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

然后抱起一床被,睡到一边软榻上去了…

虽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也没提过给她名份,可这一夜后,谁都已知道她是太子的人。

纪家出了个太子喜欢的女人,太子年轻好色,决定对证据确凿罪大恶极的纪家从轻发落。

荒唐却顺理成章。

沈南霜看不出此中玄机,但她对此案的结果很满意。

纪家虽落了罪名,可终于得以满门平安回转老家。纪叔明满怀感慨和感激过来和她道别时,甚至悄悄暗示他早晚会起复,且太子必会善待于她。

而她既是太子的人,自然也不用回尼庵了。

她不仅容貌出色,更兼稳重贤惠,武艺不凡,不畏艰辛。许思颜带着这么个既能料理日常起居、又能上阵对敌的女侍在身边,亦觉十分方便,遂愈发器重。

她始终没有名分,但她从不认为自己便比慕容良娣或苏保林等太子侧室低贱多少。

太子的确很宠慕容依依。她甚至好几次有意无意听到了慕容依依在太子身下重重地喘息,失控地娇吟,但一转头,太子也能叫苏以珊或其他女人欲仙欲死,同样一脸的温柔多情,仿佛也和这些恋慕他的女人一样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慕容氏所谓的厚宠,便是太子让慕容依依尽兴、也让自己尽兴后,转头吩咐沈南霜去预备赏赐。

淡漠的神情仿佛是嫖客随手丢下嫖资。

沈南霜是女子,且是许思颜最细致最贴心的女侍。所以她打听着慕容依依等人的喜好,不时以太子的名义赏下东西。

都是出身大富大贵人家,原不在乎钱银等物。

刻了她们名字的珠钗,适合她们风格的衣衫,或跟太子在外时随手买的小玩意儿,太子用膳时多做的几份菜式…

最后都能以太子的名义送到她们跟前,遂叫人愈发称叹:居然连这些都想到,可见太子心中,无时无刻装的都是她们…

她还代太子送过熏香和胭脂,但不久便被太子阻止了。

她留意了许久,才发现她们平素所用的熏香,不论是哪类,都会被人悄悄加入某些东西;她们平素所用的胭脂,不管换哪家的,也会悄悄被人放点额外的调料。

那些东西自然是无关紧要的。

慕容氏怎样留心让太医检查慕容依依平素所用之物,太医也挑不出错来。

只是熏香和胭脂里的东西合起来,日日嗅,日日敷,到底会有怎样的作用,便只有天知道了。

沈南霜只知道,慕容依依跟了太子九年,苏亦珊亦跟了太子四年,始终一无所出。

她不认为以太子的体魄,会真的生不出儿女来。

她已习惯了看慕容依依以主母的架势统管太子府内务,甚至不时欺凌苏以珊和她,也习惯了太子妃萧木槿独居凤仪院,和皇宫里那些徒具虚名的妃嫔般无声无息。

也许,她可以冷眼旁观到慕容依依的失宠;那一天,她必定还跟在太子身边,纵不曾真的和太子翻云覆雨,但她必定还是太子最倚重信赖的人,岿然不动地继续旁观太子身边那些女人的沉沉浮浮。

但是,萧木槿…

那个所有人认为呆蠢无能的太子妃,终于用一双清亮如镜的眼睛打量起太子府上下人等时,那唇边微嘲的弧度,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南霜忽然间心乱如麻。

而她的身后,忽传来一个温糯好听得出奇的女子声音:“久闻姐姐心思细腻,待太子殿下情深意笃,如今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沈南霜蓦然抬头,却见一双明如星辰的绝美眼眸正含笑瞧她,黛紫色的衣衫在落花间翩舞如云,妖娆妩媚如花中精灵自黑暗中悄然步出。沈南霜的手搭到剑柄上,“你不在前院呆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那黛衣女子轻笑,明明甚是端庄,偏偏有种莫名的媚态迤逦而出,如一株夜间盛展的蔓陀罗摇曳生姿,端的桃羞李让,令人心倾心悸。

她柔声道:“妹妹我冷眼看了这几日,姐姐想要什么,大约也算看得明白了!我想,我能帮助姐姐达成心愿。”

“帮我达成心愿?”

沈南霜嗤之以鼻,“姑娘,你把我当白痴了?帮我之前,还是先帮帮你自己吧!”

黛衣女子幽幽叹道:“以目前情形看,也许,只有先帮了姐姐,才能帮到我自己吧?”

那双明如星辰的眼睛流转月色般浅金的微芒,轻灵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怅惘。

“我自负容色倾城,才情出众,怎甘这般长长久久屈居人下,甚至沦落风尘?等年老色衰,或许只能嫁个乡野村夫,连寻常侍女都不如!”

沈南霜愠怒,“你倒是敢想!你可知屋里那位是什么人,是你可以痴心妄想的吗?”

黛衣女子道:“我当然知道!正因知道,才不可错失了这天赐的机会!若得他垂怜,今生今生都可富贵尊荣,更兼光宗耀祖,鸡犬升天!我需要他的怜惜,而姐姐…也需要固宠专荣吧?”

沈南霜心头忽地一阵瑟缩。

人人视她为太子的枕边人,只她自己清楚,她从来不需要什么固宠专荣。

她最需要的,其实…只是他的宠爱。

许思颜自然顾不得揣测女儿家讳莫如深的心事,早已回了屋中。

成说、周少锋等已在候着,甚至还多了个太子府府丞魏非。

江北民风剽悍,各方势力纵横交错,许思颜以储君之尊微服亲涉险地,自然处处当心。除了另有暗卫随行保护,早已安排一支精兵秘密相随,正是由魏非带领。

在分了百余人留在高凉随侍太子妃后,魏非将这支人马一径带入了晋州,然后经燕安,于北乡驻扎候命。

魏非欠身而笑,“虎贲将军待太子果然忠心耿耿,恪尽地主之谊。那几个女孩儿虽是北方的,可身材娇小婀娜,容貌妍丽异常,都是太子平素喜欢的呢!”

许思颜方才对着木槿花的好心情便消散开去,淡淡道:“他大约只嫌慕容家在太子府里的女孩儿太少吧?”

成谕已在皱眉道:“这位慕容将军,敢情想给慕容良娣添堵呢!”

数十年来,北疆屡受狄人侵扰,驻守北疆的军队多由慕容家掌握。

当年声震天下的大将军慕容启已经逝去,但有慕容皇后的支持,军队中盘根错节的,依然是慕容氏及其子弟的势力。

驻扎于燕安、北乡沿线的主将,正是临邛王慕容宣的堂侄慕容继贤。

当然,也是广平侯慕容安的堂侄,且算是许思颜的远房表哥。

许思颜笑纳了那些美人,可背后的主意,却只他这些心腹知道了。

魏非道:“遵从太子安排,我已见过他的副将郑锦玉。他的家人已在咱们控制之下,又久为慕容氏打压,被迫曲意奉承,早已心怀不满。如今他已决定出首慕容继贤的种种不法行径,应该会听从咱们安排。”

许思颜淡然道:“自然会听从咱们安排。日后我会叫他们知道,如今这天下,依然是许家的天下;这兵马,自然也是许家的兵马,容不得谁擅权自专,目中无人!”

“那么,太子的意思是…”

“虽说那些赈灾钱流入了军中,底层士兵依然被克扣银饷,偏偏慕容继贤这几年又富得流油,那咱们就从我这位继贤表哥开刀吧!”

许思颜叩桌轻笑,“打了狗,主人自然会出来!便是主人想藏着掖着,狗也会咬的吧?我倒要瞧瞧,到底谁在蛀蚀败坏咱们大吴的根基!”

听得又有硬茬要对付,周少锋精神一振,按着剑柄笑道:“有郑锦玉的帮忙,这狗应该不会太难打。”

魏非则摇着羽扇道:“不难打,不难打…慕容将军送了这许多美人过来,特别其中那位紫衣美人,端的倾国倾城,太子殿下还没谢他呢!”

众人不觉相视而笑。

许思颜把玩着手中的木槿花瓣,悠然道:“那么,快去准备吧!若他能睡得悠闲,我可睡不好了!”

这晚很多人没睡好。

虽然琉璃院里,木槿和她几名近侍早早就熄灯睡下,楼小眠卧房中的灯却通宵亮着。

他低低地咳,脸色比白天更觉苍白。

郑仓劝道:“公子,近来只怕还会有许多事,早些歇着保重自己要紧呀!”

楼小眠掷下手中书卷,皱眉问道:“果然都出去了?”

郑仓道:“可不是!太子妃年纪虽轻,身手并不比她那些近卫弱,早就换了衣裳和青桦他们一起出去了!”

“可曾被人发觉?”

“公子不用忧心。”

郑仓笑道,“泾阳侯不敢明着监视琉璃院。便是有人暗中监视,太子妃胆大心细,鬼主意层出不穷,又有青桦等人臂助,哪里会让人察觉?”

“毕竟年少,且养尊处优惯了,从未吃过苦。论起大风大浪,到底见识得少。不然怎会有伏虎岗和前儿陷入溶洞之事?想着忒叫人惊心。”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些意外总是难免,便是换了公子,也未必会处理得更好。”郑仓觑着楼小眠神色,“公子,你这是关心则乱吧?”

楼小眠扶着额,只觉脑壳愈发涨得疼痛,锁紧了眉头道:“也许吧…也许许多事,咱们不知道更好。便是我想照应她,只怕也未必能照应多久。”

郑仓叹道:“公子你又多想了不是?明日若是病得重了,太子妃也闹心。”楼小眠叹道,“虽说她动用了太子暗中留给咱们的那支人马,可她要对付的人也不会简单。我先歇着去,你继续盯着些。”

郑仓道:“公子放心,我已吩咐闵卫暗中保护,便是她身边的人疏忽了,她也万万不会出事。”

楼小眠点头,正要起身去休息时,只觉眼前一阵昏黑,眩晕得差点摔倒。

郑仓连忙扶住,跺脚道:“这几日病着,本该好好休息才是。便是想教太子妃,有大可等以后有空再说吧?”

楼小眠耳中嗡嗡作响,好容易稳住身,却只听见郑仓的后半句,叹道:“你知道什么?等回了京,她是深宫太子妃,我是朝中外臣,连见一面都不容易,更别说细细教她些事了…”

他迈步慢慢行向床边,声音朦胧如呓语,“当年我丢下了她,如今…便是再丢下她,至少要让她学会自保之道…”

楼小眠那边正为木槿担忧,再不知木槿此时正兴奋得很。

她从小跟人玩闹的时候多,自来有父母疼爱,兄长娇纵,极少吃亏。近来不时被人算计,难得这回可以算计别人,便是青桦等再三阻拦,还是亲自过来了。

坐于高高的树桠上,她一边磕着葵瓜子,一边远远地看着不远处一栋着火的祠堂。

古话果然说得不错,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火光冲天、火焰吞吐间,幢幢人影呼和来去,叱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隐隐见得许世禾镣铐已脱,正持了柄极锋锐的朴刀在手,砍、劈、刺、扫均得心应手,招式变化多端,围住他的蒙面人一时根本拿他不下。

他在溶洞中被困二十五年,与鳄鱼为伴,以鳄鱼为食,当然也可能成为鳄鱼的食物。想在那样地狱般的恶劣环境上生存,武艺是万万丢弃不得的。何况那里无事可做,也只能以练武当作唯一的休闲了。

如今他的眼睛已能适应外界光线,此时火光耀目再影响不到他,待将那些蒙面人引到稍远的暗林中,凭他夜能视物的本领,对敌时更是得心应手,很快便被他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贴身随侍着的青桦定睛看着那些蒙面人,低声道:“公主,这批人,像是泾阳侯府的人。有几人的眼睛我看着很熟悉。”

木槿道:“泾阳侯应该知道许世禾的存在,但许世禾身上的秘密,则未必知道多少,未必敢倾尽全力,精英尽出。但高凉必定有人深知内情,会想法不惜一切抓到他。前面都安排好了吧?咱们跟上去看看!”

青桦点头,“我们从那边绕过去,别被他们撞上了!”

木槿应了,轻轻纵下树来,和青桦直奔向前,赶向事先和许世禾约定的方向。

她早先便已叫青桦等踩好了地点,让许世禾奔逃的方向虽有树木,却相对空旷许多,并不宜藏身。

但他们等了许久,居然没有动静。

青桦纳闷道:“莫非那家伙后悔了,自己从别处逃了?”

木槿轻笑,“不会。我虽然容他先将徐夕影换了装束送到只他自己知道的安全之处,但他身上的蛊毒还未解呢,他总不能想着一边策马奔逃一边痒得在马背上翻滚吧?嗯,他可以考虑叫许夕影帮他挠痒痒,或许更易赢得美人垂怜…”

正说着时,前方已隐隐传来打斗之声。

木槿悄声道:“看来比咱们心急呢!”

两人循声过去查看时,却见一群人正捉对儿杀得如火如荼,都穿着宜在黑夜里行走的深色衣裳,且都蒙了面…

许世禾躲闪过两位黑衣人的袭击,便见他们被另一拨人飞快拦截下来,反而闲了下来。

他定定神,甚至理了理衣裳,才返身奔向和木槿约定的方位。

木槿辨了片刻,至少已辨出某个身材高大之人正是她的近卫顾湃,瞧模样己方吃不了亏,却也看不出对方领头人物是谁,皱了皱眉,转头去追许世禾。

青桦紧随其后,低声问道:“应该能生擒到一些人问口供,想来织布他们一定会办法。公主,咱们打发走这家伙,是不是就该回去了?”

木槿道:“早着呢,这分明是他们的饵,大鱼还没出来!”

“…”

他们既知许世禾逃亡方向,即便保持一段距离,蹑踪过去也不困难。

木槿老远看到月光下闪着冷冽光泽的赤金面具光泽,已捏起了拳头,果然看到大鱼了。

“先用小鱼小虾引开我们布置的人马,再亲自出手劫人,好算计呢!”

“嗯,公主更是好算计,把离弦也用上了!”

青桦由衷赞赏,陪着自家公主继续闲唠嗑瓜子。

金面人带了两名高手堵截许世禾,想生擒他自然十拿九稳;可惜木槿想着离弦这么个绝顶高手不用白不用,早就让青桦暗中知会过,让他一路跟住许世禾,以防另生枝节…

于是,这会儿离弦加上许世禾那个怪物,很快将那三位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从人被刺中心脏,一个从人被砍断手臂,剩下金面人苦苦支撑,还是因为木槿下令要留活口的缘故。

许世禾凶悍暴戾,却没离弦那样的耐心。他明知金面人便是囚禁自己的张博所投靠的人,心里痛恨,出手再无轻重,瞧着离弦一刀分散金面人注意力,朴刀觑着破绽处迅猛劈上。

金面人肩背中刀,人直飞出去,口中鲜血直喷,但背上衣衫破裂,居然不曾见血。

“好柔韧的软甲!”

离弦已禁不住称赞,心下却更是犹疑,“你到底是什么人?”

正要上前揭开那人面具时,忽听半空有人冷笑道:“这是我要找的人!”

离弦一抬头,一道绯红身影伴着一道闪电般划破夜空的剑光,直奔他面门而来。

“绯期公子!”

离弦惊叫,却不得不转身躲闪。

木槿张大嘴,瓜子从唇边跌出。她傻了好一会儿,才恼恨道:“他…他到底要做什么?整日疯疯癫癫,真该让五哥把他关起来!”

离弦武艺不在孟绯期之下,但孟绯期在蜀国再怎样犯了众怒,到底是他主人的亲弟弟,再不敢真伤到他,于是交手之际,处处缚手缚脚,很快落在下风。许世禾踌躇片刻,扬起朴刀便上前相助。

二对一斗上了孟绯期,再顾不得那边的金面人了。

金面人喘息甫定,眼看两拨人都不是自己所能应付的,再不敢指望去抓许世禾,趁着人不注意时径自飞逃而去。

一气奔出老远,他只觉头晕眼花,再也支持不住,才扶住路边的树站稳身,慢慢取下自己的赤金面具,擦去满头满脸的汗,以及顺着嘴唇挂落,糊了满下巴的血污。

他大口喘着气,正要伸手入怀掏摸伤药时,旁边锋刃破空声起,正扎向他手腕。

他急忙闪避时,却觉后腰一阵刺痛。

扭头看时,正见木槿圆圆脸儿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手中的软剑已刺在他腰间。

若他动上一动,那细而锋锐的利剑顷刻能将他刺个对穿。

他吸了口气,宛如刀刻般鲜明的轮廓慢慢松驰下来,连原先利若鹰隼的目光也柔和了些。他轻笑道:“太子妃,你可认得我是谁?”

木槿轻笑,“枭霸沉雄,有大将之风,本该是慕容一族最年轻有为的接班之人,可惜…你没有你叔爷爷那样血战沙场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也没有你堂兄出生于长房的好运气。慕容继棠,说实话,我觉得你挺倒霉的!”

此人正是广平侯慕容安的独子,当今皇后慕容雪的堂侄慕容继棠。

慕容皇后是老临邛王慕容启的独女,慕容启无子,临邛王之位便由慕容皇后的大堂兄慕容宣继任。为了安抚皇后更有才干的二堂兄慕容安,吴帝许知言又封了慕容安为广平侯。

说来如今的临邛王慕容宣甚是庸常,那个被许从悦和木槿撞破奸情的公子哥儿,便是他不成器的世子慕容继初;而跟他偷情的,正是眼前这位慕容继棠的庶母。

后来许从悦那枝倒霉的黑桃花带了木槿奔逃,便是给这慕容继棠赶逐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得不把她丢在了楼小眠的宅院。木槿在那日便已见过慕容继棠一面,但慕容继棠未曾见到她而已。

眼前慕容继棠见木槿居然一眼认出她,脸色变了又变,终于道:“我所有行事,都是奉了皇后娘娘懿旨而已。便是囚禁逐杀许世禾,也是皇后娘娘下的旨,为是的找出《帝策》,可以给皇上一个惊喜。”

一下子把事儿全推慕容皇后那里去了…

真或假暂且不论,如今娘家后辈里有几个堪成大器的,慕容皇后自然心知肚明。之前慕容继棠因强占民女被革职,一方面因为他继承了父亲好色的毛病,委实不像话,另一方面长房也不愿意有个太厉害的侄子,暗中也添了不少话,这才让他赋闲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