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梁姨和男童的狼狈奔逃间安安静静地睡着或玩着,只是小嘴吧唧得更凶。

夜幕降临时,梁姨将干粮分给男童,一整日没吃东西的婴儿终于扁扁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他们试图把将食物嚼烂喂给她,可女婴吐之不迭,哭得更委屈了。

梁姨惊恐地望着杳不可测的夜幕,狠狠心肠道:“少主,把小今丢了吧!咱们没法带着她了!”

男童大叫:“不行!”

“我们把她放在有人烟的地方,会有人领养她的!等事情过去了,我们再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不好!”

男童捏紧拳,咬牙道,“梁姨你不用骗我,这一带正搜捕得紧,平白多出一个女婴,怎会不引人疑心?她必定会被人识破,然后…像小朵和阿树,被人剁成一块一块喂熊!”

“可就是咱们留着,没有奶吃,她还是会饿死!而且,她的哭声会把追兵引来!”

“她已经很乖了!你有见过整天没吃东西还一直忍着不哭的小孩儿吗?她…是怕咱们丢下她吧?”

男童将女婴抢在怀里,小心地掸去襁褓上的灰尘。

经了风霜和饥饿,女婴的小小脸儿有些发黄,水碧色的襁褓让她大大的眼睛略显失神,此刻泪汪汪地盯着男童,呜呜的哭声倒是渐渐低了下去。

“…”梁姨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若是带着她能逃得了,谁又忍心丢了?旁的不说,她现在吃什么?”

男童看看天色,“我带她去附近村子里找一点吃的!”

“少主…”

梁姨连忙阻拦,而男童已抱着女婴一头钻入黑暗之中。

女婴的确很乖,特别在男童将她送到一头母羊身边时,连轻微的呜呜声也没有了,立刻贪婪地吮吸着羊奶。

男童自幼尊贵,从没呆过这样肮脏的地方。

满鼻都是羊臊气和羊屎臭,小羊们在他脚边拱来拱去,咩咩叫着,但男童只在黑暗里侧耳静听着女婴大口大口吞咽奶水的声音,快活地哼唧着,只觉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声音。

他一身华美锦衣早已破烂不堪,此时越性把锦衣脱了下来,垫在女婴身下,生怕羊窝里的秽物弄脏了她。

而他光着膀子,浑然没觉得出自己窝在这样蚊蝇乱飞的羊窝里有什么不妥,抱着膝偎在腥膻的母羊旁边,只觉连日的疲累一起涌上,居然沉沉睡去。

“少主,快跑!”

听到梁姨凄厉地叫喊时,他的胳膊上已传来剧痛。

几乎不及去查看举起棍来没头没脑痛打他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一手抱起小女婴,一手利匕在手,狠狠割向挡自己路的人的腿,奋力往外冲去。

梁姨接应他,努力保护他离开,嘶哑着嗓音叫道:“少主,快跑,跑得远远的,好好长大,好好照顾好自己…”

火把跳跃的光芒里,有血光飞舞,血珠四溅,男人残忍嗜血的笑声淹没了梁姨的声音,而更多的火把正冲往他的方向…

“是金氏余孽,是金氏余孽!”

“杀了那小孽种,跟鹿夫人请赏呀!”

“快,快,快射箭!小孽种逃得真快…”

天色渐明,殷色朝霞蔓延,半边天空都似流溢着鲜亮的血光。

男童瘸着腿,抱着小女婴来到丹柘原,那个据说经历几次大战,每一寸土地都曾染过鲜血的地方。

他浑身青紫疼痛,辨不出在这夜艰难的奔逃里到底受了多少的伤。沥沥的鲜血从腿部挂下,同样浸湿着这片土地。

唯一没有知觉的,是他抱着小女婴的右手。

三四个月的婴儿,不算沉,可也不轻;即便是大人,这样一整晚抱着,也该手酸背疼了。

何况他不过一个七岁的男童,被人当作了最值钱的猎物整夜追逐赶杀。能逃出一条命来,已是奇迹。

他用左手抱过女婴,悄悄地活动着右腕,盼着那麻木感尽快散去,也盼着他脚上能多出一丝力气,让他继续他的逃亡之路。

无亲无故,无依无靠。

孤孤单单生死难卜的逃亡之路…

他抬头看一眼渐升的日光,眩晕得踉跄了下,赶紧把女婴抱得紧些,生恐她会掉落。

可腕间到底已经无力了。

被人棍击过的左臂肿大得足有平时两三倍粗,血水正从皮肤破裂处慢慢往外渗着。

他觉得女婴沉沉的,直要往地上坠。

“小今,小今!”

他唤,泪水从他好看之极的小小面庞一滴滴落下,飘在女婴的脸上。

他已衣衫褴褛,满身伤痛,而她水碧色的襁褓依然明洁如新,完全不曾意识到眼前的危机。

她本就乖巧,吃饱了羊奶便安安心心地蜷在男童怀里睡觉,一路的颠簸让她愈加感觉到亲人便在身边,睡得便格外香甜。

她睡够了,这会儿已经醒了,粉嫩的小嘴打着大大的呵欠,腹中还未觉出饥饿,看着眼前有张熟悉的脸,便咧一咧嘴。

男童的泪水飘到脸庞,湿湿热热地滑在她娇白的面颊,更像谁在逗她玩耍,她便咯咯咯地笑起来。男童落一滴泪,她便咯咯咯地笑几声,落一滴泪,她咯咯咯笑几声…

她完全不懂得这个让她欢笑的游戏有多么的悲惨,没牙的小嘴儿笑得说不出的天真可爱,黑黑的眼睛弯得跟月牙儿似的。

远处,隐隐又有马蹄声传来。

男童愈发惊慌。

他是某些人心中必须除去的祸害。天生颖慧和自小的神童之名,更坚定了他们斩草除根的决心。

他们不会放过他;而他到底只是孩子,除了一身的伤已经一无所有,的确不可能在未来看不到穷尽的逃亡之路上保全另一个孩子。

前面有木槿花开得正盛。

这朝开暮落,每朵只能竞得一日芳华的花儿,一早便迫不及待地盛开了。

从不是倾城国色,可满树繁花,同样娇艳夺目,芳姿婀娜。

他迈过及腰的荒草,努力托高手中的小小女婴,不让她的襁褓被露水沾湿,蹒跚地走向木槿花。

将女婴放下时,她还在笑着,咯吱咯吱地笑出了声。

他轻声道:“小今,也许他们很快就追来了,你要继续乖乖的,不能哭!”

女婴像听不懂,傻傻地看着他,忽而咧嘴一笑,开心地舞动手足,挣开了襁褓的包裹。胖胖的胳膊得以舒展,便拍打得更加欢快。

嫩白的胳膊上,有红色的印记随之飞舞,仿佛一只小小的蝴蝶,又仿佛一朵盛展的木槿花。

他替她裹紧襁褓,又道:“小今,待周围安静了,你可不许这样乖。你一定哭,大声的哭,才会有人听到,才会有人救你,知道吗?”

女婴天真地瞧着他,小嘴笑得咧得更开,露出湿湿软软的粉红色小舌头。

可他到底是要她哭呢,还是要她不要哭?

连他都不知道下面该如何趋利避害,叫她这个除了吃和睡、万事不知不解的小小女婴如何去辨别?

他终究呜咽地哭出声来:“小今,要不,你就在这边等着我,我…一定会想法回来带你走!”

说了这么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后,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奔了开去。

才走了几步,男童转过身,便已看不到没于草丛里的水碧色襁褓。

可他分明还听得到小今的声音。

她咯吱咯吱地笑着,咿咿呀呀发出唱歌般的娇软童声,听着很是开心。

莫不是以为又换了个游戏的方式?

也许,的确是游戏吧?

这个游戏,是以彼此的生命为代价。

如果失败,她会成为木槿花下的上好花肥,他会成为不知何方的孤魂野鬼。

也许日后孤魂野鬼飘到丹柘原时,可以遥遥看一眼开得繁盛热闹的木槿花,仔细地瞧上一瞧,有没有一朵花,长得特别像他疼爱的小今。

有着圆圆的脸,笑起来月牙儿般弯起的眼睛。

楼小眠的手伸向那张沉睡的容颜。

圆圆的小脸,若笑起来,大大的黑眼睛会如同月牙儿般弯起。

“小今…”

他轻轻地唤,声音已然低哑,浓睫仿佛沾了十六年前的沁凉露水,潮湿水润里带了巍巍的颤意。

日月换飞涧,风雨老孤松。

漫漫长夜,无限艰辛,从惨淡看着至亲的毁灭,到冷眼看着旁人的覆亡,心肠从坚定到坚硬,仿佛已稳若磐石,坚不可摧。可午夜惊梦,那柔软的笑脸和娇软的童声,似乎始终不曾断绝,并在不经意间将满怀坚厚如龟甲的防范与算计之心击打得粉碎。

“上天到底还是待我们不薄,对不对,小今?”

他抚上她的面颊,眼底湿润,却终于轻柔而笑。

“大人!”

珠帘被轻轻撩开,黛云屏声敛息走入,低低禀道:“太子妃身边的织布求见,说有事找太子妃。”

楼小眠不动声色收回手来,低垂的黑眸一转,再看向黛云时,已是恬淡如春水轻漾的温和笑容。

“请他进来。”

他若无其事地喝着已经凉透的茶,依然云淡风轻,清雅怡人。

仿佛记忆里时那个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小小男童从不曾存在过,就像他从不曾心狠手辣踩着他人的尸骨和鲜血走到今日一般。

黄沙染,尸骨筑成青丝冢【五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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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睡得迷糊,依稀听得楼小眠与青桦、织布低低说着些什么,却正困倦着,也懒得睁眼起来。殢殩獍晓

有楼小眠在,自然会把一切发顿得好好的,她又何必多费心?

这种信赖和敬服似乎从见面的第一天就有,随了日复一日的相处变得愈发深切。

半醒不醒时,只闻织布道:“这是徐姑娘临走时留下的纸条。大约是感激公主守诺,且徐渊已死,她不用听他们威胁,反思量着报仇,却已把她知晓的都说出来了。”

半晌,楼小眠道:“哦,她知晓的到底有限。直接威胁她的人是他父亲的一个故友,曲赋身边的主簿。这人倒是不难处置,但目前犯不着打草惊蛇。她又提到此事应该与泾阳侯以及京中一位姓张的大人物有关。甾”

“张?”

织布怔了怔,“公主已从那垂死的胖子那里听说,上回酒楼之事的背后指使者,与一个起笔为‘广’字的人相关。如今想来,应该就是广平侯吧?那些江北小官吏虽然无法接触到远在京城的广平侯,但慕容继棠是广平侯的独子,若他们知晓了慕容继棠的身份,当然不难猜到一切都与广平侯相关。广平侯后面,难道还有个姓张的大人物?”

“怎会只有个广平侯呢?铜”

楼小眠支颐轻笑,“此事等和太子会合后,可以再看太子那边的线索细细推敲。”

或许,线索早已够了。

但即便心知肚明,也不该由他下这个论断。

君臣之道,从政之道,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高远明白。

青桦静了片刻,小心道:“依楼大人的推断,太子目前处境可能很险?”

楼小眠道:“方才我不是细问你慕容继棠的言行吗?或许也证明了我的猜测。之前在伏虎岗便敢派刺客劫杀太子、太子妃,如今在他们的地盘,突然发难的可能性更大。何况此事广平侯已经栽了进去,皇上、太子认真要查时,连皇后也未必保得住他们那一支。太子年轻,锋芒太露,再加上这边生擒慕容继棠,对方狗急跳墙的可能很大。”

木槿听得背上一层汗意,一缕难受之意从心头生发开来,渐渐如丝网般密密袭来,便再也睡不着,连忙翻身坐起,叫道:“楼大哥的意思,江北有人打算公然谋反?”

楼小眠、青桦等便一齐转头看向她。

木槿给看得不自在,红了红脸才道:“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太子出事吧?父皇身体本就不好,万不可让他因太子再受惊吓。”

楼小眠向圈椅上一靠,轻笑道:“若非亲见,真不敢相信,太子妃居然待太子这般情真意重呢!瞧来传说中太子百般冷落太子妃之类的流言,半点儿也听不得!”

木槿尴尬,脸庞愈发霞光潋滟,恼怒地瞪他一眼,恨恨道:“都说了是因为父皇的缘故…便是我待太子格外好些,也不该被笑话吧吧?楼大哥这是吃醋呢,所以见不得旁人对太子好?”

“我吃醋?”楼小眠失笑,“好罢,既然太子妃一片孝心,咱们还是准备准备,先去和太子会合,也好见机行事。”

木槿应了,却看着楼小眠绝美却苍白的面颊发愁,“可楼大哥正病着,只怕禁不住路上奔波吧?”

楼小眠微笑道:“其实不妨事。和我在一处这么些天,难道不曾发现,我便是病好的时节,也便那样。如今虽病着,每日吃药调养,也不至于病重到什么地步。一路我坐马车缓着些行走便是,你若等不及,可以另备了车赶过去,或者越性骑马,更见得咱们萧女侠威风呢!”

他目光温煦柔和,微笑之际看着精神也不错,便瞧得木槿宽慰了些,忙道:“太子目前应该身在北乡吧?横竖也不远,咱们先遣人马将此事禀报了太子,令他心存戒备,想来以他的才智,应该没那么容易被人算计。木槿还是和楼大人一起坐马车吧,正好可以一路继续聆听楼先生教诲!”

她故意学男子向楼小眠深深一揖以示敬意,顿让青桦、织布掩口而笑。

楼小眠撑不住,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已笑得十分开怀。

二百里外的驿馆里,许思颜正在赏花。

他立于窗口,边欣赏着白日里盛展的木槿,边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接二连三的禀报快捷而低调地传到他跟前。

“太子,吴锦玉出首慕容继贤的文书已经预备好。”

“慕容继贤已经出门,但他几个心腹部属都没过来。他这边若出事,他们随时都能调兵相救。”

“庆将军已拿了太子手谕前去包抄慕容继贤的将军府。”

“慕容继贤快到驿馆了!”

“太子,万事俱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许思颜静默这许久,终于唇角一扬,淡淡答道:“知道了!”

沈南霜奉上茶来,他接过,轻轻啜了一口,微笑道:“这茶仿佛比寻常的香些,怪好喝的。”

沈南霜忙道:“北方干燥,所以找大夫问过,另加了两味益气润肺的药材一起泡,不想反而茶味更佳。”

许思颜点头,“亏你细心,处处想得周到。其余饮食也需当心,咱们防范得紧,他们明着未必能下手,但难保不会暗中思量着动手脚。”

沈南霜轻笑,“太子放心,平时一应饮食用物,我们都曾细细检查,差不多的事全都自己动手,不会给人可乘之机。何况每日所用碗筷俱是银制,谁又下了得手?”

许思颜低头喝茶,细细回味着舌尖的清香,轻笑道:“嗯,有你在,我放心得很。”

放下茶盏,他起身,带成谕、周少锋等前往前厅。

那里,正摆着一桌鸿门宴。

等人入彀志在必得的,却是他许思颜。

沈南霜却凝视那泛着浅浅金黄的残茶踌躇片刻,才跟了过去。

茶盏里另添的药物,她已细细问过大夫,药性虽热了些,但绝对不会于身体有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