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哪里捡的?”

“我院里。”

“嗯?”

“说是被坏人追到我院里了…琴技绝佳,所以我便没问别的。”

许思颜深知楼小眠痴迷音律,倒也不好责怪,只问道:“刚是跟你一块过来的?”

“正是。”

许思颜便看向周少锋。

他幼年即被立作太子,且有父亲一力支持,早早参予朝政之事,看着亲切温和,微微一笑可令人如沐春风;可几番整肃吏治,杀伐决断间手起刀落,毫不含糊,沉静时自有种逼人威仪,令人心惊胆战,不敢仰视。

周少锋被他淡淡看了一眼,连忙退一步跪倒在地,急急禀道:“我检视过楼大人车轿,并未见到太子妃!”

楼小眠微笑道:“不怪周护卫。她武功不错,当时正和我玩笑,攀在车厢顶部玩耍。”

琴技绝佳,武功不错…

许思颜打量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得有些陌生的少女,待要细问,又觉烦乱,负手吩咐道:“少锋,南霜,把太子妃送回太子府,交明姑姑照顾!”

他身后便有一女子步出,和周少锋齐齐应道:“属下遵命!”

那女子正是许思颜身畔唯一的女护卫沈南霜,生的高挑英秀,沉静美丽。周少锋男女有别,不得不与尊贵的太子妃保持距离,她却能坦荡走到木槿跟前,恭谨说道:“太子妃,请吧!”

“谁是太子妃?”

木槿的目光从许思颜身上飘过,落到楼小眠面庞,柔柔道,“楼大哥,他们这算是强抢民女吗?”

楼小眠叹息着问道:“你不是太子妃吗?”

木槿道:“我和太子妃长得很像吗?太子殿下莫非寻妻心切,得了失心疯,看到个女人便说是他的太子妃?”

以大吴太子之尊,这天底下敢说这话的人还真没几个。

除非真的得了失心疯的,或者断定了太子不敢取她的性命。

楼小眠此刻便能断定,许思颜绝对不敢取了木槿的小命,不然他父皇一怒说不准会要了他的命…

可他楼小眠的命,绝对没这二位金贵。

于是他很无辜地叹道:“我没见过太子妃,那个…实在无从分辨!”

木槿一直保持着扶他起身的姿势,闻言只微微笑着,却只于外人看不见处,在楼小眠胳膊上用力一拧。

楼小眠疼得直吸气,连忙道:“不过,这位木槿姑娘能说会道,聪明机警,一身武艺琴艺,令人叹为观止。这仿佛与传闻里的太子妃大不相符…太子殿下,这中间会不会有些误会?”

许思颜上前,拖过木槿手臂,将她从楼小眠身边拉开,冷冷问道:“你真的不是太子妃?”

木槿忙甩开他的手,像甩开蟑螂蛆虫般迫不及待。

她甚至毫不掩饰一脸的嫌恶,连连掸着他碰过的袖子,说道:“楼大哥都说了,我和你的太子妃大不相符,你还苦苦这样纠缠…堂堂吴国太子,当众调戏我一个异国女子,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楼小眠抚额,不忍去看许思颜的脸色。

他甚至很庆幸自己正病得不轻,不然平白遭了这场池鱼之殃不说,回头秋后算帐,必定会死得很难看。

许思颜的确已给气得脸色发青,但盯了木槿片刻,居然很快镇静下来,甚至淡淡笑了笑,“这么说,你不叫木槿,不是蜀人,不是我的太子妃?”

木槿微笑道:“我叫木槿,我是蜀人,或许我容貌还和你家太子妃有几分相像…可我还没出阁呢,又怎会是你的妻子!”

许思颜点头,“那么,你敢说,你不姓萧,不是萧寻和夏欢颜的女儿吗?又或者,羞于启齿说是他们的女儿?”

木槿瞧着他那双黑亮眼眸里的笃定和嘲讽,便觉眼底一阵酸涩,似有湿意堪堪浮出,却歪着头笑得更欢畅。

“我是孤儿,本就不比太子天生的皇家贵胄,又岂敢如太子这般,时时刻刻拿出这太子的威势来欺凌老弱妇孺?”

她说着,又去搀扶楼小眠,“楼大哥,我送你进屋去治病吧?我还想着等你病好了,再合奏一曲《逐鹿》呢!”

楼小眠苦笑着低声道:“姑娘,你坑我呢?”

木槿笑得妩媚,也悄声道:“自古知音难求,我怎舍得坑楼大哥?要坑也得坑那些强抢民女的无耻之徒,对不?”

他们声音虽低,可此时太子震怒,气氛诡异,一众从人都屏息静气,观里跟着的几个道士更是噤若寒蝉,那一字一句,便轻易地钻入众人耳中。

楼小眠不由望天叹息,不知该同情自己还是同情许思颜。

或许对于许思颜而言,真娶个呆木头做太子妃会更幸运些。

许思颜沉郁地看着他们,忽伸手搭在木槿肩上。

“不论你心里怎生想,这里已不是你可以任意妄为的蜀宫!给我回府去,立刻!”

木槿抬眸,眼底有戏谑的笑意闪过,“太子殿下好威风!我可算晓得太子妃为什么跑得不见踪影了!若我有这么凶悍的夫君,非把他打一顿杀威棍赶厨下睡去!可若是至尊无上的太子呢,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惹不起么,总得躲得起吧!”

许思颜捏紧她的肩,“你躲得起,却躲不了!”

木槿给捏得肩膀一疼,冷笑道:“我可不用躲!太子爷斯文扫地,风度全无,真不知怎么还有那么多郡主小姐的喜欢往前凑,真是…瞎了眼了!”

她最后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低沉含笑,话里话外的嘲讽不屑正和她孩童般纯稚的笑容判若两人。

许思颜微一眯眼,扯过她的肩膀向后方沈南霜的方向摔去。他根本不打算争辩或解释,只需把这个不知是呆笨还是精明的女人送回府里,在他便是一桩麻烦事了结了。

木槿抿着唇紧盯他寂冷的神色,肩膀猛地一矮,已轻松从他的钳制下脱身,眼看他皱眉又要抓来,随手从发际拔下一枚金簪,不疾不徐扎向他的手,——许思颜抓向她的动作,竟似把自己的手掌送上去让她扎一般。

许思颜忙换招避过,手掌斜切向木槿手腕。而木槿碧袖一拂,金簪拖过明锐的光芒,飞快避开他的袭击,毫不留情地扎向他那张漂亮的面庞…

看到这二位翻翻滚滚打得热闹,周少锋已忍不住揉眼睛,再揉眼睛,人却已被两人的打斗逼得退了又退,恰站到楼小眠身畔。

他侧头问楼小眠:“楼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楼小眠睨着他,“周护卫在问我?”

“额…我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咱们太子妃吗?”

“周护卫时常出入太子府,都认不出这是不是你们的太子妃,何况我一个外臣,从未见过太子妃,又怎么分辨得出?”

周少锋呆了呆,抬眼看向眼前那个身手高明得完全不逊于太子的少女,不觉点头道:“嗯,也是,也是…太子妃怎可能这般说话?又怎可能有这般身手?可…可太子妃的闺名,明明也叫木槿呀!”

楼小眠叹道:“我只知太子妃姓萧,她的闺名,今日才第一次听说…容貌相像便罢了,容貌、闺名都一样,倒是奇了,奇了…”

太子妃萧氏,本就是容易被人轻忽的角色。虽说蜀国公主和未来大吴国母的身份尊贵之极,可她论姿色没姿色,要才识没才识,说手段没手段,除了备受太子冷落,再无半点引人注目之处。即便吴帝宠爱,她也不曾因此掀出过半点风浪,更不懂得干预朝政,安份老实得连宫人都敢肆意嘲笑,纯粹把她当作纽结两国交谊的摆设,再不把她放在心上。

周少锋是太子近侍,平时的确常随许思颜出入太子府。可若不是去给父皇请安时常能遇到太子妃,只怕连许思颜自己一年都见不了她几次。于是,周少锋等人对这位没见过几次的太子妃更是印象不深了。

他观望木槿迟疑片刻,居然道:“也许…真是咱们弄错了?细看的确不大像太子妃了!她似乎比太子妃漂亮,更比太子妃清灵…”

楼小眠正苦笑之际,忽听木槿惊叫,“丁”的一声,簪子失手落地。

抬眼看时,却是许思颜打得急了,便失了分寸,一掌打到了木槿前胸;待发现不对,急要缩手时,木槿已经满脸绯红,脚下飞快踏过一套极高明的步法,迅捷欺到许思颜侧方空门处,右掌扬出,重重拍向许思颜脸庞。

“啪!”

清脆响亮的一声耳光,许思颜白皙如玉的面庞顿时浮上一个清晰的浅红掌印…

众人顿时骇得呆了,一时大气不敢出。

许思颜何等尊贵,许知言惟他一个独子,爱逾至宝,虽管束严谨,但若论责罚,不过是斥责、罚跪,何曾被人甩过耳光?

他一时竟也不信自己会有这等遭遇,摸了下发烫的面颊,冷沉的眉眼间已泛出怒意。

他手中有鞭,但和木槿动手时一直没有用过,此时却已忍耐不住,慢慢将手中长鞭抖开,拉直。

木槿也似受了绝大羞辱一般,秀目含煞狠狠剜着他,但闻兵刃甩动破空之声传出,手中竟多了一支软剑,明如秋水,冷若寒霜,银蛇般指向许思颜。

竟无半分退让之意。

不少妹纸对于木槿的容貌和身材耿耿于怀,我在这边说下我心里木槿的形象。她身高约一米六二,闲适时五十一二公斤,也就是天天被许知言好鱼好肉养着时的大致体重;若日子辛苦了或有个小灾小劫什么的,可能就会降到四十五公斤以下。娃娃脸,胖的时候有些婴儿肥,容貌不能算绝色,但也绝对不丑,至少中上之姿,可以算是个清秀佳人。至于气质…恢复本性时颇有灵气,必要时还会有些女王范。

再则,美不美什么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对不?

天边有惊雷滚滚涌过,好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临晚却免不了一场暴风雨来袭…

成谕、沈南霜等面面相觑,待要上前拦阻,却又不敢。

太子已怒,这怒意一般人消受不起;而这个完全不像太子妃的太子妃看来也极不好惹,谁若插手那剑只怕就指向谁了…

他们是千挑万选送上来的太子近卫,论武艺也许不比这二位差,但真若动手误伤他们一丁半点的,那边吴帝一怒,他们可别想活了!

正在剑拔弩张空气近乎凝滞的当口,忽听有人极其痛楚地呻yín一声。

却是楼小眠皱紧了眉,腿一屈便已摔倒在地,惨白着脸一动不动,竟似晕了过去。

郑仓大惊,扶抱起他高声唤道:“公子!公子!”

“小眠!”

“楼大哥!”

许思颜、木槿齐齐惊呼,一时顾不得再和对方争斗,先疾奔过来瞧楼小眠状况。

但木槿到底碍于男女有别,蹲下身来要去检查时,便略略犹豫了下,而许思颜已一把抱起他,一边冲向精舍,一边连声叫道:“顾无曲!顾无曲!”

眼看木槿紧随其后奔入,他居然不忘瞪她一眼。

木槿毫不示弱,狠狠地瞪了回去,但手中的软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她身着夏衣,美丽却轻盈,再看不出她将那细而薄的软剑藏于何处。

而以她这样的身手,以她这样的利剑,以旁人的毫无防备,要怎样的贼子才能将她劫得无影无踪?

许思颜想起昨日被罚跪的两个时辰,被减掉的一顿早膳,以及积郁得无法下咽的午膳,憋屈得很想把眼前这妞儿给吃了。

而木槿只盯着他抱住的楼小眠,丝毫没把他的恼怒放在眼里。

顾无曲被许思颜连声催促,已经忙不迭地赶过来,纳闷道:“这小子挺强悍啊,根本不怕疼,怎会晕倒了?”

楼小眠被放到榻上,便微微睁了眼,喘着气道:“换你疼了试试,看会不会给疼晕…”

许思颜瞥他一眼,负手道:“你可真晕的是时候!”

楼小眠微笑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怕惊动了皇上,下面有咱们晕的时候!”

许思颜静默片刻,向顾无曲道:“都预备好了?现在就给他用针吧!”

顾无曲微愕,“太子殿下,现在就用针,只怕他得疼死…”

许思颜笑道:“你方才不是说小眠不怕疼吗?”

顾无曲尚未回答,楼小眠已抢过话头苦笑道:“太子饶了我罢,这天底下哪里有不怕疼的人?我还想着稍事休息便随太子殿下去江北呢!”

许思颜便不再说话,懒洋洋地看他一眼,缓缓踱了出去。

木槿抱肩看他离去,才坐到榻前,问道:“楼大哥,你还支持得住吧?”

楼小眠揉着太阳穴道:“木槿,你是太子妃也罢,不是太子妃也罢,再闹下去,估计没人支持得住…”

木槿道:“谁说的?我支持得住!”

“…”

楼小眠无力地抬抬手,惆怅叹道:“算你狠!你可以去吃些斋饭,估计会更加无敌…”

木槿笑嘻嘻道:“我当然会去吃饭…你呢?我去帮你挑几样好吃的菜送来?”

楼小眠摇头,“不用…我喝药就够了!”

他垂眸看着榻畔顾无曲刚刚抱来的一堆东西。

除了药箱,还有镣铐,绳索,布条等物…

木槿的母亲夏欢颜医术高明,也曾悬壶济世,但后来贵为国后,给他人治病的机会便少了;而她从小养于深宫识文习武,虽也略通医理,倒也没见母后为人治病时用什么镣铐、绳索,为此便很是纳罕,以为顾无曲会施出什么罕见的疗病之法。

可吃晚饭时细细问郑仓,似乎也只是寻常的针灸之术。

只是比寻常的针灸会疼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一点点而已,郑仓那般高大雄壮的大男人,居然会因此坐立不安,连晚饭时都魂不守舍,如临大敌。小道士奉上饭后洗手的水,木槿眼看着他伸出汤匙,舀了几大匙在碗里,等她回过神时,他已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

她扯扯小道士的衣襟,“你没用那水洗过手吧?”

小道士连忙摇头。

木槿松了口气,“那就好。”

小道士悄声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水里放了澡豆。”

“没事,澡豆虽是用来除污涤秽的,可多是用大豆、香料合成,喝掉便喝掉吧!”

“可观里没预备贵客过来,澡豆是临时从茅房拿来的…”

“…”

木槿默了。

旁边的周少锋瞪他一眼,低喝道:“少说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好在坐在另一桌的许思颜也有些心不在焉,倒也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沉吟着问道:“已经在施针了吗?”

旁边成谕答道:“是,已经服了止疼药在施针。楼大人和从前那两次一样,没什么特别反应。”

许思颜懒洋洋道:“都这样了,他还能有什么反应?”

他也不吃了,掷下筷来便走向楼小眠歇息的屋子,郑仓连忙跟了过去。

木槿已向郑仓打听过,知晓这位似俗非俗、似僧非僧的顾无曲,是宫里的桑夏姑姑引荐给许思颜,再由许思颜安排医治楼小眠的。

顾无曲性情古怪,隐居此地已久,整日疯疯癫癫,虽是个罕见的医道奇才,却没几个人敢找他医病。但他和桑夏姑姑交谊非同一般,又盼着许思颜放了桑夏出宫与他相会,于是为楼小眠治病还算尽心。

可如果不是桑夏或许思颜的安排,他肯不肯好好替楼小眠治病就难说得很了。

正因为这个缘故,楼小眠才会再三让许思颜到守静观和他相会,而许思颜应该也是怕这顾无曲再出甚么蛾子,听得周少锋回报,也便随之赶来了。

他带着从人骑马奔行,自然迅捷,才会和楼小眠他们差不多时候到了守静观,也免了楼小眠再被顾无曲折腾一回。

自然,诊治过程中的苦痛,还是避免不了的。

木槿一直认为,如果针灸有痛楚的话,让楼小眠多吃点东西好积攒力气去扛那痛楚才是明智之举;但等她亲眼见到顾无曲施针,她才晓得楼小眠着实有先见之明。

因顾无曲施针不可分心,他们进了屋,便见一座屏风挡在前方,却能从镂雕的木棂处查看到里面的动静。

楼小眠赤着上身,手足俱被镣铐锁住,关节处又另加了绳索,牢牢捆缚于榻上,再不容他动弹分毫。

顾无曲所用之针为金针,木槿曾在其母那里看到过多次,知道此针乃用九分黄金加一分黄铜所制。金性不随四季寒温变化,刺入人体不会涩滞难起,且黄金柔韧不易折断,医者施来更多了一重保障,故名医多爱使用金质毫针。

不过寻常名医所用金针多为一寸至三寸,但顾无曲所用之针竟然长达六寸。

此刻,他正将一根长长的金针缓缓扎入楼小眠胸前要穴。

虽给捆缚极紧,楼小眠还是整个人颤抖起来,手足因吃不住疼痛而挣动,束住他的镣铐便发出哆嗦般的清脆碰撞声。他的脸色煞白,唇边半点血色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