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容色寻常,且又长了张娃娃脸,十四岁时看着依然十二三岁模样,也为这种辩驳寻到了极好的托辞骅。

那些风言风雨尚未及酝酿传播下去,木槿已然远嫁,一切可能伤害到他们的流言立时嘎然而止。

只有青桦等随嫁的侍从知道,木槿从蜀都出嫁的那天,萧以靖借口公务缠身,竟不曾出城送行,更别说送她前往吴国了。

因当时国主萧寻生病,夏后亦在宫中照料,并未出城相送;但送行的亲友和朝臣还是极多,谁都没想到萧以靖会缺席膨。

作为礼官护送公主前往吴国的是萧以靖的四哥,梁王萧以纶。

开始时,木槿问了他无数遍:“四哥,五哥什么时候来?”

等到后来,她又问了他无数遍:“四哥,五哥为什么不来?”

萧以纶温厚纯良,自然一句也答不上来。

送亲队伍是卡在吉时的最后一刻,才由明姑姑做主下令出发的。

青桦作为公主亲卫,便紧随在木槿的车轿旁,清晰地听到公主窝在明姑姑的怀里,一直委屈地哭泣。

那天蜀都的天气极好,便和这日的高凉一般。

碧空如洗,长天有一缕浮云,浅淡如流纱悠悠飘过。

除了小公主长高长大了,再不那么容易流泪哭泣,一切如昨。

一切如昨。

许思颜傍晚回房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却见屋内还未点灯。

他问门外站着的丫鬟:“太子妃是出去溜跶,还是去哪边用晚膳了?”

丫鬟忙低声答道:“回太子,太子妃睡了,这会儿还没醒呢,奴婢们也不敢进去惊动。”

许思颜不觉怔了怔。

想来昨日的确受创不浅,睡到午时起来,这时居然还能再睡。

他招手让丫鬟捧来烛盏,自己持了进去查看。

木槿卧在午间歇息过的竹榻上,果然以狗爬式的怪异姿势睡着了。她的脸向侧面趴着,只是眉心皱得极紧,微湿的黑睫颤动不已,倒似正在做着什么梦。

许思颜皱眉摇头,“睡觉也不老实!”

此时屋内不似白天炎热,大敞的窗口有风灌入,仿佛还有些凉。

许思颜放下烛盏,自己去一一关了窗扇。

正要出门令人把晚膳传房中吃时,忽听榻上的木槿哭叫道:“我偏要吃梅子,你给不给我摘?”

许思颜听得好气又好笑。

这做梦做得居然会撒娇要东西吃,倒是和她猪一样的贪吃本性相符。只是居然没要狍子肉野鹿肉吃,又让他有些惊奇。

他蹲身,手指勾了她发梢一绺黑发,一边轻挠她的鼻子,一边轻笑道:“厨下应该有腌制好的梅子,我叫人取些来给你,如何?”

木槿揉着被他用发丝挠得痒痒的鼻子,孩子似的哭道:“不要!我要吃青梅!刚摘下来的青梅!”

许思颜哑然笑道:“这时候哪里会有新鲜青梅可摘?何况那玩意儿能酸倒了牙,你也不怕牙倒了吃不了肉啊!”

“我…我偏要青梅…啊嚏!”

木槿怒叫着,不防许思颜将发丝逗向她鼻孔,顿时痒得受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却牵动了背部的伤处,一时裂开般疼痛,立时呻吟着醒过来。

睁眼便见许思颜戏谑着的大大笑脸,她一时惊住,揉揉水润润的黑眼睛,再揉揉…

许思颜忍不住大笑出声,一把将她拎得坐起,问道:“这是梦到谁了?也忒小气,连青梅都不肯替你摘,回头打他三十大板,可好?”

木槿木头木脑地看他半晌,才无精打彩道:“嗯,下回再梦到时,便下令打他!我早就想打了…”

许思颜看她那傻样,不觉又笑,轻抚她伤处问道:“还疼得厉害么?要不要唤医女过来为你重新上药?”

木槿摇头道:“不用。除了那处刀伤,别的地儿应该开始结疤了,不过还是不宜泡水。身上腻腻的,呆会儿找个手脚轻巧的丫鬟帮我擦洗一下才好…”

许思颜微笑道:“何必要那些丫鬟帮忙?瞧着一个个都笨手笨脚的。不如为夫代劳?”

木槿便咬牙,“偷看女人洗澡的男人眼睛会长针眼!乱打女人主意的男人手脚会长鸡眼!”

许思颜不以为意,“如此看来,天底下不长针眼、不长鸡眼的,都不是男人!”

“你…”

木槿无语。

转头再想到方才的梦,顿时整个人灰颓下去,再也懒得和他说话了。

晚膳时,许思颜特地让人备了梅子。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本是四五月里的特有风光。此时已是秋初,早已过了梅子黄熟季节,难为泾阳侯居然能找出来盘新鲜青梅来,又备了盐腌晒干的白梅和火焖过的乌梅,大小品种十几碟。

许思颜自己尝了个新鲜青梅来,只一口便酸得差点掉泪,啧啧两声,连白梅和乌梅也不去碰了。

木槿倒是默不作声地吃了几只,然后便放下筷,连特地为她预备的几样野味都没尝。

许思颜见她依然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连徐夕影等人的事都没问,不觉诧异,问道:“只吃这么点东西,这是打算减肥吗?”

木槿道:“没。牙酸倒了,吃不了了…”“…”

许思颜为她盛了碗汤,柔声道:“那喝汤吧!不需要用牙!”

木槿道:“满嘴都是酸味,不想喝。”

许思颜便瞪她一眼,“若你不喝,我可灌你了!受伤可以说是你自找的,再不好好吃养瘦了,只怕父皇会责怪我。我可不能受了这冤枉!”

他猜着这丫头倔犟要强,必定不受他威胁,作势要去灌时,木槿却不声不抢抢过他的碗,竟把那汤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放到桌上,垂眸问道:“这样可以了吧?”

许思颜反而呆住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打起精神来过去安慰时,忽听得有人来报:“太子殿下,徐大小姐悬梁了!”

许思颜一怔,“可曾救下来?”

“暂且不知。楼大人已经赶过去了,也已传了大夫。”

“知道了。”

许思颜待来人退下,才向木槿道:“今日已经查明,徐夕影的确是徐渊的独女,在徐渊入狱后险被查案官员污辱,拒绝后反被说成色诱朝廷命官。她绝望之下自毁容貌,求人继续申诉,辗转传到我那边。”

“我因江北这带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觉得徐渊一个外来官员,未必有那样的胆子,所以只将徐渊革职,把案子暂时压了下来。若细论起来,银粮在徐渊手中失窃,无论如何监管不力的罪名肯定是逃不了,革他的职并不冤,徐夕影也犯不着再和人串通起来在我们面前演这场戏,给揭穿后反会毁了自己名节。”

若论历朝规矩,女子本不得予闻政务。

但这些年慕容家势大,吴帝许知言对慕容皇后甚是敬重,许多朝中大事许思颜也不得不与母后商议后才能有所决断,故而朝中上下人等对于女子参政并不十分抗拒。

而木槿此次早已卷入其中,许思颜明知她在这方面颇有主见,也便愿意和她商议。

听得说到正事,木槿恍惚的心神终于有些收敛,眼神便又恢复了清澹的光彩。殢殩獍晓

她道:“徐渊一个外来官员,本来必死的大罪却侥幸活了下来,只怕有人容不得了。若是能逃应该早就带女儿逃走了,如今女儿不顾名节与那些人勾连,只怕…她带你们见的那个,不是徐渊吧?”

许思颜点头,“成谕已找到认识徐渊的人前去指认,确定那位确实是假的。下午小眠已将他押起审讯,而徐夕影也已被带入了泾阳侯府,大约晓得事情败露,居然悬梁了!”

木槿抿了抿唇道:“可惜了!若是真是个有气节的,脸上的伤又养好了,或许太子可以考虑将她带回太子府呢!办案子时怜香惜玉什么的,太子最拿手不过了!”

许思颜听得她有精神损自己,反觉放下心来,捏捏她的圆脸,惬意轻笑道:“呦,这是吃醋了?瞧来不该让你吃这酸梅子!骅”

一时许思颜离去,木槿唤人过来收拾了,为自己草草洗浴过,换了洁净寝衣,坐到书案旁,将烛火挑亮,正见书案上有备好的纸墨,耳边便又回响起多年前那垂髫少女稚气的朗诵声,不由提起笔来,饱蘸浓墨,轻轻落下笔去。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碰…

她的鼻子一酸,眼前忽然模糊。

迷蒙里,又是杏花天影里那蒙昧不解事的小小少女,目送肩背挺直的少年离去,秋千索在风中无意识般荡着,荡着…

她终于弄清,宫里的忙碌是为着她的出嫁。

而五哥不会送嫁,更不可能跟她去吴都陪着她。

向来被父母和兄长托于掌心养大,她迟钝地竟从未意识她的生活很快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以为会一直在她身侧相伴的五哥,这么快便分别,从此远隔天涯,再难相见。

园子里有唱曲儿的小姑娘在那边唱:“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那诗叫《长干行》,她从前听过,是萧以靖教给她的。

那年她九岁,他十四。

飞絮濛濛里,她簪着花,一蹦一跳地跟在萧以靖身畔回宫。

经过暗香亭边的梅林,萧以靖告诉她,那梅子是可以吃的。

经了一春,梅花早谢了,满树累累的梅子。

她听见顿觉新奇,忙摘了一枚塞嘴里时,酸得眉毛眼睛皱到了一起,龇牙咧嘴半天,差点没哭出来,扭着萧以靖胳膊不依。

萧以靖忙爬到树上,在向阳的高处摘了一枚黄黄的,尝了一口丢给她,笑道:“木槿,这个酸酸甜甜的,味道甚好。”

木槿忙接过,塞到嘴里时,却还是酸得眉头直皱,却又觉有股子甘甜慢慢从那酸涩中泛上来。

她道:“五哥,我爱吃,多采些!”

萧以靖闻言,果然挑着那熟梅子,兜了一小衣兜下来,却要逗她,下树后偏不给她,引得她跟在他后边追逐。

经过井台边时,他怕木槿走得不稳会摔着,不由缓下脚步,却被木槿将衣兜一扯,一兜的青梅噔噔噔地四处散落。

木槿便顾不得追他,急急弯腰捡拾梅子,红红的圆脸儿挂下细细的汗珠,大眼睛扑闪扑闪,满盈着春水的莹亮剔透。

萧以靖倚栏而立,脱口便念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木槿很少学诗词,并未听过,闻得五哥念诵,便问道:“这诗句什么意思?说梅子的吗?”

萧以靖的眸子比一般人黑,如夜空般黑得不见底,只是看向她时,分明总洋溢着星子般璀璨而温柔的光。

他笑着答她:“意思是…哥哥你跨着一支竹竿当马儿骑,我们绕着井栏抢夺着青梅。我们从小一起住在长干里,彼此信任从无猜疑…””

木槿便嘻嘻地笑,“这诗应该是我念诵的!五哥你教我!”

于是,捡拾完青梅,这一路上,木槿便跟着萧以靖念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木槿没有注意到萧以靖凝视她时渐次幽深下去的眼神。

她后来还很开心地找来支竹竿当马骑,却觉得远不如跟着五哥骑那真正的高头大马痛快,于是就拿那竹竿去敲梅林里的青梅去了。

萧以靖只教了她这三句,她从不晓得她所学的居然是首不完整的诗。

直到那一天,她在秋千上听到那女伶唱,才晓得原来那三句只是个开端。

她听到那女伶继续唱道:“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挺长的一首诗,她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那时,她已经十四,正是萧以靖教她《长干行》前三句时的年龄。

她听得懂词意。

青梅竹马的那一对,十四岁结作了夫妻,成亲时,小妻子羞得不敢抬头,连夫婿的呼唤都不敢回头相应;十五岁时渐解情意,与夫婿海誓山盟,愿同生死;十六岁时夫婿远行,小妻子不胜思念,伤心痛绝…

与他们相干的,的确只有前三句而已。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后她千里远嫁,他娶妻生子,从此参商不相见。

她始终蒙昧,而五哥始终清醒。

她和他的身份都太特殊。

他有他背后的梁王府,有他未来要承担的一国之重;而她有她母后的期望,有关系到两国交谊的联姻。

从第四句起的所有都该与他们无干,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于是,萧以靖对她从未有任何逾越之举。

可确定她婚期后,他会连连因疏忽犯错;他还推掉了送妹出嫁的差事,拒绝眼看她嫁予他人;他更在她出嫁前夕带她纵马飞奔出城,在他的私苑里,最后一次看杏落如雪。

她终于模糊地看清自己愿望,抱着他哭泣,说不想嫁。而他只是静静地拥她,一个字没说,一句话没承诺。

就那样拥着,仿佛站成了一个雕塑,永远环护她的雕塑。

但她终究还是晓得,他再也无法如之前的十年那样细心地环护着她。

再怎样待她如珠似宝,爱逾性命,都不可能阻止她的离去,他的失去。

世间太多的事,命中注定永远无法得偿所愿。如果无力改变,只能尝试去接受,去适应。

他们不是天,不是神,只是凡人。

处于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棋盘之上,如果不想坏了大局,毁了所有人的天下,便不得不拿别人当作棋子,自己也在做着棋子,将天下那局棋,继续对奕下去。

很多时候,于人于己,量力而行都是比全力以赴更合适、更明智的做法。

于是,她哭完后,依然启程去了吴国;而他没送她,默默将自己在房中关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照旧入宫去看望生病的父皇,然后去前殿处置政务。

只是,再无一人巧笑倩兮牵着他的衣襟相迎,再无一人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娇声脆语一声声地唤着,“五哥,五哥…”

虽然他总觉得她还在。

不论是走在长长的回廊里,还是幽静的御苑里,他总是不时听到她在唤五哥,总是感觉她轻盈的身影就在身后。

可他唤着“木槿”回头去看去寻时,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但他终究适应这种失去,就像木槿终将适应她的远嫁。

当她擦干泪水,努力以一个公主和太子妃的端庄坐在她的婚床上,静候她自八岁时便已无法更改的命运降临时,她的夫婿粗暴地击碎了她原本还怀有的一丝幻想。

“怎会娶回一截木头来?”

他掷开喜帕,拂袖而去。

她早知他是母后的亲生儿子,本以为会是和萧以靖一般温和沉默的少年,至少也该有母后的温善雅淡,再不料会是这样一位锋芒毕露不留余地的男子。

她呆呆地擦了擦眼睛,居然发现自己没有眼泪。

而且,从那晚起,她再也不曾因为想家或想亲人抱着明姑姑哭。

她终于明白,从今后,前面再无人可以牵着她的手,用他的臂腕为她撑起一片天。

青梅与竹马,是一个不可言说的梦。

梦醒时分,她只剩了自己一个人。

几滴水珠滚下,正滴落在眼前纸笺上,糊了“青梅”二字。

木槿的笔微微地抖,再也写不下去。

她仓皇般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屋子,猛地揉了那纸笺,泛白的指尖捏紧,慢慢凑到烛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