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寿宫。

一室幽暗里,冷香浮动,烟气袅袅。

香炉里插的香燃了一半,幽幽闪动的火星似谁在暗夜里通红的眼睛。

木鱼声笃笃笃地敲着,一声声,均匀而枯燥,入耳却令人愈发地阴郁而烦躁。

“出宫了?”

颂经的女人声音很沉,沉得泛出苍老的死气,仿佛要将周围的人一起勾入那片不起波澜的死域,不得翻身。

“回太后娘娘,出宫了!皇后娘娘…已经出宫了…”

桑青跪在地止,声音有些抖,像贴在树干的秋蝉,在不知从何而起的肃杀冷风里瑟瑟颤动。

她的身旁,是跟了太后近三十年的心腹浅杏和新近得宠的沈南霜。

两人亦跪在阴影里,屏息静气地倾听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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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冢路,倚天万里须长剑【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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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鱼声顿了顿。睍莼璩晓

慕容雪慢慢道:“到底年轻,行动得…真快!”

桑青察颜观色,陪笑道:“行动得再快,还不是尽在太后算计之中?”

慕容雪继续敲着木鱼,捻着佛珠,慢慢道:“算计…一切刚刚开始而已!”

黑沉沉的目光扫过桑青和浅杏,她道:“别怪哀家把你们两个也瞒着,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攴”

桑青忙道:“这些大事,奴婢们原也不懂。侍奉好太后,便是我等本分。”

慕容雪唇角欠了欠,“听闻皇上还在想着给你和那个顾无曲牵线。他倒还真有这个闲情逸致,也不看看般不般配!”

桑青道:“当年随着娘娘入宫的四名侍女,芳音早逝,香颂前儿也遇害了,只余了我和浅杏,原该侍奉太后一世。若换旁人来,奴婢们也不放心。娴”

“是,连你和香颂,都跟我二十多年了…”

慕容雪微一失神,不自禁地摸向自己的脸。

木鱼声便随之低了下去,

好在殿中并无镜子,且门窗俱闭,她不用看到她那迅速苍老的面庞,也不用注意到削瘦手背上渐渐如蚯蚓般突起的青筋。

沈南霜却忍不住抬起眼,悄悄地看向从窗棂间透出的天光。

屋里很暗,地上很冷;外面阳光正好,暖意融融,还有高台琼殿,崇门丰室,一派大好的繁华风光。

那明亮且受人尊崇的世界,才是她向往且留恋的。

沉吟片刻,她小心禀道:“太后,虽说咱们借听蔓之手,将劫取《帝策》之事成功嫁祸给了雍王和吉太妃,顺利将皇后引出宫去,可看样子皇后并未方寸大乱,还想到把吉太妃带走做为对付雍王的筹码…而且,她临走见了崔稷,必定有所布局,如今各处宫门紧闭,咱们想出这德寿宫都难啊!”

慕容雪淡淡道:“哀家为何要出这德寿宫?哀家更不会出这皇宫!”

木鱼声顿下,她徐徐站起,唇边终于掠出了一丝惯常的温柔笑意。

“哀家要的,是他们再也——回不了皇宫!”

她一字一顿,却说得轻柔,仿佛正等着看一场刚开锣的好戏。

沈南霜听得心头一抽,只觉这太后笑起来虽然尚有几分美貌,却比沉默哀伤之时可怕十倍不止。

她不觉膝行上前,哀切恳求道:“太后娘娘,皇上虽受了瑶光殿那贱人蛊惑,疏远了太后,可奴婢侍奉他多年,又怎会看不出他心思?皇上心里,太后其实早就与生身母亲一般无二,只是太后娘家功高震主,他心存忌惮,这才不肯让依依郡主诞育皇儿…”

慕容雪便笑出了声,“做了皇帝,便嫌慕容家碍事了?之前利用慕容家给他许家打天下的时候忘了?利用慕容家保他太子之位的时候忘了?许家的一个两个,都是些…没良心的白眼狼,而已!”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切齿说出,可眼底却浮上了泪。

若那人还活着,一袭素衣清淡,她恐怕永世都不愿将这样的恶骂说出口来。

可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男子,那个清逸出尘的男子,从来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他们父子一样的恶劣无情,——对慕容家恶劣无情,却把最深的情意留给了别的女子,哪怕她们远隔天涯,哪怕她们容色平平。

沈南霜迷茫地看着慕容雪,忽觉得她说的居然有几分道理。

她也是尽心尽力服侍许思颜,细致到他每天的佩饰鞋袜都要一一照管过问,惟恐有半点不周不到之处。

可后来呢?

为了讨好他的皇后,他把她送回了纪府,眼看她受人白眼却不理不睬。

若非听了孟绯期的话主动示好投向慕容雪,只怕至今还在受人遭践。

便是到了慕容雪这里,好容易有了几天清静日子,也有机会可以再看几眼许思颜,可织布一死,关于她和她母亲的种种不堪往事立刻添油加醋流传开来,谁看她的眼神不是蕴了几分不屑和鄙夷?

她又岂会不知,到底是谁在刻意整她,让她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而皇上居然就这么袖手旁观,从那天看着她被责打拷问,到后来看着那流言撕扯她心…

幸亏孟绯期不知什么时候劫了《帝策》。

她回宫后抢先将《帝策》交给慕容雪,并告诉太后,织布跟踪她,却被来历不明的金面人袭杀;孟绯期目睹这一切,才将《帝策》赠她保命。

孟绯期的确曾卷入江北兵乱之中,《帝策》出现在他手上并不奇怪。他无心雄图霸业,借沈南霜之手交给慕容太后,让她用以去对付他想为难的萧木槿,原也是情理之中。

奇怪是的,太后居然也不曾追问金面人之事,就那样收下了《帝策》,然后从皇后手里将她顺利带回。

却等于是用价值连城的《帝策》将她换回来的。

沈南霜怯怯地问:“皇上和雍王同室操戈,太后…其实偏向于皇上那边的吧?否则怎会把《帝策》辗转还到皇后手中去呢?”

慕容雪垂眸,不知似怜似嘲,却温婉一笑,“《帝策》…嗯,武成帝的亲笔,的确尊贵,子孙便是出于孝心,也该好好收藏。”

沈南霜便松了口气。

或许,她应该可以据此认定慕容雪更在乎许思颜。

太后一心一意想除掉的,只是皇后萧木槿而已。

那个让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儿媳,那个毫无孝道可言的所谓皇后,那个母族强大、让皇上有了抗衡制约慕容家力量的蜀国公主…

只要皇上没事,她就安心了。

皇上对不住她,她却不能对不住皇上,不能让皇上出事。

毕竟,她冀盼多年的最合适的良人,只有皇上。

至于孟绯期那个浪荡子,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却轻浮无行,不但趁她之危占有她,还利用她的情欲玩弄她,羞辱她…

慕容雪瞧着沈南霜的神色,便觉这样的人也好。

头脑简单,活得便快活。

武成帝的子孙要收藏他的亲笔,而她只需《帝策》的内容。誊写一遍着实费不了多少笔墨。

何况,木槿手上的《帝策》,能到得了许思颜手上吗?许思颜又经受得住信任的堂兄的背叛吗?她忽然间觉得痛快,很想再坐回蒲团念佛。

只是想着将夏欢颜那贱人养大的小贱人撕碎时,她手指不觉加了力。

执于手中的佛珠顿时断了。

紫黑色的小叶紫檀的佛珠散落于乌黑的金砖之上,嗒嗒嗒地四处弹跳,很快消逝于冰冷昏暗的地面,欲觅无踪。

谁爱吃南瓜-

木槿一直在催着赶路。

即便仓促出行,马车上所套的马也是极好的骏马。

她身边的另外几名亲卫,如千陌、流年、小鱼、豆子等也都骑着马;但后面禁卫军却大多步行,渐渐被拉开了距离。

千陌见青桦、顾湃等都不在,只得拨马至车厢旁边,谏道:“娘娘,前去与皇上会合虽重要,但娘娘亦需保重身子。何况前路不明,还是让禁卫军在前方先行开道为好。至于皇上那边,想来顾大哥早已赶到,娘娘不必太过忧心。”

木槿亦知自己今日过于急躁,着实犯了兵家大忌。

可想到许思颜身陷不测之地,到现在不曾有半点讯息传回,却觉胸口一阵紧似一阵,似连一呼一吸都在揪着般疼痛。

不但她静不下心,连腹中孩儿都似感应到了她的不安,不时地躁动踢蹬。

阖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她方道:“好,缓着些吧!你们分出两个人,快马先奔到前方打探动静。附近形势不明,不宜用焰火,恐招来敌人;不如以唿哨为号,一长一短为平安,二短为有险。”

千陌忙应了,即刻与流年等商议安排。

木槿便抚了抚隆起的小腹,苦笑道:“小家伙,别捣鬼!外面再闹腾,闹不着你,还不安分睡觉呢!”

秋水在旁道:“这大概就是母子连心吧?娘娘不放心皇上,小皇子也不放心娘娘呢!好在咱们突然出宫,一路行得又快,便是有人想着对付我们,一时也赶不及调兵的。娘娘信函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各位大人手上,救兵很快就会前来,咱们只需找到皇上即可,原不用太赶。”

木槿点头,忽又皱眉,“你刚说什么?”

秋水怔了怔,“奴婢说不用太赶。”

“前面一句。”

“娘娘给大臣的那些信函应该到了,很快会有救命。”

“不是,再前面!”

秋水有些犯愁,思量好一会儿才道:“我说咱们突然出宫,一路行得快,便有人想对付我们,一时也赶不及调兵…”

“突然出宫…有人想对付我们…”木槿喃喃自语,忽然间打了个寒噤,“我们可能中计了!”

秋水懵了,“中…中计?”

木槿蹙紧眉,“皇上想削弱慕容家,雍王将计就计对付皇上,兄弟闱墙手足相残虽然可叹可恨,但慕容家应该乐见其成。便是听蔓如此凑巧地恰在今日发现了《帝策》,我去找吉太妃并将她带走时慕容太后没理由不拦阻,——便是拦阻不了,尽量为雍王多拖一阵子还是可以的。”

“娘娘是说…慕容太后是故意让皇后出宫?”

木槿冷笑,“雍王必定早已将计划告诉给了太后,太后掐准时间,算着雍王快要对付完皇上的时候再派人通知我。我虽无权调兵,但素来与皇上恩爱,便能传讯皇上心腹大臣和将领设法营救。雍王只想着太后是帮她的,万万没想到太后根本打算连他一起害了!她竟利用雍王对付皇上,再利用我来对付雍王!而我手中无兵,若不肯在皇宫坐等,便只能先来,至少可以借吉太妃逼雍王让步;但她既提前安排,便极可能在中途对我下手…”

木槿的拳越握越紧,往日娇妍的眉眼间笼了冰霜般的寒意,“中途害了我,劫走吉太妃,等于有了一颗对付雍王的好棋子;而那些并无皇上旨意、只是收我亲笔信函的将领未必都敢领命;便是领命前来,见我遇害,再不能及时寻到皇上,必定群龙无首,应对雍王也将是一盘散沙…即便能击败雍王,皇上辛苦经营的禁卫军也该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这时,便该是他们慕容家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吧?”

秋水已听得脸色雪白,“太后…她想做什么?把皇上和雍王都害了,难不成大臣还能拥护她慕容家的人当皇帝不成?”

木槿已撩过锦帘,边打量周围地势边道:“不是还有个她钟爱的泰王世子囚禁于宗正府吗?泰王一家已然失势,若此时有人伸出援手,自然乐得先把傀儡皇帝当起来!何况英王、荆王等皇叔家都有了小孙儿,那些可都是皇家子孙呢!若能立个不解事的小皇帝,这大吴改姓慕容就不难了!”

秋水骇然,忙道:“既如此,咱们赶紧改道,先去和哪位将领会合再说吧!只要皇上、皇后还在,朝中大臣就有了主心骨,慕容家再怎么使坏,也休想动摇大吴的江山社稷!”

木槿叹道:“恐怕来不及了!我们出城已远,他们的追兵应该早已潜在附近。睍莼璩晓若刻意埋伏,便是咱们派人先行到前方打探动静,必定也是不肯露出破绽的。”

“那么…”

“悄悄通知千陌他们,到前面那坡下时,只他们四五个人陪我转道,大队车马继续前行,引开他们视线,——若遇袭击,敌众我寡之际,让他们各自自保即可。”

“好!”

秋水应了,忙奔出车厢,站到车夫旁边,寻千陌等商议。

片刻后,马车已行至坡下,行进速度缓了一缓。

千陌、流年等早将马让给几名禁卫军伍长,在车厢外心惊胆战地候着。

木槿早褪下大衫,窄袖交领的如意纹水碧色上袄,系一条雨过天青色的裙子,套海青色羊皮小靴,俱是轻便贴身的装束攴。

她掀开锦帘,向前后打量数眼,轻轻往下一跃,便见裙上绣的一枝绿萼梅在空中荡开,迤逦出一道恬素明净的花影,迅捷飞入坡下沟壑间,然后闪身跃往附近隐蔽处藏身。

身手灵敏迅捷,竟不逊于青桦、顾湃等亲信高手。

千陌等俱是松了口气,忙接了秋水下车,迅速脱离车队,奔去与木槿会合。

马车前后的随从都已事先吩咐过,却是目不斜视继续前行,仿佛根本不知一路同行的伙伴已经少了几个,更不知马车里已经空空如也。

木槿却已带了千陌等人,翻过这道山坡,预备从另一边觅道前行。

此时他们一行只余了木槿、秋水及四名近卫,穿着打扮并不惹眼,有大队禁卫军吸引对手视线,想来脱身并不困难娣。

困难的是木槿怀着六个月的身子,却依然打算前去醉霞湖打探动静。

若许思颜无恙便罢;若他陷身险地,她将不得不站出来,以皇后之尊成为救护皇上的主心骨,让那些心有疑虑的忠诚将领团结在她的身侧,不致被人分化瓦解,白费了许思颜经营多年的心血。

许思颜素有城府,或许早有安排。她只愿一切只是她多虑;但此刻,她无法不多虑。

这处山坡并不高,他们很快便已攀至山顶。

秋水不放心问道:“娘娘,要不要先歇一会儿?”

木槿拍了拍腰间软剑,笑了起来,“你累了?也忒不中用!瞧来宫里吃得太好,个个都养胖了,走路都走不动了!”

秋水忙道:“奴婢自然走得动。奴婢只是担心…”

木槿打断她的话,“走得动便快走吧,别婆婆妈妈了!等被别人追杀得丢了性命时,想走也没机会了!”

秋水一凛,再也不敢相劝。

木槿拭去额上沁出的细汗,若无其事地向部下一扬手,“好了,快走吧!”

几人正欲绕向山坡另一边时,忽听前方隆隆巨响,连脚下山体亦在震动,仿佛哪里快要倾塌一般。

秋水近日刚听说过因地震耽误军粮之事,不由骇然道:“是…是地震?”

木槿仰头看向晴朗明净的天空,慢慢道:“是人祸!可恨…”

她握紧拳,说着最后两个字时,嗓音竟已喑哑变调,说不出的悲悯愤恨。

千陌等人定睛看时,已经失声惊呼:“是…是伏击!”

此时正是仲春草木繁盛之时,漫山的翠影掩住了他们的踪迹。

但他们已至山顶,居高临下仔细看时,已能见到灰尘漫天中,有多少石块自前方山顶滚落,直击向护着空马车继续前行的那一队禁卫军。

惊呼和惨叫声里,坡上奔下多少人影,披坚执锐,呼喝着冲杀下去。

雪亮的刀锋透过滚滚烟尘,灼亮了谁的眼睛;刀光过处,漫天血雨纷飞,又灼红了谁的眼圈。

下方虽非狭谷,但道路也不算宽敞,几百块山石推下,纵然禁卫军身手敏捷可以逃开,那马车是断断逃不了的。

木槿等在山顶便眼睁睁看着有石块将车顶砸出了大洞,更有许多石块砸向马匹和前方道路。

若是木槿尚在车中,即使可以仗着自己一身武艺躲开石块,也很难在前后道路都被封住的情况下从气势汹汹奔袭而下的敌手包围里逃出生天。

秋水等第一次见这阵仗,腿脚已是发软,只喃喃道:“天,天!这还有王法吗?”

木槿的面庞似笼了霜雪,清眸却已浮上水光。她静静地看着,看着下方顷刻间化作人间地狱,看着片刻前的同伴血肉横飞,慢慢道:“王法?王法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王法只是在胜了的那方手里!若败了,屈死的永远只能继续含恨九泉!”

千陌上前一步,急急道:“娘娘说得有理!即便为了这些弟兄不致枉死,咱们也必须尽快离开!若他们发现娘娘没在车上,必定会四处搜寻。随行那么多人,若有一个两个嘴不严实的,说出娘娘刚刚离开,那咱们…”

青冢路,倚天万里须长剑

秋水回过神来,忙扶木槿道:“娘娘,咱们快走,快走要紧!”

木槿低着头没有说话,却到底转过身去,从另一边往山下行去。睍莼璩晓

有那么片刻,秋水觉得她必定会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