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颜挽着她向前走着,轻声道:“呆会儿得空便休息下,别哭坏了身子。”

木槿应了,却抬眼看向前方殿宇,神色有些无奈晶。

昭和宫的宫女早已在两侧行下礼来,又有皇后贴身的桑夏姑姑迎上前见礼道:“见过皇上,娘娘!”

许思颜道:“姑姑平身。2母后呢?”

桑夏垂泪道:“在里边呢!皇上快去劝劝吧!”

许思颜点头,却紧扣了木槿五指,放缓了脚步携她同行。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按旧例,皇帝驾崩后,太子便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择吉日举行的登基大典,不过是个诏告天下的仪式而已。

新帝的后宫是由新帝册封的,目前自然顾不上,但木槿是名媒正娶的太子妃,深得新帝爱重,桑夏不便即刻称作皇后,但称作“娘娘”总是错不了的。

二人入了昭和宫,便已觉出以前华美舒适的昭和宫气氛极压抑。

微风吹过窗棂,“咯吱”的声响似敲打在心上。

慕容雪卧于内殿床榻上,定定地看屋顶上那盘龙衔珠的藻井,脸色雪白,双颊凹陷,无声无息得仿佛也像一个死人。几个近身素服宫女正持着数样粥菜跪于地间,垂泣不已。

许思颜、木槿上前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慕容雪僵卧于榻,深黑的双眸空洞洞的,连眨都不曾眨一下,更多不曾理会他们。

桑夏哽咽道:“皇上,娘娘已经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了,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母后!母后请节哀!”

许思颜叩首道:“若母后因此损了身子,儿臣万死莫赎!求母后千万保重,莫让儿臣背负不孝骂名!”

良久,慕容雪终于眨了下眼睛,喉咙间滚动着,悲惨地哼了一声,嘶哑而无力地说道:“颜儿,你放心。无人会说你,也无人敢说你。只会…只会说帝后情深,说我一心追随大行皇帝而去吧?”

许思颜不觉握住嫡母的手,只觉她指尖冰凉,白得不见血色;再看那两鬓华发斑斑,眼角皱纹深深,竟似在数日之内老了十余岁一般,念起旧年种种鞠养之恩,心头阵阵发酸。

他低声道:“母后,父皇临终嘱托,你也听到的。他要儿臣孝顺母后,让母后安心颐养天年。父皇在天有灵,见母亲这般不肯保重,大约也不会安心!”

“不安心吗?”有热泪从慕容雪黑洞洞的眼睛里滚出,“我怎么觉得,我活着才叫他去都去得不安心!”

许思颜忙道:“母后这话从何说起?父皇向来敬重母后,彼此相敬如宾,从来就不曾吵过一句嘴,红过一次脸,自然盼着母后好好的,就跟盼着儿臣与木槿好好的一般。”

“相敬如宾!”慕容雪满含泪光的黑眸转向许思颜,一字一字说道:“不错,相敬如宾!从来只拿我当宾客一般!我十六岁嫁给他,十七岁我痛失自己的孩儿,他将你交到我手里…”

她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比划着,“从你这么大,养到这么大,哄你睡觉玩耍,教你走路说话,再抱在膝上一个个教你认字,衣食住行样样经心,不肯假手他人…终又怎样?你大了,你知道我不是你生母了,我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儿,也和我生分了!疏远了!”

许思颜忙叩首道:“儿臣不敢!儿臣早知自己身世,可绝不敢忘却母后二十余年辛苦掬养之恩!”

慕容雪道:“也不必说什么二十余年掬养之恩!十五六岁你便开始事事自己拿主意,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能放了手…若不肯放手,也不过一日比一日讨人嫌吧?”

“母后…”

“呵,我辛苦了半世,最终连半个亲人俱无!颜儿,你说我这般活着,还有甚么意思?还不如死去,尚有你父皇可以相敬如宾!”

木槿已叫人重端了清粥过来,亲自持了碗,用匙子挑得凉些,此刻膝行上前一步,将清粥奉到慕容雪跟前,努力压住嗓底的嘶哑,柔声道:“纵然母后不是皇上生母,也是皇上嫡母、养母,他无论如何便是母后的孩子,更是母后的亲人!木槿忝为儿媳,自然也是母后的亲人!母后若嫌宫女伺候得不好,我与皇上过来侍奉母后用些膳食,可好?”

尘情湮,六宫缟素隔世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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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定定地看着她,忽一扬手,将她手中那碗清粥拍过去,尽数泼撒于木槿衣襟,粗麻布的丧服顿时淋漓一片。2

木槿忙退一步时,只听慕容雪失声哭道:“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做的好事!你撺掇着颜儿认生母不认养母,哄着大行皇帝只记着夏后当年的好处,疏远防备我这个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妻子!派庆南陌扼守朱崖关,调盛从容精兵于京畿,禁卫军封闭九门不许人随意进出,你当我不知所为何事!无非怕十八年前旧事重演,怕慕容家会像当年拥立大行皇帝一般,突然率了精兵入京,弃了思颜另立他人为帝!”

她猛地向前一扑,紧抓住许思颜手腕,厉声道:“可这是我儿子!便是你们不认我作母亲,我依旧认他是我儿子!除了他,我还会帮谁?但你们侍奉大行皇帝,处处防着我,商议什么从来避着我,俨然你们是一家人,我倒是个外人!可笑我这个外人还向着我儿子,明知他早忘了这么多年的母子之情,我还向着他!你说我要强了一辈子,居然这般神厌鬼弃,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榛”

慕容雪母仪天下十八年,一向雍容典雅,便是心中再多不悦,亦是和风细雨,从不改端庄模样。如今却双眼通红,失声悲泣,看着惨淡而绝望…

许思颜到底不忍,侧头向木槿道:“你先去把衣裳换了,在外候着我吧!”

木槿便退一步,不顾地上狼藉,照旧行了一礼,才退了下去。2

而许思颜已令人将另外备的清粥端来,坐到榻边亲自劝慰母后。

“母后大恩,儿臣一日也不敢忘却!若我从前有冷落母后之处,儿臣在此赔不是,也替木槿赔不是…”

-寂月皎皎首发已-

所谓斩衰之服,是以最粗的生麻布裁成,不缝边,更无修饰,乃是五等丧服中最重的一等。如今天下之主崩逝,宫中上下都需着斩衰之服,故而明姑姑很快寻了一套出来,就在偏殿替木槿换上。

一时出了昭和殿,她且在附近的回廊里坐了,静候许思颜出来。

明姑姑伴在她身畔,纳闷道:“这皇后是不是疯了?怎么想到绝食?”

“疯?”

木槿思量着,“若说绝食么…她可一点都不疯!”

明姑姑道:“皇上必定放心不下。”

木槿点头,“思颜是她一手带大的,若不是她心机太深,那感情本该与亲生母子无异。如今便是略有隔阂,到底这么多年的感情在。”

明姑姑恍然大悟,“如今大行皇帝驾崩已有两日,朝堂内外无人不知新皇继位,加上咱们早已安排妥当,便有人居心叵测,一时也无机可乘…硬的来不了,所以来软的了?”

木槿抬眼,只觉那五月的阳光灼烈地耀在眼底,晃得本就涩痛的眼睛愈发睁不开。

满心还是阵阵酸痛,可近日大约流的泪水已经太多,一时居然没有再落泪。

蜀后夏欢颜预料得很准确,许知言病弱已久,禁不住多思多虑烦恼忧心。

可惜她虽刻意想瞒住自己死讯,那厢许知言看似不管事,却也一早得到消息,眼睁睁看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许知言明知夏欢颜不放心自己,加上独子年纪尚轻,自幼一帆风顺,未曾经历过风雨磨砺,也担忧朝中有人谋图不轨,刻意想要保重。可他到底还是因此伤怀不已,身体便每况愈下。

许思颜本要携了木槿随萧寻一起赴蜀,执子婿之礼亲自安葬生母,眼见父亲病着,不得已遣人护送萧寻扶生母灵柩归蜀,先照顾父亲身体要紧。

可小夫妻俩衣不解带朝夕侍于武英殿,依然挡不住那病势越来越沉。

再没有了当年那个不惜自己性命也要救他性命的清灵女子,便是太医院那许多太医设尽千方万法,再也无法留住他。

而许知言所能做的,就是力保独子毫无障碍地登上大吴皇位。

自嘉文十七年腊月起,吴国各处兵马便调动频繁,连北狄都屡有异动。边境不宁,原在京休养的广平侯慕容安赶赴北疆统筹边防事宜。同行的还有他的独子慕容继棠。

慕容继棠因卷入江北谋逆案,一直禁足家中。慕容安上表苦求,盼携爱子至边疆戴罪立功,吴帝准奏。

但随后,庆南陌被调往朱崖关,正扼守于北疆军队返京的必经要道;同时,盛从容提重兵调守京畿。

当年,老临邛王慕容启,便是经朱崖关领精兵奔袭京城,助许知言登上帝位;而慕容氏也由此开始权倾朝野,满门富贵。

蜀国国主萧寻闻吴帝病重,屡次遣使前来吴都,奉上名医良药;四月初,原驻守于蜀狄边境的蜀国大将朱墨提重兵转驻于吴蜀边境;四月廿八,萧寻遣太子萧以靖亲往探病。

不论以往有多少的恩怨,吴太子许思颜是夏欢颜的骨肉,太子妃木槿更是蜀国公主。

萧寻无疑用行动在警告那些妄图有所动作的权臣,蜀国会力保太子登基,不惜重兵压境。

在这种状况下,便是慕容氏掌握再大权势、再多兵马,也不可能重演十八年前之事。

不论慕容氏原先是怎样的打算,事到如今,也只能接受许思颜会顺利继位的事实。

从今往后,大吴朝堂说一不二的年轻帝王,只会是许思颜。

顺者昌,逆者亡。

尘情湮,六宫缟素隔世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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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慕容雪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后,慕容氏会继续坐大,还是会被设法打压,端的只看许思颜的态度。2

木槿想及此,叹道:“思颜其实挺有决断,只是有时候太重情义,容易心软。”

明姑姑道:“何止心软呢,耳朵根子也软!当日若不是听信了姓沈的那个贱人的话,对公主动了手,公主那孩子,都快出世了吧?若是能生下来,大行皇帝看着皇孙心情愉悦,大约便不至于走得这么早了。”

木槿便不吱声。

青桦等因她好端端失去了一个孩子,曾经商议过几次,想取沈南霜性命报仇。但沈南霜自那日后再也没有回过太子府,只在纪家住着。

以木槿身边那些人的实力,若真要设计杀沈南霜并不难。

木槿从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想起那日她是怎样刻意激怒自己,引得许思颜对她动手,也的确暗存杀机。

但沈南霜依然是许思颜所倚重的纪叔明的义女,又与许思颜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真杀了她恐怕纪叔明面上不好看,还会惹得许思颜不悦。到时夫妻再起争执还是小事,惊扰了病榻上的许思颜便大大糟糕了。故而还容沈南霜在纪府好端端住着,至今未曾和她计较榛。

何况,木槿一向认为,被人打了一巴掌,可以选择打回去,也可以选择大度原谅。

原谅,不等于遗忘。

你在阳光里笑得开怀,便有人不得不在你的阴影里瑟缩。夹答列晓那将是你所给予的最凶猛的还击。

至于指使沈南霜陷害木槿的人,在木槿小产后根本不用查了。

因为孟绯期失踪了。

把太子府搅得乱成一锅粥后,他便离宫而去,踪影全无,无疑是怕吴帝父子追究皇嗣之事不会放过他艺。

算来也只有他的身手,可以悄无声息地跑去指点沈南霜若干事而不被人察觉。

能把吴蜀两国皇室都搅得天翻地覆,恨他入骨,也算能耐了。

明姑姑提到那没了的皇孙便懊恼,叹道:“也怪我,当日觉出不对,该立刻提醒公主才对,也不至于闹成那样。若不是那次小产身体受损,公主也不至于至今都没能再怀上吧?”

木槿苦笑,“近几个月侍奉父皇还恐不周到,若有孕在身岂不更麻烦?算来还是怀不上更好…”

正说着时,眼前蓦地一暗,阳光已被颀长的身影挡住。

木槿抬头,已见许思颜立于身前。

背着阳光,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向来黑亮的眼眸倒也隐约闪过光芒,却似有一线冷冽,一线恼怒。

“思颜?”

木槿站起身时,许思颜已经携过她的手,掌心与她密密相贴,低低问道:“等很久了?”

木槿摇头,“和明姑姑坐着说说话,倒也没觉得多久。”

细看许思颜神色,虽微有不豫,倒也不见恼意,仿若刚才那瞬间的冷冽与恼怒只是她的幻觉。

他抚了抚她清瘦苍白的面庞,轻声道:“下面只怕还会劳碌好一阵子,我该让你趁这会儿进些饮食才对。”

明姑姑忙道:“早吩咐他们在偏殿备了血燕银耳羹,呆会儿都用一些吧!大行皇帝在天有灵,必也不忍见到皇上、公主哀伤成这样。”

他们倒不曾绝食,但委实悲痛至极,这两日亦是饮食俱废。

尤其木槿,伴在许知言灵柩前,想着往昔宁静平和相伴于武英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早已哀痛逾卒,加上第一日小殓,第二日大殓,然后将梓宫移至长秋殿供百官吊唁,内外不知多少的繁杂事务,忙得水都不曾好好喝一口,方才这般形销骨立的模样。

许思颜转头盯向明姑姑。

明姑姑心头一跳,顿觉出他眉宇间的愠怒。

正不明所以时,许思颜淡淡道:“明姑姑,木槿在蜀国是公主,但在吴国是太子妃,下面更是皇后。从此便记得你眼前之人是大吴皇后,公主这个称呼从此就收起来吧!”

明姑姑忙应道:“是,皇上。”

背上却已密密地渗出了一层汗珠。

木槿入吴近四年,倒有三年被冷落空闺,与在蜀国做公主时无异,故而她从蜀国的近侍都只以公主相称。去年二人终于圆房,但私下依然只称木槿为公主。明姑姑唤顺了口,方才当着许思颜的面,不慎又呼作公主,又与皇上二字并提,的确不妥当。

木槿瞅他一眼,说道:“方才应了母后多少事?这会儿心里不舒服,拿我的人撒气?”

许思颜愠道:“连你都是我的人,何况他们?这都预备入主中宫了,还一口一个公主,把堂堂皇后之位当成凤仪院的楠木交椅,爱坐就坐,不爱坐可以瞄都不瞄一眼哪?”

木槿怔了怔,“才多大的事儿,说一声就完了。眼看着皇上不是拿我的人撒气,是拿我撒气了?”

说着,她便要甩开许思颜的手。

许思颜忙握紧了,说道:“不拿你撒气。”

木槿便默不作声,跟着他往长秋殿方向行去,心头却兀自在猜测,方才到底是哪句话惹到了他。

许思颜外刚内柔,性情恰与她相反,何况又比她大了五岁,寻常相处向来容让的时候多,便是慕容雪之事令他不快,也不至于迁怒于她。

走了片刻,许思颜才道:“我已应了母后,加封临邛王为太傅,赦慕容继棠无罪,继续以其为广平侯世子、并授官武卫中郎将。若他在北疆建功立业,另行擢迁。”

阅读愉快!

尘情湮,六宫缟素隔世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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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母后用膳了?”

“用了。2”许思颜听得她话语中微带嘲讽,心下明白,叹道,“父皇驾崩,其实她跟咱们一样难受。她的伤心半点不假。我们尚能彼此支撑扶持,她身边又剩了谁?她虽有些自己的盘算,但待我向来不薄。只要慕容氏那些人不做得太过分,她便是我们应该时时处处敬重的皇太后。”

木槿点头,“皇上所言有理。横竖那太傅呀,世子呀,不过是些虚衔而已。只要她肯借坡下驴,先应了她又何妨!榛”

太后悲痛欲绝,一两日不吃不喝那是帝后情深难舍,任谁都无法指责一星半点;但真饿出个什么来,便是新帝不孝,难免惹人诟病了。

许思颜刚刚继位,焉能留个把柄让人指点评说?

故而安抚住慕容雪才是第一要务。

许思颜明知慕容氏纵容不得,还是应下这些要求,除了母子之情,自然也有这些考虑。但他听得木槿一语道破,又禁不住瞪她一眼,“瞧你这张嘴儿刻薄的!我跟你说,再怎么不喜欢她,她究竟是母后,不许过分了!”

木槿道:“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有一刀,还三刀彝。

许思颜心中替她补全了后半句。

或许因为夏欢颜的原因,入吴近四年,木槿向来和慕容雪不亲。

去年木槿小产,慕容雪不顾她身子,笑里藏刀逼其交权,更让木槿心生嫌隙。2

许知言病重后,二人时常见面,话语间明里暗里的交锋已不只一次。方才慕容雪将一碗清粥尽数倾于木槿身上,未必不是刻意报复。

许思颜明知自自己这小妻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再不知是喜是愁。

眼见快到长秋殿,那边有太监急急前来禀道:“回皇上,蜀国太子萧以靖前来致祭!”

木槿不觉眼睛一亮,急奔上前要细问时,许思颜猛地将她扯住,强拉至身后,才道:“传萧以靖涵元殿见驾!”

“是!”

太监转身离去。

木槿兀自目光闪闪,看着他前行的方向,问道:“五哥过来致祭,为何不直接引他至长秋殿?”

许思颜道:“长秋殿正忙乱,多有不便。我头一次见这内兄,倒要先叙会儿话,顺便问问蜀国那边境况。这内兄是萧寻一手教导出的继承人,必定与众不同。”

木槿道:“那我先随你去涵元殿吧!”

许思颜低头瞧她,眸光幽幽暗暗,半晌才道:“看你白得跟鬼似的,眼睛又肿着,怎么见人?不如先去吃点东西,拿热手巾把眼周敷一敷,好些再见他吧!我可不想让他觉得我亏待了他妹妹。”

木槿迟疑片刻,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