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骨!”

顾湃忙返身看时,木槿看着遥远天际,神思略有恍惚,“你有没有见到离弦?”

“离弦?”

顾湃神色一肃,“他向来贴身跟着太子,怎会到高凉来?”

木槿点头,“是呀,他总是跟着五哥,怎会出现在高凉?必是我看花眼了!”

她挥手令顾湃速去,这才转身走向原先那酒楼方向。

正主儿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两名太子亲卫成了出气筒,居然被缠了许久都未能脱身。

也不晓得那紫袍男子是什么来历,双方显然拼出火来,不时有遭了池鱼之殃的的食客挂了彩抱头逃出,看热闹的人只敢聚在街道上远远围观。

木槿四下里一打量,揉身飞上酒楼对面的胭脂铺的屋檐,坐于屋脊上观望。

透过大敞的窗户,立时能见到酒楼里光影交错,叱喝声不绝,打得极激烈,又闻得一人惨叫着,撞到窗扇上,竟连窗棂都被撞断,直直跌落大街,更引来一阵惊呼。

那紫袍男子一众人等显然是高凉的地头蛇,不过在木槿等离开的那一会儿,对方那边又来了不少帮手,却多是市井无赖,武功未必有多高,却都是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

两名近卫武功虽高,可他们既是许思颜贴身侍从,一言一行无疑代表了当朝太子的意思。

皇太子刚到高凉便取人性命,难免会落下话柄,说不准还会为权臣所乘坏了声名。

因着这个缘故,他们再不敢痛下杀手,出剑便缚手缚脚,几次试图逼近窗口,又被那些无赖逼了回去…

隔得太远,木槿欲要帮忙,一时也帮不上,除非她自己也想被卷进去。

正皱眉思忖对策时,人群又是一阵***动,却是一片红云飘至,将地上围观众人踹倒数位,一跃身便已拔地而起,从破碎窗口窜了进去。

红云之中,便有红雨飞舞,惨叫声连成一片。

下边围观之人还未回过神来,便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砸到了谁的身上,又似有微腥的什么水珠洒到脸上…

低头看时,下方之人亦是惨叫连天,竟再也不敢围观,掉头四散奔去…

竟是连着两个人头掷下,伴着漫天血雨…

“夹…夹竹桃!”

木槿失声叫了出来,人已在屋檐立起。

如果她身边那些男子真的都能用桃花来形容的话,许思颜是烂桃花,楼小眠是碧桃花,许从悦是倒霉的黑桃花,那么孟绯期无疑是夹竹桃了。

叶如竹,花似桃,四季常青,花色红艳,颇具风姿,可惜叶、皮、根、花均苦寒有大毒,不慎误食可径奔黄泉路,简直就是一朵夺命桃花…如今,酒楼里那群无赖,被夹竹桃给盯上了!

两名近卫亦是骇然,却也抓紧机会从窗口跃下,兀自不安地向楼上凝望。

隐约听到楼上有人问道:“光天化日之下,视人命如儿戏,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孟绯期!”

孟绯期冷冷答道,“若不服,回头去阎王爷那里伸冤!”

“啊——”

惨叫只响了半声。

利刃割喉,生生把他下面半声斩断…

近卫正对视一眼,正有些不知所措时,木槿已飞身落下,轻笑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快走!”

近卫忙跟了她便走,却忍不住道:“太子妃,那绯期公子杀气忒重,如今伤了那么多人…恐怕有心之人会告到皇上那里去。”

木槿道:“告吧!绯期是皇上的人,又不是太子的人。难不成那些权臣敢当着父皇的面,指责皇上嗜杀?”

近卫默了。

吴帝许思颜看着温和,但朝中那些老狐狸却知晓他那性子到底有多清冷。若他觉出有人居心叵测刻意触犯龙威,绝不介意多砍几颗人头,多抄几座府邸。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的龙椅之下,没有堆砌着枯骨无数,亡魂万千?

能保得天下太平,上下安乐,谁会在意多那么几具呢?

木槿只走出几步,便将自己买的物什俱交到近卫手上,只留了防身用的小包袱扣在腰间,向近卫道:“你们到那边茶馆里先等着,呆会儿太子会和你们会合。我再去瞧一眼,很快回来!”

近卫忙道:“太子妃要去瞧什么?”

木槿闪身奔往不远处的绸缎庄,清朗朗的声音飘在风里:“我去瞧瞧,孟绯期留了几个活口…”

近卫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有跟上去。

太子妃他们不怎么了解,可却晓得她虽备受太子冷落,却是皇上心坎上的;而孟绯期也是皇上的人,且与太子妃一样来自蜀国…

怎么看,这位绯期公子都将是太子妃强有力的保护者。

于是,他们真的不用多事了吧?

因着斜对面正在发生的血案,小小的绸缎铺子早已掩上了门。

掌柜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两个儿子,看着眼前浅青上襦月白裙裾的少女立于窗前,挖了窗纸向外观望,忍不住道:“那谁家小姑娘,打打杀杀的,不好玩,快回家去,你爹娘只怕正找着你呢!”

少女转过头,略带些婴儿肥的面庞绽开大大的笑容,立刻说不出的灵秀可爱,平白为她添了几分明媚。

她道:“老板,我要买东西。”

“买什么?”

“买一套这孩子的衣服,旧的就行。”

她指着掌柜那个十二三岁的长子,掷下一锭十两的银子。

寻常小本经营的商人,自家孩子的衣裳虽说也是绸缎裁制,但质地做工都寻常,即便新衣也值不了一二两银子。

经商者的头脑原就比别人精明,闻言不过怔了一下,立刻答道:“有!有!”

一时唤了老板娘领这少女去取衣服、换衣服,掌柜自己跑到窗前看时,正见一片红云从酒楼飘下,却是一容色艳丽眉含煞气的俊美男子。

他手中提的宝剑尚未入鞘,犹在沥沥滴着血珠。

大街上横七竖八躺了若干尸体,楼上窗棂上亦挂了具无头尸体,斩断的脖颈兀自向外冒着鲜血,一串串滴落路面,嗒然有声。

男子剑光再卷,将一具尸体上的袍角带起,水银般的流丽雪练闪过,便已割下一大块布料。

苍白修长的手指以无比优雅的动作,缓缓拈过那剑尖挑上来的布料,擦向他的宝剑。

擦完了,他甚至对着阳光照了照,眼看着那锋刃色明如镜,才满意地微微一扬唇角,不紧不慢还剑入鞘,然后不紧不慢地迈过那些尸体,旁若无人地离去。

他的绯衣如血,绸缎特有的滑亮光泽,看起来倒像是刚流出来的血,明灿地飞舞于黄尘漫漫的街道上,满身华光,却令人肝胆俱裂。

走过绸缎铺子时,他仿佛注意到有人在偷窥,略顿了身看过来。

掌柜脚一软,已经滑跪在地。

但半晌并无动静。

乍着胆子再站起身看时,那绯衣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这才松了口气,抬手去擦额上的汗珠。

再抬眼,便看到了一个眼瞧着才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走了出来,正穿着他儿子的旧衣裤。

“他们打完了吗?”

“打…打完了…”

掌柜定定神,看清那少年婴儿肥的圆圆面庞,这才把她认出来。

原来就是方才那个不知死活还花十两银子买旧衣的小姑娘。

本来看着就模样就小,换作男装益发像个不解事的市井人家小男孩了。

他却不知装呆卖傻原就是木槿的强项。

谁让她叫木槿呢,连模样都天然有些木木的…

煞星离开,商铺陆续又开了门,本来藏着的行人和食客们陆续走出来,惊骇遥指着那些尸体,暂时却不敢靠近。

附近的亭长、里正早已闻讯赶来,但眼见孟绯期手起剑落,杀人比砍瓜还迅捷简便,再不敢冒头。此时才敢挺身出来,安抚众人道:“乡亲们不用惊慌,我等早已遣人回禀郡守大人,想来不久便会有捕头带大批衙役前来缉贼平乱…我等守好现场,静候府衙来人便是…”

即便现场,想守好也不容易。

酒楼里尚有部分未及撤出的食客和伙计们,此时开始浑身打着战,白了脸哭嚎着相扶相携走出来,地上遂被血脚印踩得一片凌乱。

好在此事前后经过看到的证人极多,一方光明正大地调戏民女,一方光明正大地抢走民女,还有一方光明正大地斩杀人命,想弄清前因后果不会困难。

只是如孟绯期那样本领又高背景又深的绝顶高手,郡守大人想抓他可没那么容易了。

真是的萧以靖的心腹护卫离弦!

当年在蜀国,众人提到孟绯期身手绝高,罕有匹敌时,便有人提到了离弦。

孟绯期轻捷狠辣,离弦则沉稳迅猛,二人虽未交过手,但萧以靖曾评判,道他们若交手,二十招内,孟绯期可领先;五十招开外,则离弦必胜。

这金面人身手虽高,但离弦想摆脱他必定没问题。

可离弦怎会在高凉?还在这紧要关头为她引开强敌?

如果他来了,是不是说…萧以靖也已在附近?

“五…五哥…”

木槿忽然之间心乱如麻,呆呆地望着金面人和离弦离开的方向,好一会儿才能慢慢站起身,进去察看那倒地的二人。

碧衣青年当胸被刺了一剑,正中心脏,抽搐片刻便已不再动弹;而那胖子喉管虽断,倒还留着口气,一对小眼睛瞪得滚圆,随着最后的喘气喉间簌簌冒着血泡。

木槿蹲身,连点他几处穴道,却是以武道强聚起他最后的生机,问道:“谁指使你们当着太子面去劫徐夕影的?”

胖子恐怖地看着她,眼神茫然。

木槿道:“那人是有心推你们走了死路。我是太子的人,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们报仇。难道你甘心这样不明不白死在自己人手上吗?”

胖子的目光在绝望里便多出了几分怨恨,可惜张了张嘴,喉间却更快地冒着血泡,再也说不出话。

木槿心知喉管割断,再说不出话来,鼓励道:“你写,写出来!”

胖子果然动了动手,蘸着自己身上的鲜血,一笔一划地慢慢写起来。

木槿专注地看着,一点,一横,一撇…

她只用眼睛余光留意着那金面人会不会去而复返,却再不曾发觉,原来自己的藏身之处,又多了一双眼睛正向内窥探着,然后手摸到下方,扳动机关…

“轰——”

破庙里看似整块石板铺就的地面猛然翻转,木槿连忙要借力飞起逃开时,脚下已经踩空了,身体无处使力,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同样坠下去的,还有死去的碧衣青年,和那个不知道还有没有气的胖子。

她虽屡被楼小眠和许思颜打趣需要减肥,但身材不过稍显丰腴,吃亏在长了张婴儿肥的圆脸罢了,绝对称不上胖,因此坠下去时,很快便见比她沉得多的胖子和碧衣青年先后从她身边坠去。

她一咬牙,飞快在碧衣青年坠下的尸体上一借力,再趁势运起轻功,疾往上面的出口处飞去。

可惜,没等她飞到顶部,翻滚的石板又翻了回去,本来出口的光亮迅速收缩,窄细,化作一线,然后彻底消失…

她早已持了软剑在手,用力一刺,勉强扎入上方石板中数寸,腾出左手在石板上乱摸,试图寻出一处凸起先稳住身形时,只觉四周光溜溜的再没有一点可供抓握之处。

而软剑轻薄灵巧,贵在携带方便,此刻悬着一个人的重量,根本无法支持,没等木槿寻到借力之处,已经从石板中滑落出来…

下方已传来“咚”“咚”两声,在木槿耳边久久回旋,倒让木槿略略放松了些。

下面不是实地,而是潭水;而且此处应该空间颇大,才会有久久的回旋之声。

若有水的话,便是掉下去了,再深也不至于丧命…

这样想着时,却觉身体往下越坠越快,果然随在那两人后面,也“咚”地掉入水面。

她自小顽皮,倒也颇通水性,虽给那山底的泉水冰得一激灵,倒也立刻回过神来,急向上划去。

恍惚觉出有什么东西在拱自己的腿,她惊得忙将腿一缩,飞快向那方向划过一剑,才迅速浮上水面。

软剑上镶嵌有夜明珠,向四周透出些苍白的光晕。

她定睛查看时,先就见到前方一堆东西浮浮沉沉,如一群小猪乱拱,还未认出都是什么东西,便闻得浓郁的血腥味中人欲呕,有血肉被撕开的轻微裂响…

而方向她划过一剑之处,猛地窜出一个锥形的尖脑袋,然后一张嘴,参次不齐的牙齿在明珠的惨淡光晕下刺白怕人。

鳄鱼!

木槿大骇,一边飞起宝剑向它猛力斩处,一边人已窜起,在斩中鳄鱼、但鳄鱼尚未及沉下之时,鞋尖踏到了鳄鱼身上。

几乎同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惊叹:“咦?”

她耳目灵敏,立刻辨准那方向,在鳄鱼背上狠力一踩,借力飞了过去。

她好像还算幸运,虽然前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她全力飞过去,居然没撞到山壁上,却是结结实实踩在了石地上…

因本来预料着会落到水里,这下判断失误,虽有些心理准备,脚还是崴了下,疼得她坐在地上嘶嘶吸气,急急去推拿伤处,唯恐这要命的时候脚部受伤,影响了行动。

她一时还看不清周围状况,但她软剑上的明珠已将她的身影照得分明,便听得那边凄冷冷的苍老男声再度传起:“这鳄鱼会上岸袭人,你右边行十余步有稍高的山岩,可以爬上来避着。”

木槿一呆,果然影影绰绰看到水边似有两物正向自己这边爬来,忙道:“谢前辈提醒!”

她拐着腿儿急往右行了十余步,已看出这是一处地下溶洞,前方不时可见高低大小不一的石笋,再往前溶洞逼仄,便见顶部垂下的钟乳石。声音自一处约人高的山岩,难得上方颇是平稳,忙提气飞身上去,迎头便见一个分不清五官眉眼的白色怪物正在前面坐着,惊得差点又一头摔下去。

那“怪物”伸手一扯,却已将她的胳膊扯住,免得她一头栽下去,正落入鳄鱼之口。

木槿隐约看到那伸过来的爪子虽然枯瘦如柴,长长的指甲漆黑扭曲,却的的确确五指分明,应该是人手,这才定了定神,仔细瞧向他。

原来不是怪物,而是一个盘腿而坐的人。

木槿一摸腰间的小包袱还在,连忙探手进去,掏摸片刻,便挖出枚大似鸽卵的夜明珠来,比她剑柄上那个还要亮上十倍,如一轮小小的月亮,顿时将方圆丈余照得纤毫毕现。

眼前之人身上的衣物早已朽烂,只剩了些凌乱的布片挂着。他的主要遮体之物,居然是他自己满头满脸的凌乱须发。木槿已经看不出他到底已经多久没有理过发,更过衣。

他盘坐时,那雪白枯燥的须发已经长得拖到地上,如一件厚厚的袍子裹在身上。

他的手臂细如枯柴,却拖着极粗的铁链。看那链条上的锈斑,至少有十年开外,甚至可能已有几十年。

长年在黑暗中呆着,他似连夜明珠这点温润的光线都受不了,正别过脸拿手挡住眼睛避开夜明珠的光亮。

他的面皮漆黑如锅底,不知积着多少层污垢,只嘴巴四周一圈尚有些正常的皮肤颜色,却还沾了些暗红色的什么东西。

那暗红色亦沾到了白胡须上,木槿细辨了辨,已打了个寒噤,鼻尖便闻到了比潭水里更浓郁的血腥味,甚至是腐臭味。

夜明珠向侧面举了举,她便看到了一头被生生撕开了的鳄鱼,内脏被挖出搁在一边,身体则给挖空了一半,——不是用刀割,而真的像是被野兽之类的用牙齿爪子挖出来的,鲜血淋漓间,尚见得粘连的骨头和筋血。

此地比外面冷凉许多,可这被撕开的鳄鱼已经变色发臭,估计已经放了好几天了。

转头看向那边潭水,不安的水声喧哗里,依然有着撕咬血肉和啃噬骨头的声响。

木槿诚心祝愿那个刚来得及写了个“广”字的胖子,在跌下潭前便已经死去,不然眼睁睁着那无数鳄鱼扑上来把自己和那碧衣青年咬成碎片,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更该死不瞑目了。

而她也该庆幸自己在上面耽搁了那么片刻,那两位还在流血的新鲜尸体引开了绝大部分的鳄鱼,不然她在黑灯瞎火里被数十条鳄鱼围攻,也该成为鳄鱼的腹中美食,然后变成眼前这个老怪物维持生命的养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