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裸的后背与他的掌心相触,她清晰地觉出他掌上常年握笔持剑的茧意。

掌心很热,且是令人舒适的温热,悄无声息地润上她寒凉疼痛的后背。她忽然僵住,手指甲抓在他坚硬的腿部肌肉上,惊吓般一动不动。

许思颜柔声道:“小眠说你得尽快敷药。这里除了你不喜欢的沈南霜,再没一个女人。若你真因此伤病得厉害了,我必把你送回去,且会禀明父皇,就说你总是自作主张擅入险地,一再伤到自己,包管父皇从此会严加看管,再不许你踏出大门一步!”

木槿便仰着小脑袋瞪他。

许思颜笑道:“别瞪我,你这对眼睛虽然大,瞪得跟牛眼睛似的,未必美。”

他轻轻拍下她的脑袋,取过旁边的洁净丝帕,一点点为她拭去不断溢出的血,再拿药粉轻轻洒上。

都是极好的药,清清凉凉,止血止疼,木槿立时觉得舒适许多,连身体也放松了些,老老实实地伏在他腿上让他上药。

许思颜一小块一小块地边拭着血迹边上眼,已能看清那纵横的伤口大多不是刀剑所伤,且伤口已经青肿上来,像是钝物所致,应该不是刚刚才受的伤。

他问:“谁用鞭子抽你了?”

木槿渐卸去防备,打了个呵欠道:“不是鞭子。我一时不慎被那老怪物抓着了,被他抽了几下。他也没占到便宜,被我弄个半死…”

许思颜皱了皱眉,“回头剐了他!”

木槿道:“他和那个张博一样,应该是对方灭口的对象,留着作饵不错。再则,二十五年不改初心,也算是个忠臣,就留他一条性命吧!”

许思颜没回答,专注地继续为她清理伤口。

木槿只觉他这人平时伪善阴损,但这时倒也温厚细心,的确和吴国的父皇有几分相像。

她渐渐再觉不出后背的疼痛,只有身畔这人的体温慢慢浸润过来,甚是安然的感觉,于是连眼皮都开始沉重,乌鸦鸦的发顺着许思颜的腿部挂了下去。

楼小眠已带着青桦、顾湃等一群大男人看了许久荒野风光,赏了许久云里残月,然后…发现溶洞里钻出了一只鬼。殢殩獍晓

等太子府的侍卫出现,他们才晓得那只“鬼”正是溶洞里囚了二十五年的怪人。

许世禾出来,却真的对着荒野风光、云中残月激动万分,仿佛真看到了什么世外桃源、天界美景。

“天哪!你们看,你们看,那是月亮啊,是月亮啊!那边是树吗?是山吗?哎,有鸟,有鸟飞过去了!是大雁吗?终于没有鳄鱼了…我可以打大雁吃了吧?”

他哧溜哧溜地吸着口水,对着天空飞过的大雁垂涎欲滴,挥舞着手上的镣铐,恨不得现在就要把大雁抓下来生吞活剥…嬖…

众人侧目而视。

楼小眠素衣如雪,静静地坐在一块岩石上,冷眼看着许世禾的种种丑态,清润如水的眸子渐渐转作悲悯,无声地叹了口气。

郑仓立在他身侧,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上,盯着那个像疯子更像鬼魅的许世禾,唯恐他手中挥舞的镣铐会打到他家秀逸无双的绝世公子身上乐。

软轿中透出明珠隐约的光亮,微弱而柔和。

沈南霜远远地看着,开始听得里面有些低低的交谈声,渐渐声音低了下去,无声无息得仿佛里边的人已经睡着了。

沈南霜有些不安,轻声向楼小眠道:“太子大约在给太子妃上药吧?他从不曾做过这些琐碎事儿。楼大人,你看我要不要过去帮忙?”

太子妃不喜她,但向来尊重楼小眠。

若楼小眠发话让她过去帮忙,不论是太子,抑或太子妃,都不会再有异议。

但楼小眠瞧向那软轿,眸光便蒙了雾般微微迷离着,梦呓般道:“他从不曾做过这些琐碎事儿?”

“是啊!他…他是太子呀!”

“哦,那学着做一做,也挺好。”

“…”

沈南霜便不响了。

眼前这位楼大人极得太子宠信,如今连太子妃也对他信赖如至亲,他说什么都该是对的,于是她再不敢冒失去轿中帮忙了。

又隔了片刻,便见侧边的帘子打开,却是许思颜伸出手来,轻轻挥了挥。

正是让人起轿离开之意。

但他不但自己没出来,甚至不曾出声吩咐。

因为敷完药后,他才发现木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的脸虽然雪白雪白,倒还是跟包子般圆圆的,却不是那种痴肥的圆,反让人看着心生怜爱,忍不住想上去揉捏一番。

而她这般毫无防备的伏卧姿态,似也突出了她别处的圆。

软轿稳稳前行前,随着轿夫齐整的步履,另外两处包子似的柔软便在许思颜腿上悠悠地晃着。

他身上忽然一阵躁热,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捏捏她的圆脸。

这丫头却真的困极了,毫无防备地将面庞耷在他的腿边,浓黑的眼睫扇子般安谧地垂着。

他的手终究只是轻轻擦过她的脸,悄悄将她垂落到脚边的长发轻轻拢上来。

木槿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

那时,她已身在泾阳侯府的琉璃院中,浅金的阳光透过琉璃帘子辗转投射进来,让她舒适地叹了口气,慢慢地翻了个身…

“啊——”

许思颜刚从外面踏入,便听得那声惨叫凄厉得仿佛连琉璃帘子都惊吓般一阵晃动,如清风吹过,漾出的一池涟漪。

连忙奔过去时,只见木槿正吃力地撑着身子坐起,不知该去摸自己背上哪处伤,却已疼痛得五官都纠结到一起。

许思颜抢上前将她扶起,笑道:“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痛,你这是没好就忘了?”

他自然而然地将木槿半拥到臂膀前,伸手便揭开她的寝衣查看她后背。

木槿一时僵住。

等她回过神来时,许思颜已复将寝衣放下,轻笑道:“还好,被铁链伤到的地方都不深,那药也好,一夜过去已消了肿。倒是那刀伤颇深,虽未动着筋骨,也经不起你乱挣乱动。”

木槿低头瞧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寝衣,背上刀口也包扎得好好的,还从前面绕了数圈…

她忙取外衣衫披上,问道:“是…是谁帮我换的衣衫?”

许思颜道:“自然是区区不才你夫婿我啦!”

“你…”

“我怎么了?”

许思颜指着自己脸上那四道抓痕,“还打算再来两爪子?”

木槿真的很想再给他两爪子。

只是她抬起她那爪子时,忽然怔住了。

居然…被连根剪了!

不但剪了,而且打磨得滑不溜丢。

再抓到许思颜厚比城砖的脸皮上,或许会被他视作***般的温柔抚摸…

她昨晚到底是睡过去了还是死过去了?

许思颜看着她傻怔怔的模样,不由捧腹大笑。

说来也奇了,从前在宫里,每每见她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他便格外厌烦,只要离了父亲,连敷衍都嫌麻烦,再不肯和她多说一句话;而近日怎么瞧着她的傻样会觉得十分有趣?

每日对着她这样大笑一场,心情仿佛能与此刻的阳光般明亮璀璨,着实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门口传来楼小眠的声音:“太子妃醒了?”

许思颜应道:“醒了,正呆头呆脑跟剁了爪子的野猫似的。”

琉璃珠子清脆悦耳的碰撞声传来,楼小眠着了一身玉青色的纱袍步入,清淡的身影似令室内顷刻凉爽了几分,连心胸都仿佛开阔了许多。

木槿忙收回自己的爪子,端端正正坐好,唤道:“楼大哥!”

楼小眠已欠身道:“太子妃好!幸亏太子妃无恙,不然小眠可就愧对太子了!”

木槿听出些蹊跷,“莫非…”

许思颜笑道:“也没什么,小眠是个高明的才子,却是个庸碌的大夫!”

再细问时,原来夜间行至半路,许思颜听得木槿呼吸不大均匀,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模样,很不放心,遂停了轿唤楼小眠过来把脉。

楼小眠不过久病成医,到底不算是大夫,大致只能断出应该是内伤引起许思颜正发愁时,青桦上前进言,说木槿的随身包裹里,必定有治疗内伤的良药。可惜这些东西向来由明姑姑保管,连他们也不识得哪个瓶子里装的是对症之药。

楼小眠遂硬着头皮自己上前辨认,终于寻出一瓶,见里面有七八粒,遂把它当补药般喂了木槿三粒。

后果就是…木槿呼吸渐渐均匀了,却睡得越发沉实了。

不论之前的事是否与泾阳侯有关,当着太子和楼小眠的面,泾阳侯还不敢耍手段。他们一回琉璃院,泾阳侯闻说太子妃受伤,立刻带了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甚至找了一名医女过来为太子妃擦洗上药。

大夫检查过后,倒是对木槿用的药赞不绝口,认为远胜自己,再瞧了她服的丸药,也认为是绝佳之物,一次服一颗便可。

于是楼小眠便不得不问,已经服了三颗会怎样…

大夫将取其中一颗刮了些药末研究片刻,断定里面有可以致人昏睡调养的药物,又说多服可能影响心智…

本来木槿只是装傻,但这样一来,这一夜楼小眠和许思颜都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她装傻变成了真傻…

还好,看如今木槿的模样,就是傻也没傻到哪里去。

何况这样傻得恰到好处,许思颜貌似很满意,至少醒来后还没和他吵架,而且他很不厚道地趁她睡着时让人“没收”了她最可能对付他的武器。

木槿摸摸自己胸口,被那金面人踹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疼,但昨日的憋闷作呕的症状已经好转许多。

她素来活跃好动,身体甚好,极少服药,被楼小眠一剂猛药下去,倒也颇见效用。

至于其他外伤虽然不少,好在多是皮肉伤,她有最好的药物和食物调理,应该也能很快恢复。

——最要紧的是,万万不能让吴都的父皇认为她受伤不轻,不然必定一道加急旨意召她回京。

南柯梦,梅子青青少无猜

虽然许知言盼着他们俩在外面彼此扶持,夫妻关系能有所改善,但若危及她小命,铁定是不肯拿她一个姑娘家出来冒险了。殢殩獍晓

楼小眠等见她身体好转,再不肯在床榻上呆着,遂唤人进来服侍她洗漱,两人立于紫薇花下说说笑笑,绝口不提昨晚之事。

木槿明知他们不放心这群服侍自己的泾阳侯府丫鬟,匆匆洗漱了,素净的碧玉簪子斜绾了家常的偏髻,便算收拾完了。

正要吩咐丫鬟把自己的午膳送房里用时,那厢已经有人抬了桌子和食盒进来,把饭菜碗筷一样样摆放齐整。

竟是许思颜早已吩咐过,要与木槿、楼小眠在屋中用膳了纩。

他本另有打算,用膳时便将丫鬟们尽数遣开,留了自己的人在外守卫,才边吃边谈起近日之事。

木槿这才知晓,虽然她昨晚刚被救出便让许思颜派人去找张博,却还是晚了。

张家大院不在榆林镇,而在榆林镇西边的一个村落里徂。

位置虽然有讹误,但成谕等还是第一时间便找到了。

因为他们还未到榆林镇,便见某处火光熊熊燎亮了半边天空。

张家大院失火,张博一家十余口已尽数葬身火海之中。

从抢出的几具尸体上看,分明是被砍杀后焚尸灭迹。

他们在现场发现了孟绯期,面上犹带恼怒和不甘。

虽然孟绯期性情孤僻,并不曾和他们交流,但成谕根据他的行踪和神色,大致也能推断出,他和他们一样,来晚了。

他们是根据木槿从许世禾那里套出的线索直接过来的,孟绯期则是跟踪那金面人跟过来的。

这似乎也正说明,这场大火同样与那金面人有关。

至于许世禾,他被直接带入了琉璃院,安全问题,不仅太子府的近卫要负责,泾阳侯府也要负责。因为许思颜直接让泾阳侯负责此人的监管以示忠心…

不过这人在溶洞里是个怪物,出来后却是个疯子。

虽然还戴着镣铐行动不便,他还是动不动就跑出门来,对着天上的月亮和屋外的花草傻笑傻叫,一晚上把脸贴在地上,不知是在吃泥土还是在吸露水。

直到天亮了,那习惯了二十五年黑暗的眼睛受不了,这才躲到屋里去,然后又泡在一只大浴桶里了。

然后,到现在没出来,据说还在泡着。

许思颜提到这个就纳闷,“我说你回酒楼看热闹便看热闹吧,好歹孟绯期那煞星在,没人伤得了你。我着实不明白了,你怎会跑城外去,还给关到了溶洞里去?”

昨夜木槿虽和许思颜说了几句要紧的,但当时又累又乏,伤得站也站不住,自然不及细说。现见许思颜问起,只得从看到孟绯期离开、跟踪胖子和碧衣男子说起,一一讲叙出来。

只是要说到离弦引开金面人时,木槿不自觉地顿了顿,低头喝了口汤,再开口时,便轻轻将离弦之事绕开,只说自己被发现,打斗时被金面人设计,和两具尸体一起丢入了溶洞喂鳄鱼…

却也把许思颜、楼小眠听得脸色微变。

而当提到《帝策》时,两人神色都转作凝重。

待她大致说完,许思颜已忍不住追问:“你方才说,那许世禾受不住你那蛊毒之苦,真被你哄得说出了《帝策》下落?”

木槿嫣然笑道:“我知道你早想寻借口赶我回宫了!但我告诉你,你若现在赶我回去,我便去把那《帝策》先找出来,一把火烧了,再不给你!”

许思颜吸了口气,磨了磨牙,才道:“你别冲着我放狠话,有本事回头父皇问你,你也这样回答他,我就算你狠!”

木槿嘻嘻笑道:“不然,你赶我回去试试,看我狠不狠?”

许思颜便瞪她:“伤成这样,你想回去我还不放心呢!本来就丑,再上来回奔波留下疤痕,我对着你得吃不下饭了!”

楼小眠苦笑摇头,“这么大人了,怎么还爱跟小孩子似的斗嘴?”

而且斗嘴的还是向来懒得和人斗嘴,最爱笑一笑走开然后背地里使绊子的太子殿下…

许思颜眸光闪了闪,懒懒道:“谁斗嘴了?下回她再逞能,丢她在下边吃一辈子的鳄鱼肉!”

这一回,木槿没有和他争辩。

若他再晚来片刻,真被人污辱了,即便保住了小命,从此也难再在太子府抬头挺胸做人了。

人情世态向来如此,若女子失去贞操,即便并非本意,责难和鄙视的目光都会如影随形。

且身份越尊贵,背后的议论越多;必要的时候,甚至可能上升为公然的责难,甚至致命的打击。

许思颜见木槿又盯着汤匙傻傻发怔,忍不住推了推她,“怎么?在想念鳄鱼肉了?”

木槿忙收敛了心神,抬眸看许思颜,却见他虽出言相讥,白皙的面庞却蕴着暖意洋洋的笑,那四道抓痕便格外触目,似在指责着她的凶悍。

她不觉吐了吐舌头,问道:“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若是你爱吃,我可以叫顾湃他们抓两条回来给你做菜。不过我很是奇怪呢,那个溶洞甚是隐蔽,你们昨晚怎会那么快寻过去的?”

许思颜笑道:“你都用游丝素心香再三通知了,我再找不到,岂不是太过无能?”

“游丝素心香?”

“对,你跟踪时发觉有蹊跷,入洞前便在附近点过一次素心香了,对吧?”

“对。我差点跟丢了他们,眼见着事情透着诡异,便先点了一次香。”

“后来你入了那溶洞后,又点了一支对不对?素心蛊没办法把我们引到地下,却一直将我们引向破庙。”

“嗯?”

木槿听得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