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着象牙护甲的手指缓缓端过酒来,她也不用人劝,慢慢地送到唇边,用惯常的温和大方的笑意,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

于是,外人眼里,依然是幸福和睦的一家人。

盈耳笑语中,忽传来殿外的一阵喧闹,伴着哭嚎声声。

许知言抬眸,眉心皱起。

许思颜忙问道:“谁在外面?”

李随早已探到外面瞧过,连忙答道:“回太子,是广平侯及其夫人来了!”

“是二舅父、二舅母?”许思颜问,“父皇传召他们了?”

许知言皱眉,“原不过咱们一家人小聚而已,何曾传他?李随,问下怎么回事。”

李随应了,急出去询问时,门扇开阖之际,便听得那妇人的哭声愈发惨淡哀凄。

慕容雪皱眉,唇边浮出一丝苦涩,轻叹道:“皇上,慕容家的子侄,近来是不是很不争气?”

许知言眸光微微一凝,“仿佛说此次江北动乱,继贤和继棠卷在里边。具体案情,目前还不明朗,需进一步查实。”

他看向许思颜,“你那边查得如何?”

许思颜忙起身回禀道:“儿臣受惊不浅,又听闻此事与京中一些要臣有关,着实放心不下,一时也未及细审,在盛从容到江北后便赶紧回来。之前这事一直是楼小眠在查着,如要知详细,可以把楼小眠叫来问问。”

“楼小眠…”

许知言揉了揉额际,看向慕容雪。

是楼小眠审的案子,但偏偏楼小眠在这时候因为私德有亏被人告发。

似乎太巧合了点儿。

慕容雪眉目不动,缓缓放下手中杯盏,柔声笑道:“若知晓楼小眠当时正在协助思颜查案,应该等他回来再说。皇上这回太心急了些。”

许知言霜雪般清寂的眸子低垂,徐徐道:“不妨。便是没了他,一样可以水落石出!”

慕容雪、许思颜等一时噤声。

许思颜想借机放出楼小眠,顺势将一把火烧到陷害他的人身上;慕容雪则不动声色地将此事推到许知言那里,毕竟下旨立刻押楼小眠回京的是许知言…

许知言没说放楼小眠,也没否认慕容雪的话,却绵里藏针,说要查个水落石出…

西风卷,霜月澄明花满檐

8-11:36:082091

木槿仿若未曾发现异样,正指点许从悦道:“这个糖醋荷藕很爽脆,而且吃了不容易胖。鴀璨璩晓你尝尝!”

许从悦应了,却道:“太子妃,藕虽是素的,但糖吃多了一样会胖。”

木槿怔了怔,看看夹在筷上的藕,悄悄放到一旁,继续寻别的目标。

今日算是小型家宴,菜式比平时丰盛许多。许思颜转头瞥见,亲拿银匙舀了半盅羹汤递过去,“这豆腐羹吃着不会胖。”

木槿忙接了,喝了一口,已是满脸疑惑;再喝一口,便叫起来:“这是什么?”

许知言一眼瞧见,眼底的清冷雪色便似散开了些,说道:“那是白玉豆腐羹,很宜养生。”

“嗯?这味道,不像豆腐!栀”

“虽是仿的豆腐模样,但比寻常豆腐鲜美许多,且与容貌有益。”

许知言温言说着,又转向慕容雪,“皇后要不要也来一盅?”

“谢皇上好意!”

慕容雪莞尔,“这豆腐羹是用煮得透烂的猪蹄筋配上若干鲜菇,再加上熬得浓浓的鸡汤煮成的吧?近来臣妾饮食也很清淡,吃不来这个。”

木槿便瞪向许思颜。

许思颜做了个鬼脸,悄声道:“没事,我不嫌弃你胖。女孩儿家胖些不妨,好生养!妖”

木槿便羞红了脸,竟真的低了头喝那汤,再也不吱声了。

许思颜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能让许知言听入耳中。

这正是许知言再三跟木槿说过的话,眼前也是他盼望已久的夫妻和顺,鹣鲽情深。但他神色不动,只看向走过来的李随。

李随禀道:“说是老太妃病重,特来求皇上恩典呢!”

慕容雪已不由变了脸色,站起身道:“母亲!”

许知言也皱眉,“让他们进来说话。”

临邛王府只有一位老太妃,便是老临邛王慕容启的遗孀,也就是慕容雪的生母慕容太妃。

慕容启无子,慕容太妃孀居后遂与子侄们住于一处。

这太妃颇有才干,又是皇后之母,至尊至贵,于是始终都是慕容府内院的实际掌管人,连现今的临邛王慕容宣和广平侯慕容安都对这个伯母俯首贴耳,不敢有丝毫不敬。

闻得岳母有事,便是许知言也不好怪责广平侯等擅闯之罪。

一时内侍领了广平侯夫妇进来,虽按礼制品服大妆,却都面色灰沉,神情哀怆。

广平侯朝中重臣,也是宫中常客,生得瘦削枯槁,但一双眼睛却锐如鹰隼,即便恭谨叩首面圣,都透着股久经沙场的嗜血煞气,看得人心生凛意。

广平侯夫人即是泾阳侯夫人胞姐,木槿也是头一回见到,留心看时,却见她生得丰颐宽额,五官端正,更胜泾阳侯夫人,想来年轻时当是个美人儿。慕容继棠明显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独眼睛酷肖其父。

慕容安等叩头见礼毕,许知言已问道:“老太妃素来矍铄,前儿还曾入宫来和太妃们叙话,怎么突然病了?”

广平侯伤感道:“老伯母一向康健,偶有心疾,蒙皇上、皇后记挂,一直叫太医配了药调理着,平时便跟没事人似的。谁知近日屡屡传来儿孙不肖的消息,老伯母经受不住,昨天半夜突然心痛晕倒,赶紧传了太医诊治,可到底不中用,这会儿已经越发不好了…”

慕容雪又惊又悲,喝道:“午后我遣人回去问,不是说缓过来了?”

广平侯夫人叩道道:“回娘娘,我在旁侍奉老太妃,午间时的确吃些东西,神色也好多了,恰娘娘遣人来问,太妃便说,皇后忙碌,近年身子也大不如前,别惊吓了皇后,遂回复说已经好多了…谁知傍晚不知哪个冤家在她跟前提到继棠出事了,当时便痰迷心窍,翻着眼睛晕过去了!太医院几个太医如今都在慕容府,百般法子都用上了,却是束手无策。如今太妃卧在那里,口口声声,不是喊着皇后娘娘乳名,便是唤着继棠孙儿!”

未待她说完,慕容雪的泪水已夺眶而出,走上前向许知言拜下。

许知言连忙将她挽住,柔声道:“你快回去瞧瞧岳母要紧,其他事再忙都先撂开一旁,横竖思颜已经回来,有事尽可交待他去办理。”

慕容雪呜咽而谢,拿丝帕拭着眼角,压着嗓音吩咐桑夏姑姑预备车辇。

广平侯夫人忽爬向前,连连磕头道:“继棠是太妃身边长大的,祖孙情谊深厚,太妃如今最放心不下他。罪妾求皇上恩典,让继棠也去见太妃一面吧!”

许知言皱眉道:“继棠?听闻他也参与了江北谋害太子一案。”

广平侯夫人哭叫道:“皇上明鉴!继棠虽不肖,却对大吴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江北动乱之时,继棠已被太子妃派人抓到京城来了,又怎能谋害太子?”

许思颜叹道:“二舅母,乱将之中有人攀扯继棠表哥,我原也不信。但若非另有居心,为何瞒着父皇和我偷偷谋夺《帝策》?”

“《帝策》?”许知言抬起头,“当年武成帝留下的《帝策》?”

“对,就是已经失踪二十多年的帝策。”

许思颜对父亲居然知道《帝策》的存在而有片刻的喜悦,但随即便惊诧了,“父皇,我和木槿已遣人将《帝策》之事回禀皇上,难道皇上没收到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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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2:10:122090

许知言也忍不住闪过一丝疑惑,看向李随。鴀璨璩晓

李随忙道:“皇上,太子一路发回的公文不少,可论起信函不过寥寥数封,都已给了皇上。柃”

许思颜与木槿对视一眼,俱是心下一凛。

自将《帝策》之事写了密函令人送入京中后,这些日子除了木槿在泾阳侯府养伤时逍遥了几日,接二连三遇到各种变故,两人虽不至于忙到焦头烂额,但也的确顾不上特地遣人询问某封信函有没有收到…

于是,这封木槿写有《帝策》来历和下落的密函,根本没有到达许知言手中?

木槿悄问:“你派谁送的密函?”

许思颜道:“是白大枚,跟我好多年了,绝对可靠。不过…回来后的确没看到他踪影。”

于是,必定是在路上出了差错缜?

许知言看他们神色,已料得必有人动了手脚。

广平侯夫人已叫道:“我…我从未听棠儿说过什么帝策,此事必定与我棠儿无关!”

几人侧目而视。

《帝策》之事何等要紧,她一个不问政事的女流之辈,慕容继棠又怎会让她知晓?

慕容雪正待将话头岔开时,许知言已温和笑道:“广平侯夫人什么都不知晓才好。若是知晓,如果棠儿真的一时糊涂卷入江北谋逆之案,连夫人都脱不了干系!”

广平侯夫人不觉变色。

慕容雪忙道:“皇上,一时糊涂也罢,有所误会也罢,继棠本性不坏,如今母亲病重,先让继棠回去见母亲一面吧!不看别的,也请看父亲镇守边疆、母亲含辛茹苦养育我这么多年的份上…”

许知言沉吟不语。

广平侯上前叩首道:“继棠不肖,令皇上、皇后费心了!只求皇上开恩,成全太妃心愿吧!太妃病重,只怕…只怕是最后一面了!”

他又向许思颜道:“太子,太妃向来最疼你和依依,哪日不放在口中念叨几回?如今病成这样…臣舍下这老脸,求太子跟皇上求求情,就让继棠回去一次吧!臣保证,必定严加管束,不让他踏出府门半步!若他真与谋逆之事相关,臣绝不姑息,待太妃事了,必定亲手取他性命以正视听!”

许思颜眯了眯眼,然后起身向父亲道:“外祖母病重,我也放心不下,不如我陪母后走一趟吧!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继棠表哥也一起带去,先看望看望外祖母,安了外祖母的心要紧!”

他陪着去,若是慕容太妃着实病重,见不得孙儿出事,便不得不将慕容继棠暂时留在慕容府;若慕容太妃情况好转,见完面后他依然可以将慕容继棠押回大理寺。若是寻常押送官员,可能会被慕容家以势压着不敢带人走,但以他太子之尊,他执意要带走的人,慕容家便未必留得住了。

许知言唇边掠过一抹温淡笑意,点头道:“好。颜儿便随你母后去一次吧!和老太妃说,朕本待亲去,可亦有微恙在身,请老人家见谅。”

慕容雪眸光流转,凝望着许知言唇边那抹笑,柔声道:“你怎样的身体,怎样的心性,母亲怎会不知晓?放心先养好身子,便是天下人之福!”

许知言便看向许从悦,“从悦,你也去瞧瞧吧!思颜的外祖母,也和你的外祖母一样。”

许从悦忙应道:“从悦遵旨!”

木槿对慕容依依素无好感,对只见过几次的骄傲老太妃更无感觉。只是若许思颜和许从悦都去了的话,她这个正经的外孙媳妇也该要表露表露孝心才好。

正待硬头皮开口时,许知言已道:“木槿,慕容府此刻估计正因太妃的事闹得人仰马翻,你一个女孩儿家,就别去添乱了,留下陪朕说会儿话,便早些回太子府休息去吧!”

木槿正中下怀,连忙应下。

李随在旁笑道:“果是古人说的不错,不是一家人,不见一家门。太子妃果与皇上投缘,皇上这么些日子没见,可念得紧呢!真真比自己亲生女儿还亲!”

许思颜便轻笑道:“嗯,木槿能得父皇欢心,是木槿之幸,亦是儿臣之幸!”

许知言道:“少油嘴滑舌。留着些口水,劝外祖母放宽心,尽快养好身体要紧。”

“是,儿臣领旨!”

许思颜笑着应了,临行却不忘再向木槿凝望数眼。

明亮如昼的灯烛照耀下,他的面庞仿佛敷了层浅金的粉,好看得令人恍惚。

一时众人都出去,许知言问木槿:“可曾饱了?”

木槿笑道:“我差不多啦!父皇要不要再添些汤?”

许知言摇头,起身便向棋盘那边走,木槿忙相随其后。

李随知他们不吃了,忙挥手令小太监进来收拾。

与送菜上来时一般的迅捷无声,悄然将菜式收了下去。

好好一顿家宴,就这样被搅得意兴阑珊,如今只剩了他们二人相对而坐,便是未吃饱,也没什么胃口了。

许知言未坐定,便唤道:“李随。”

李随忙走近时,便听他淡淡道:“查一查今天武英门外是谁值守,刚又是谁放慕容安进来的。查明以后不必回朕,杖五十,夺去一切官衔,遣回禁卫营听用。”

等于从最受尊崇有品阶有职衔的皇帝亲卫一下子打入了禁卫营的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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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0:59:212118

李随一悸,低应道:“是!”

转头走了出去。鴀璨璩晓

木槿便知许知言看着若无其事,实则对今日之事十分不悦,只怕如今心情还正恶劣着。

武英殿为许知言素常所居,前方武英门外当然有许知言心腹宫卫值守。

广平侯为皇后兄长,虽时常来往宫中,但武英殿绝不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武英门守卫敢将他放进来,一来畏惧慕容氏威名,二来也因皇后正在殿内,三来皇后之母向来受吴帝敬重,若真的病重了,谁敢耽误皇后去见她最后一面枳?

但顺了皇后心意,却逆了皇帝龙鳞。

从慕容雪一起用膳,到广平侯夫妇的出现,到慕容太妃的重病,一切显然早有计划。

许思颜等今天刚回京,那边便已将一切预备妥当,拿个“孝”字生生地逼许知言放人。

木槿思量着,莹澈如玉的面庞便堆上笑来,劝道:“父皇也不必想太多。思颜胸有丘壑,既然同去了慕容府,不会那么容易纵了奸恶之人。我虽不理这些事,但前儿跟在思颜身边听他们谈论,江北之事牵涉虽广,但真要认真查下去,并不难查。——牵涉得太广,破绽必多;若要弥补疏漏之处,则不得不有所动作。听言观行,早晚水落石出。”

许知言听着,却只笑了笑,并不说话。

待他们坐定,宫女早端来备好的茶,先取一盏让他们漱了口,再重奉上一盏,却见茶色清碧,茶香袅袅,方是他们近来最爱喝的高山雪芽茶直。

木槿啜了一口,笑道:“好久没喝到父皇泡的好茶,真真想念得很了!”

许知言低眸,似正出神地细品茶水的清醇甘香,好一会儿才问:“木槿,这一路思颜待你可好?”

木槿便不觉红了脸,好一会儿才道:“自然好。其实他原先…也只是有些心结,才和我生份吧!”

“心结?什么心结?”

木槿顿了顿,瞧着许知言尚浮着些病色的面容,笑道:“便是…觉得木槿这等容色品貌,委屈他了吧?但这一路颇多曲折,如今他倒不再像从前那般看轻我了!”

夏欢颜已经六七个月不在蜀国,近十个月不曾有信函到吴宫…

木槿猜不透其中蹊跷,但本能地决定先不提许思颜对自己生母曾经的恨意,更不提许思颜曾将这恨意转嫁到她的身上。

眼前的烦恼已经够多,许知言时常病着,还是别再添他忧虑了。

她甚至牵一牵许知言的袖子,如从前般撒娇道:“父皇,你瞧我真的品貌寻常,配不过思颜么?”

许知言瞅着她,眼神悠悠地飘得远了,仿佛时光倒退二十多年,依然是万卷楼里娇憨清美的绝色侍儿,隔了窗唤枯坐黑暗之中的他:“二殿下,廊下的兰花开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宽宽的衣袖摆了摆,如同轻轻地甩开了一个虚幻的梦。

他道:“配得过。红颜终会白发,名将难免枯骨,守着那副皮相又有什么用?一生一世真心相守才最重要。”

若夏欢颜容色寻常些,也许便不至于惹出那么多是非吧?

而他当年喜欢的,原不过是守了自己十多年的执着女子而已。

他甚至是看不到半点光明的盲眼皇子,心上人的容貌妍丑又与他何干?

凝视着眼前笑得明媚的少女,他沉沉地说道:“木槿,颜儿不是浮薄荒唐的人。即便万人认为他浮薄荒唐,你也需晓得自己的夫婿是怎样的人。夫妻之间,没有什么比真心相对更重要…”

当着视同亲生的木槿,他没有掩藏里话语中的遗憾和揪痛。

木槿想着帝后的相敬如宾却各有心机,心头颤了颤,不由抬眼认真地看向许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