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一怔,“这几郡靠近朔方,官员多与军中诸将有来往,未免比别处嚣张了些。但若太子亲至,断然不敢轻忽。可父皇绝不会无故说起这话。”

她不觉低头沉吟。

青桦已将一个小小包袱递与木槿,说道:“这是明姑姑让预备的,大多是防身之物,还有几张银票和几两散碎金银。公主和我们传递信号所用的香料和焰火也有。”

木槿忙解开翻看,笑嘻嘻道:“若有这些,不和他们同行也使得,省得老是见着那张讨厌的面孔,他烦,我也烦。”

青桦不敢答话,只向屋内探头一瞧,不觉叹道:“我便说这边防守怎么如此松懈,原来公主竟住这样的地方…”

他已露愤愤不平之色,只是碍于身份,不肯把怨愤话语说出。

木槿浑不在意,笑道:“隔得远了,岂不正好?不然你有这么容易潜过来找我说话?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歇上一两个时辰,还可以和排骨他们玩上一日呢!楼大哥身体尚弱,必会休息一日,明天才会出发。”

青桦应了,恭谨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心下已暗自庆幸。

人家顾湃多威武雄壮一名字,生生让木槿喊了七八年的“排骨”,偶尔还喊成“糖醋排骨”、“红烧大排”什么的,把顾湃听得那脸跟浇了酱油似的又黑又亮。

和排骨相比,青蛙是多么温柔悦耳的外号啊!

嗯,爱称。

又别致,又亲切。

木槿目送见他走得远了,才关了窗,点起一盏小烛,在烛光下慢慢地翻看明姑姑捎给她的东西。

早膳时许思颜没看到木槿,皱眉道:“她还没起吗?”

沈南霜迟疑道:“或许…是累了?要不,我去请她过来?”

许思颜略一沉吟,忽莞尔笑道:“等我们都吃完再去喊她。吩咐厨房里把膳食茶点全吃光或收好,坚壁清野,半点也不许留!”

这是记恨着上回害他饿了一顿早饭,也打算饿她到中午了?

周少锋在旁暗自诧异,却不知太子什么时候开始这般睚眦必报。

沈南霜却已笑道:“昨日太子妃似乎挺累的,只怕会睡到午时才起。”

许思颜香甜地喝着碧梗粥,说道:“若她累得醒不来么,让顾无曲扎两针治一治,必定就醒了!”

便是父亲知道,也不好因此责怪她吧?

许思颜思量着,便觉心情愉快,决定身先士卒,尽量把饭食茶点多吃掉些。

可他夹过第四块点心时,忽听到了琴声。

琴声清澈,袅袅如缕,隐隐有种洞彻天地般的通达。

不仅出自名琴,而且出自名家。

他一向知晓楼小眠的琴是天下排名第二的名琴独幽;而他昨晚方知晓,呆头呆脑的木槿居然暗藏了一身绝妙的好琴艺。

嗯,还有一身好武艺。

他只觉昨天被木槿甩过耳光的面颊又发起烫来,筷上的点心不觉掉落。

沈南霜早知其意,忙出去打探时,早见昨晚遣去侍奉木槿的女道士在外探头探脑,连忙问明白了,神色便不大好,返身过来禀道:“听闻太子妃一早便醒了,跑观外玩了一圈才回来,径去厨房要了楼大人的早膳,早就端过去和楼大人一起用了。如今…正陪着楼大人说话弹琴。”

许思颜发现自己委实吃得太撑了,胃部一阵阵地往上泛,老咸菜般酸苦。

他搁了筷,撑着额想了片刻,抬头望向沈南霜,“太子妃好像还没这般热心地待过我吧?”

沈南霜怔了怔,答道:“太子妃在皇上跟前侍奉的时候多。太子府里,向来是慕容良娣和苏保林服侍太子。”

许思颜道:“这几日父皇不见她,估计会很不习惯。”

他转头看向成谕,“听闻蜀国那夏后医术极高,也擅用毒解毒。不知木槿对这些学了多少。”

成谕之父成说,乃是跟了吴帝许知言三十年的老人,对曾和许知言朝夕相处了许多年的夏后自然也很了解。但要说起木槿,成谕却只能摇头了。

“殿下,这个…属下不知!”

许思颜懒洋洋地笑了笑,“没关系,咱们试试就知道了!我倒要瞧瞧…我到底娶了怎样的太子妃呢!”

周少锋道:“可是,若她不是太子妃呢?”

许思颜推开碗,“是不是,把她丢回皇宫给父皇认一认,不就清楚了?”

木槿一曲奏完,挨过去看楼小眠的气色,笑道:“瞧来我那补药挺管用,回头再给你两颗。”

楼小眠奇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药?的确不错。”

木槿道:“是我随身带的,并无治病效果,但都是千年老参百年茯苓之类的好东西配制的,的确是大补之药,正适合楼大哥调养身体用。”

楼小眠道:“就是味道怪了些。服下这许久,还像有股子味儿鲠在喉嗓间。”

木槿便倒了一盅茶奉上,笑道:“多喝两盅茶,大约会好些!”

楼小眠接过,神情却有些奇异,“你为太子倒过茶么?”

木槿不以为然,“他自然有那依依可人、姗姗动人之类的服侍,我岂会手贱去理会他?”

楼小眠眼睫一跳。

木槿才觉出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说漏了嘴。

许思颜曾赞过侧室慕容依依和苏以珊,一个依依可人,一个姗姗动人,虽不是什么秘密,但出了太子府,还真没几个人知道,更别说来自异国的民间女子了。

但她的身份本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便是说破,她也浑不在意,笑嘻嘻道:“其实我真是奇怪,为什么他那样的花花公子也有女人捧臭脚。若不提身世,论人品,论容貌,他给楼大哥你提鞋都不配!”

楼小眠开始还保持着温和的笑意,但当他一眼瞥到正从门外徐步踱入的那个人,那笑容便不由地僵了。

他叹道:“姑娘,你想害我,不是这么个害法…”

木槿转头,正见许思颜踱到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若无其事地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

许思颜微笑道:“木槿,论人品,论容貌,你大约配给你楼大哥提鞋了吧?现在你楼大哥要起床跟我说事儿,你是不是替他把鞋提上?”

楼小眠连连摆手道:“我一向自己提鞋…”

他果然起身下榻,飞快提鞋穿好,垂手侍立一旁,微笑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许思颜道:“瞧着你今日果然恢复得差不多了!”

楼小眠忙道:“对,精神好多了。只是腿还疼,请容微臣再休息一晚,大约明日便可跟随太子殿下启程了!”

许思颜道:“今日虽不能长途跋涉,做点别的还行吧?”

楼小眠一懵,“做什么别的?”

许思颜便伸过手中折扇,抬过楼小眠下颔,连黑亮的眼睛里都含了笑意,“木槿有句话没错。我们小眠着实是美人,这容色比我那依依要依依可人得多,更比亦珊还要姗姗动人…”

楼小眠不觉身上起了一层粟粒,木槿也不觉退了一步,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许思颜伸手便去解他衣带,闲闲道:“长日漫漫,闲着也是闲着,小眠便陪我寻点别的什么乐子吧!”

楼小眠也不推拒,只苦笑道:“太子尚不致荒唐至此吧?”

许思颜道:“依依和珊珊都不在身边,我可还真有点寂寞了!数来数去,这观中就数小眠你生得最美。嗯,男色也是色…”

衣带松脱,楼小眠外衫敞开,许思颜修长的手指便抚向他锁骨,人也靠了过去,神色已有几分沉醉,淡色的唇似要触到楼小眠的面庞。楼小眠脸色发白,一身不吭地贴墙站着,倒也没有抗拒。

木槿目瞪口呆,忍不住道:“喂,你…你们…”

许思颜似乎这才想起尚有旁人在,回望着她轻笑道:“怎么?你想围观?我倒不妨,且问问你楼大哥愿不愿意吧!对了,昨日你说什么来着?一念正则万物皆正,一念歪则满目污秽…你看就看,念头可得摆正了,小姑娘家的可不兴满眼污秽!权且…只当两个男人在打架吧!”

话未了,他手中一用力,只闻“嗤啦”一声,楼小眠的上衣已被撕开,顿时露出胸前大片肌肤来。

木槿再怎么洒脱无畏,到底是黄花闺女,早已面红耳赤,此时再立足不住,啐了一口掉头急急奔出,隐隐听得她牙缝里恨恨地挤出字来:“无耻!”

等门被重重摔上,许思颜瞧着狼狈不堪地贴在墙边的楼小眠,放开他退了一步,再也忍耐不住,抱着肚子大笑出声。

“我当她多有能耐呢!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楼小眠叹气,拉上衣服抱头道:“太子爷,你们二位怄气,能不能别扯上小人我?我倒是不妨,太子也得珍惜自己清誉。何况如此一闹,只怕太子妃更不愿和太子在一处了!”

许思颜笑道:“她不愿和我一处,难道我愿和她在一处?”

“可若她从此不肯回去,恐怕皇上不安!”

许思颜细细回思往日和父皇、木槿相处情形,冷笑道:“我虽和木槿相处不多,可父皇何等睿智?木槿每日过去侍奉,他怎会不知她能耐?何况她那群近卫需不是吃素的,此刻必已暗中追随过来,便是她不肯回去,也无需担忧什么。只怕听说她被劫,父皇立刻便已猜到她那点小伎俩,却还是满心里护着她,反来责罚我!”

楼小眠叹道:“于是,就这样闹将下去,一直闹到江北?”

许思颜瞪他一眼,“谁让你擅自收留她,还不通知于我?”

楼小眠苦笑道:“最初我真不知晓她是太子妃!后来猜出来,想着横竖会在守静观相聚,不如让你们出府相处相处,或许能发现些彼此的好处来。万不曾想…”

想起这对针尘对麦芒的所谓夫妻,他不觉摇头,“若是皇上知晓,想必也不快活。”

许思颜道:“所以,还是把她送回去的好。”

他将一个小小纸包递了过去,“她不会提防你,呆会你想法下药,或放茶里,或放汤里,一切随你。”

“这是…”

“可以让她睡上七八个时辰,足够送回父皇身边了!话说,她侍奉父皇倒还尽心。”

他的话中泛出一丝苦涩,很快会转作明亮笑意,促狭地看向楼小眠,“若是你办不到,今日之事,少不得天天上演几回,看那丫头还怎么往你身边凑,还怎么赖住你不肯走!”

楼小眠便道:“好。”

许思颜正要满意点头,只闻楼小眠接着道:“若太子不在乎自己清誉,小眠自当舍命陪君子!”

许思颜眯了眯眼。

楼小眠笑得愈发温文尔雅,清美无双,“只是,有件事想和太子打个商量?”

“什么事?”

“下回换我撕太子衣裳吧!”

“…”

“若太子肯让我撕衣裳,想来太子妃更不乐意和太子在一起,岂不更遂了太子心愿?”

“…”

许思颜盯他半晌,才轻笑道:“闻道你府上有个叫茉莉的慧婢,能诗会画,堪称绝色,几时送我收了房,想来太子妃更会厌我,我也更加遂心如愿,是不?”

“…”

这一回,换楼小眠噤声了。

他素来挑剔,茉莉那侍儿,他亲自调教了六七年才能服侍得他勉强满意,岂肯轻易送人?

他悄悄把那包药掖到袖子里。

楼小眠说吃了她的丸药后喉嗓里像有什么堵着,木槿没吃药,此刻喉嗓间也似有什么堵着。

直到看到一只绿头苍蝇飞过,才觉出原来那是刚吞下苍蝇的感觉。

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

好吧,自古以来那些被惯坏的贵家公子,大多便是许思颜那种调儿,男女通吃,老少咸宜…

楼小眠若在他身边呆久了,说不准也就成了他那样儿。

她提过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盅茶,却是凉透了的。

天热,喝凉茶也挺好。只是她觉得那水委实咽不下去,反而让她更想吐了。

也难怪,不小心吞了只苍蝇,当然只会想着怎么吐出来,谁能咽得下去呀?

结果她接连漱了两盅茶,还是不适,伸手把茶壶给砸了。

派来照顾她的女道士惶恐地看着她。

木槿笑道:“别怕,记在楼小眠帐上,回头到他府上去取银子便成。”

说着又把手里的茶盅给摔了。

沈南霜听得动静,连忙奔进来,垂手问道:“太子妃,是观里的人服侍不周到吗?这外面一切应用之物都粗疏得很,原不好和府里相比。”

木槿微笑道:“没有,我只是觉得砸着痛快,所以砸着玩。”

她说着,顺手又把桌上余下的茶盅提在手中,轻轻松开,看它们跌碎在沈南霜脚下,拍拍手走出去,临到门口,又顿住身,转头向沈南霜笑了笑。

“还有,我说我不是太子妃,那我就不是太子妃!若我是太子妃,站在这里彻夜服侍我的,就是你!”

木槿说完,弯着眉眼又是一笑,便负了手扬长而去,沈南霜却呆住了。

木槿说的其实一点也没错。

许思颜再怎么不把木槿放在心上,她始终是太子妃,许思颜唯一的正室嫡妻。

慕容依依、苏以珊再怎么受宠,终不过是妾而已。

立女为妾,若正室在堂,妾只有垂手侍立的份儿。

若非她蛰居深院,太子府的内务根本轮不到慕容依依做主。她若刻意立威,前有公公许知言的疼爱,后有蜀国帝后的支持,别说她无名无份的沈南霜,便是慕容依依或苏以珊,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许思颜在楼小眠房中说了半日话,估摸着就是办点别的那啥事儿也该结束了,这才开门出来。

楼小眠休息一晚,又得了木槿送的补药,精神已经大好,也随之出来,却先问在外侍立的郑仓:“木槿姑娘呢?”

郑仓比划着说道:“方才看到她去了厨房,抱了那么大一坛酒出来。有道士去拦,被她一拳打在脸上,现在那么大一块青紫。”

“呃…”

楼小眠看向许思颜,“瞧来心情不大好。”

许思颜似笑非笑,“却不知是因谁心情不好?”

楼小眠道:“横竖不会是因为我。”

许思颜嗤之以鼻,“你少来。我和你说,随你怎么着招蜂惹蝶,少去招惹有夫之妇!”

楼小眠摸了摸耳朵,“殿下这话,是在跟殿下自己说吗?”

许思颜一扯他袖子,低声道:“你少跟我装糊涂!这丫头虽有几分能耐,但成年累月足不出户,没见过几个像你这样的祸害。你没那意思,她可未必。便是想出门散心,也没必要紧缠着你。”

楼小眠悄声笑道:“太子殿下,这是怕微臣给你戴顶绿帽子?”

“我谅你也不敢!”

许思颜笑了笑,眼神却黯淡下去,“我只怕她动了别的念头,父皇会伤心。”

楼小眠叹道:“你若真不想皇上伤心,待她亲近些又何妨?故而微臣还是觉得,其实带她一起去江北,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许思颜懒懒道:“她既嫁过来,留在宫里侍奉公婆才是本分。若真想着贪玩,就该在蜀国玩够了再嫁人才是。”

二人正说话间,那边有人匆匆奔来,禀道:“回太子,雍王在外求见!”

许思颜微诧,“从悦?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