信他,但是曼疏知道,姬锦寒在自己心中,毕竟已经和初见时候的惊惧厌恶不再相同了。

这样安静的相对而食,再想起当初的见之生怒,曼疏忽然生出了诡异的荒谬感。

不禁笑道:“不过见了两次面,你就对我下毒。如今这样日日吃你的用你的,只怕已经不知道中毒多深了。”

姬锦寒闻言一怔,抬头看看曼疏,只见她脸上似笑非笑的淡淡嘲讽。知她是在玩笑,便也笑道:“不错,我下了毒,慢性剧毒。要你毒发那一日起,就再也离不开我。”

曼疏听了,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淡淡无奈的微笑,“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也没有谁能和谁永远的在一起。”

“生同衾,死同穴。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怎么说没有?”姬锦寒驳到。

曼疏笑意愈浓,“人都是这样孤孤单单的生到世上,也终会这样孤孤单单的死去。所谓生同衾,死同穴,也不过是一同走过短短一段路罢了,哪里谈得上永远。”

姬锦寒收敛了笑意,他知道这女子的那一段故事。但凡女子,大都多情贪恋,看不开小儿女间的纠缠。他也知道当日她曾经做过些什么,但是,与这些日子以来渐渐熟悉的女子相印,却往往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的性情,可以生出这么大的变化吗?他不相信这个冷淡理智的女子,会为了一些儿女私情作出那样不顾一切的举动。

他仔细的看着曼疏的笑容,那笑容美丽静好,却有着掩不住的伤。

这样的笑容,他很熟悉。

年幼的时候,娘亲的脸上常常是这样的笑容。美丽的,让年幼的他都不觉心痛。这样的伤,彼时他不能理解,只是自觉地更加乖巧的练武修习,希望能让娘亲开颜。但是,他做得越好,娘亲的笑容就越发的苦涩,并且怜惜。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但是却已经不能回头。

多年的历练,让本来敏感的他越发的洞悉人心。他看着曼疏的眼睛,那样的明澈,却又那样的幽远和缥缈,深重的…不似情伤。

他不再言语,只是微笑着为曼疏夹上一箸菜。

曼疏轻轻扬眉。

这样的姬锦寒,让她几乎认不出。

收敛了轻佻神色的男人,眉宇间有着淡定沉稳的气宇,这才是他本来的面貌吧,又或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

这样多变的面貌,让曼疏感到兴味。

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壮男子,必然会有自己的需要。但是,即使是在这样时间最浮华旖旎的地方,他也从未让她见到任何尴尬的场面。看起来像个十足的洁身自好的佳公子。

这样的姬锦寒,几乎不像是姬锦寒了。

无论他有什么目的,其实都用不着费这样的心思。

祁安的相貌的确出众,但若说是什么绝世佳人,还是差出一些。那么,就只能是身份特殊了。毕竟,曼疏很有自知之明,她如今的性子,绝对谈不上讨人喜欢。

所以这样的好,让她难免心生思量。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举筷,吃下姬锦寒的好意。

四十六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四十六ˇ

早膳过后,丫鬟过来收拾了。

姬锦寒对曼疏说道:“你先找点什么消遣一下,少时我们来比划几招如何?”

曼疏微笑:“好,你去忙你的,不用理会我。”

姬锦寒离开后,曼疏拿起绣花绷子,看了看,忍不住又笑了几声。

姬锦寒这样整个人从里到外来个气质大变身,搞得她也跟着变得怪怪的。像这样日常又心平气和的对话都跑出来了,怎么想,也觉得好笑。

绷上一块绢帕,想了想,决定简单的绣上一片苜蓿。

四叶三叶草,因为稀少而特别。据说得到的人就会得到幸福。但是,当年她看那本漫画的时候,却只是觉得怜惜。因为稀少而特别,因为特别而孤独。即使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女,最大的愿望,只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游乐场这样细小的幸福。而和这样细小的幸福等价的,竟然是整个生命。

所以,人,还是要普普通通的,才最容易得到幸福。

微笑着,描画出一朵普普通通的三叶苜蓿,选好了颜色,一针一针的绣起来。

风很舒适的吹进来,拂起曼疏垂落的发丝,抬头看看,窗外的天空蓝得正艳,唇角微微翘起。

忽然心口一悸,手下一偏,正在抽针的指头被戳破,渗出血来。

曼疏眉头一皱,再去感觉的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未待细想,送点心来的丫鬟打断了她的心思。

小丫鬟没见过有人绣这样的花样,难免露出好奇的神色,想要开口,又怕打扰了主子的贵客。

曼疏见了,便主动开口,和这小丫鬟搭了几句话。

一来二去的,倒把方才的心思搁下了。

姬锦寒回来的时候,曼疏已经把那片苜蓿绣好,正在教小丫鬟如何画出好看的绣样。

明明看着就没比那小丫鬟大出几岁,神情态度却好像是年龄长出许多似的,耐心又从容。

明明是个千金小姐,却没有架子,言行举止心智想法和年纪阅历也大不相符。姬锦寒觉得很奇特。也不打断她们,只倚在门边静静的看。

曼疏发觉了他,抬起头来。小丫鬟见了,惶恐得连忙站起来行礼,神色不安的低着头。

姬锦寒笑笑,让她下去。

小丫鬟如蒙大赦的退出房间。

“借问一下。”曼疏调侃的开口,“你到底是个多可怕的主子,怎么这小丫鬟怕你怕成这个样子?”

“冤枉,你看看我,这么玉树临风的主子,她们不喜欢,偏偏要害怕,我也很委屈啊。”姬锦寒有模有样的作出一脸苦相。

“我好感动。”曼疏一脸正色。

“什么?”姬锦寒不懂,挑起一条眉毛。

“又看到你这幅熟悉的死德行,我心中真是无限感动。”曼疏说得很认真。

姬锦寒听得呆了一下,继而大笑不止。笑到弯腰扶着门框才能站住。

“本来想要改变一下形象的,看来,成效不佳啊。”姬锦寒伸指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一张脸恢复了那个标准的妖异表情,凤眼中水光流转,长睫上还带着水雾,十足的引人犯罪。

曼疏叹口气,果然,这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麻烦你不要再做那些有的没有的了,你正人君子的形象,实在是让我全身不对劲。”

“这样是说,你喜欢的就只是真正的我?我好欢喜。”姬锦寒双目放光,作出一脸花痴兮兮的表情,让曼疏瞬间生出无数鸡皮疙瘩。

蓦的一脚踹过去,姬锦寒闪身躲开,大笑着顺着走廊的扶栏翻到了庭院,曼疏嘴角一挑,身形一动,跟了上去。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交起手来。

但论内力而言,曼疏高出姬锦寒一筹,但是就招式而言,姬锦寒却不知比曼疏高明多少。

曼疏是凭借着深厚的内力,识得先机。姬锦寒却是博采众家之长,功夫奇巧精妙,攻势绵绵不绝且总有出其不意的奇手。

这样半认真的交手,一时难分上下。

假山奇石,芳草萋萋,两道轻灵飘逸的身形矫挪腾跃,煞是好看。

斗了半晌,谁也不能占了上风,忽地姬锦寒邪邪一笑,曼疏心下戒备。

姬锦寒一记掌风向着曼疏的头面袭去,曼疏侧身一闪,哪知那掌风一击不中之后化掌为拂,游鱼一样的向曼疏的脸颊贴过来,竟然是一副要吃豆腐占便宜的架势。

曼疏好气又好笑,抬手要隔开他的戏弄,不曾想姬锦寒招式猛地一改,另一只手自下而上的向曼疏疾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