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绽放之时,想必会和他的木槿一样美貌吧?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他低低地念,唇角微微扬起。

我迎娶了我心爱的姑娘啊,她的圆圆脸儿似木槿花嫣然漂亮。佩着美玉琼琚,我们携手比翼,纵情翱翔。任世间有多少绝代佳丽,独你的风华让我心头荡漾…

转头,看向空空的殿宇,他的笑容慢慢凝固,黑亮的眼睛氤氲了深浓的雾。

梦魂悄断,锦屏香冷。耳边犹有笑语轻轻,怀中仅余花香淡淡,却再不见伊人凤钗斜簪,蝉髻半偏,含笑娇嗔于案边榻前…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木槿木槿,你可知,别离之苦…

王达悄悄觑着他脸色,问道:“皇上,要不要叫人送点夜宵过来,就在这边用了?”

许思颜点头,又道:“吩咐宫人,这木槿爱怎么长便怎么长去,不许修枝剪叶。”

“啊?”

“真要修时,也等皇后回来再说。”

“是!”

王达应了,心下不由暗自嘀咕。

若皇后一去几个月不回来,这木槿也不知会长成什么模样。

而且皇后再不回来,也不知皇上会变成什么模样…

怎么现在看着就已经失魂落魄了?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送来的夜宵许思颜纹丝未动。

见其中有一壶美酒,他随手为自己斟了,一边慢慢品酒,一边把玩着往日棋罐里的黑白棋子。

难为木槿从前装呆扮傻,明明天分极高,聪慧之极。

琴术武艺且不说,那手棋技也高明得很。闲暇之时二人对奕,许思颜每每被杀得灰头土脸,抱怨木槿不肯让他两着,或像哄先帝欢心一般故意输棋。

但许思颜最近一次下棋,不是和木槿,而是和楼小眠。

楼小眠刚被从宫中送回楼府,依旧苍白虚弱。看着被换得干干净净的仆役,以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保护”他的禁卫军,楼小眠一言不发。

许思颜很快便来到楼府,含笑与他对弈。

可心头,他从没一刻像那样迫不及待地期盼楼小眠就此死去,永远从眼前消失。

最融洽的君臣,最和谐的挚交,原来都不过是刻意经营下的幻像。

因着心中的恨与怒,棋招亦是步步杀着,身单力薄的楼小眠很快大败亏输。

楼小眠安静地说道,“皇上布局精妙,早含后着!臣,输了!

许思颜苦涩地笑,“为什么,朕觉得输的是朕?股肱大臣,左膀右臂,平生挚交…楼小眠,你可真做得出!”

楼小眠没有辩驳,把玩着着两三枚黑子沉默地看着许思颜。

相交多年,他早知许思颜性情。若非有了确凿证据,他不会冒然动手,甚至毫不避讳地将他身边的随从替换,或者…诛杀?

许思颜走到琴案前,手指在独幽弦上拨过,听到古杳的琴声悠悠荡开,缓缓道:“独幽琴,为中原琴师所斫,不久妻亡子散。后来历代所有者均不得善均,故有不祥之说。百年前,独幽失踪;再出现时便在你手中。你曾说是从一旧琴行无意间得到,但朕得到的消息,此琴曾在二十余年前出现在北狄的一份礼单上,正是送给金妃的。金妃多才多艺,竟然知晓此琴有不祥传说,虽爱逾至宝,却极少弹奏,故而无人得知。”

楼小眠微微颔首,“皇上英明!这些年北疆清平,可瞧来皇上并未松懈过。若北狄王廷无人,这二十余年前的礼单,可着实不容易打听到。”

许思颜低叹,“嗯,的确不大容易。连狄王锲在朕身边的钉子都找不出来,本就鲁钝得很。”

楼小眠叹道:“有皇上机敏也就够了!能从臣爱惜的一把琴入手,一直查到狄国的金妃…皇上这是费了多久的心思了?”

他依然拈着棋子,云淡风轻一如往日,黑眸深寂如潭,不动声色地在逡巡于眼前的年轻帝王。

正如他所猜测的,他暴露了。

可他不知道眼前曾经的挚交到底了解多少。

许思颜果然不负他们多年的交往,凝视他片刻,便坦然道:“可能比你预料得要多些。伏山三百七十六口金氏族人,其中一百五十口十六岁以下…朕把他们请入了吴境。”

“嗒嗒嗒…”

楼小眠手中的黑子蓦地掉落,在地上弹跳着,不知滚哪里去了。

他的唇色亦转作雪白,手指半掩着唇,低低咳嗽。

许思颜道:“你似乎也不那么信任居峌王吧?伏山虽位于北狄,但距离吴国边境极近,有个风吹草动,翻越两座大山,便可离开北狄,到达居峌王鞭长莫及的吴国境内。朕也万分想不通,狄王诛你全家,你自己分明也早就知道,北狄多少高官,盼着你永远消失,再不能回去…朕却能让你翻云覆雨,位极人臣,你在何苦还想着北狄?”

楼小眠面容如被风雨蚀得褪色的花瓣,掩不住的萎黄憔悴。他慢慢道:“臣有负皇上信任,臣万死…只是臣不明白,皇上应该早已知晓臣是狄人,为何还要大费周折请来顾无曲救臣?”

“不是朕要救你,而是朕的皇后要救你。”许思颜冷凝的神色转过一抹温柔,“何况的确是你拼死救了朕的妻子,哪怕…你本意救的是小今!”

“小…小今…”

楼小眠忽然支持不住,身体一晃摔倒于茵席上,呛咳出大口鲜血。

顾不得将唇角的血拭去,他咬牙看向许思颜,“你还知道多少?”

许思颜淡淡道:“哦,也不是太多。总之,朕谢谢你还知道维护她,没把她和朕一起推向进步两难的风口浪尖。”

他冷冷地瞧向楼小眠,俊秀的面容笼着冰寒清霜,低声道:“若你有一分毁她的心思,朕会当着你的面,一寸一寸凌迟你辛苦保下来的三百七十余口族人,并将你金家斩尽杀绝,——不论他们在吴国还是北狄,是朝臣还是平民!”

手掌重重击在独幽琴上,拖着“嗡嗡”尾声的颤音里,琴弦已断了两根。

所谓罕世珍宝,也需有人珍惜时才算珍宝。

譬如千里马之于伯乐,譬如独幽之于楼小眠,又譬如楼小眠之于许思颜。

楼小眠扶着棋案勉强坐起身,瞧着心爱的琴,惨淡地笑了笑,“皇上,你受伤了!”

看似细弱的丝弦断裂时亦能如刀锋尖锐,许思颜的指尖被滑出细长的伤口,鲜血一滴一滴在落到桐木上,慢慢在渗了进去。

此时此刻,楼小眠心疼的,应该还是他的琴,而不是他曾经的主上和朋友吧?

许思颜滴着血的似乎不只是手,连心头都一阵阵被剐着般疼。

幸亏,再大的背叛,他只需一个人承担;而他的苦楚和痛楚,可以由瑶光殿里巧笑嫣然的小妻子慢慢抚平。

他慢慢道:“楼小眠,受伤的不仅有朕。还有…皇后。当年同去江北,《帝策》的存在瞒不过你;也只有你最可能猜测到我们寄回京的信函里说了《帝策》下落,进而抢先动手杀了白大枚,窃走《帝策》。是你辗转把《帝策》给了太后吧?甚至,也是你把朕的九龙玉牌给了沈南霜,刻意让朕和木槿不和吧?江北兵乱那夜,第一个顺着木槿离开的路线去寻找的人,可不就是你!可笑,朕竟然一直不曾怀疑过你!”

他走回楼小眠跟前,雍贵冷淡的面容几乎与他相触,“《帝策》被太后拿去引开木槿,险些害她万劫不复;九龙玉牌则害得木槿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楼小眠苦涩地阖了阖眼,“皇上,臣承认,臣一心对大吴不利,对皇上不利…但臣从未想过对皇后不利。《帝策》给太后,原只是为了助长其野心;九龙玉牌之事…臣的确有私心,但臣没想到皇后会怀孕,更未想到皇上后来真的会对皇后一心一意…”

“朕对皇后如何,与你何干?”许思颜再忍不住,一把捏住他前襟,眸子里灼起了幽幽火焰,“你…你竟敢对皇后动了念头!”

楼小眠叹道:“她是小今…我一想到她便是当年那个被我丢弃的小小女婴,心都软得快化了!我不知道怎么对她最好,我只想给她最好的…”

他的目光清明却悲伤,无力地看向他,“事已至此,臣愧对皇上知遇和厚爱!千刀万剐也罢,五万分尸也罢,臣愿赌服输!但臣的族人大多与世隔绝,并不涉及两国政事,更不知晓小今身世…但求皇上看在小今份上,恕过他们吧!”

“小今!你竟用木槿来要挟朕!”

“臣不敢!臣并无筹码在手,如何要挟?臣只是…请求!那些…也是小今的族人!”

“他们不是!小今是小今,木槿是木槿!还有,你是人,不是神!你当真知道怎么做对金家最好,对小今最好吗?”

“臣如今的确知道…臣知道,小今心里只有皇上,在皇上身边,才是对小今最好…”

楼小眠喘着气,涩然道,“臣在小今心里,永远只是可以信赖的兄长般的挚友罢了!”

他的嗓子忽然哑了,眼底湿润一片,却笑道:“虽说…臣负了皇上,负了小今,玷污了‘挚友’这个词,但臣还是求皇上,无论怎样处置臣,请瞒着小今…臣不想她伤心,也不想因为我而引得你们不睦。瞑”

“不劳你操心!”

许思颜猛地一送,将他推倒在地,却已忍不住眼眶一阵热流上涌,忙站起身,负手别过了脸。

许久,他方淡然道:“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做回朕和皇后挚友的机会。去朔方城,收拾你给朕布下的烂摊子吧!璋”

-寂月皎皎首发-

世事纷纷如棋局,不到最后,不知胜负。

木槿的身世终成了许思颜的心病,如一枚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被引爆的炸药。

瞒着木槿送走了楼小眠,谁知却还漏了个郑仓。

到底是大盗出身,与官兵周旋惯了,郑仓居然接连逃过暗卫追杀,一边继续追寻楼小眠下落,一边联络上幸存的族人,让族人将自己所写的血书送往东路狄军统帅都泰手中。

可惜穿过吴国防线时,那族人竟连同血书一起落到了苏家父子手中,惊得苏世柏连夜赶回京城,只为清去皇帝身边的心腹大患…

许思颜看到那血书也差点吐血了…

郑仓为了让都泰不惜代价救助楼小眠,血书中径说起木槿就是狄王之女,并说木槿已被楼小眠策反,如今怀着吴帝骨肉,未来可兵不血刃夺得大吴天下,故而楼小眠不准备暴露她的身份。只是许思颜已对楼小眠起疑心,目前已失去自由,不知押往何处,希望都泰设法相救,否则木槿未必肯回归北狄云云…

苏世柏儒将出身,行事总算还谨慎,纵然惊怒之极,也想到皇家颜面与帝后情深,并未将此事公诸于众。

有曾经协查过楼小眠身世的谢韶渊证实,有暗中遣楼小眠前往朔方城的举动,许思颜想否认木槿身世都不成。

他费尽唇舌,才让苏世柏勉强相信皇后并无通敌叛国之心;即便有通敌叛国之心,也该由蜀国处置,毕竟她是蜀国公主,若出了差错影响吴蜀睦好,大吴腹背受敌,处境将更是艰难…

而苏世柏正领着将士与狄军浴血奋战,让他接受狄王的女儿正在皇上跟前千娇万宠,把他自己的女儿都压下一头,也是万万不能。

君臣二人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先将木槿送归蜀国,待产下皇儿再作打算。

只要木槿不在皇上身边,苏世柏便不用担心她在皇上耳边吹些枕边风,对大吴皇朝或抗狄将士不利。

私心而论,木槿离去,苏亦珊就有机会了。若能趁机得宠或受孕,生下的皇子岂不比狄人血统的皇子强上千倍百倍?

木槿便是产下皇儿,一旦那样的身世公诸天下,也很难再母仪天下了吧?

更别说让她的皇子继承大统了…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

瑶光殿里,许思颜已喝得微醺,星眸微张凝望向那空荡荡的卧房,耳边来来回回只听得到木槿或温柔或娇嗔的笑声。

他忽然觉得,若此刻她能回到他身旁,便是再像野猫似的将他脸庞挠上几道都不妨事,——只要她不嫌弃自己夫婿被毁容。

可惜,他还要等很久,才能等回他的木槿吧?

萧以靖接到他的密信,显然也对木槿的出身惊愕之极,却立刻回信跟他议定,尽快结束与北狄之间的战争,将所有可能威胁到木槿的人或事用战火去湮灭…

萧以靖与木槿太过亲厚的情愫曾让许思颜不安,但到了要紧时刻,这样亲厚的感情反而让他放心。

他知道萧以靖必会安排妥当,让木槿愉快地在蜀国待产,然后产子…

等木槿休养到可以携孩子归来时,他们应该可能逐去北狄,化解所有危机了吧?

可谁能告诉他,他该如何度过这样漫长的相思和等待…

“木槿,木槿…”

他低低地唤。

曾以为,我爱你,只因你是我妻子;原来,我爱你,只因你是你。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一生不离,一世不弃…

-我爱你,只为你是你

王达觑着一壶已见了底,深知近来政务烦难,再不敢叫人另去取酒,只上前陪笑道:“皇上,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

许思颜点头,迈步走向卧房,索然地看向空空的床榻。

王达问:“皇上这是打算歇在这里么?”

许思颜低眸,问道:“苏贵妃应该睡了吧?”

“已经睡了!”王达犹豫片刻,又加上了一句,“唤了庄昭仪过去作伴,应该寝于一处了!”

许思颜啧了一声,“真负了她父亲一片苦心!算了,便睡这里吧!朕去了多半还嫌朕碍事…”

便如他与木槿寝于一处,若有人在旁呆着,他们也会觉得碍事一样…

洗漱收拾了卧上床时,衾被上有依稀的草木气息温温柔柔地萦入鼻际,让他禁不住唇角勾了一勾,却在伸手扑了个空时重重地叹息出声。

想来今晚又会睡不好了。

满脑都是他泼辣娇俏的小妻子巧笑倩兮,他该怎么入睡…

床头案几上有一叠书,触手可及。

传说中曾经不学无术的年轻皇后,其实很爱看书。可惜从不肯看什么《女诫》、《内训》,也不看什么《诗经》、《论语》,却看什么老庄,打算当女道姑么?还看什么史书兵书,是打算当丞相还是做将军?

他抓过一本,果然是道家的《逍遥游》,忙丢到一边;再抓过一本时,却是《东篱十策》。楼小眠所写的《东篱十策》,竟被木槿奉作金科玉律,端端正正亲手抄了一遍…

“楼小眠…”

许思颜呻吟一声,甩手把那《东篱十策》用力掷了出去。

“哎哟!”

外面传来王达的惊呼。

知许思颜尚未入睡,他站于门帷外正欲说话,恰被许思颜掷出的书砸到,一时揉着鼻子怔住。

许思颜听得动静,坐起身来问道:“王达,什么事?”

既已说了预备歇下,若不是遇上要紧事,这位忠仆绝不可能前惊扰。

王达忙将《东篱十策》丢给一旁宫人,令他们退开,方匆匆走向内帷。

“皇上,蜀国梁王有密函昼夜兼程送来,说是十万火急!”

“梁王萧以纶!”

许思颜记得他正是一直守在木槿身边的那位堂兄。

他一跃而起,匆匆接过信函挑开看时,脸色顿时变了。

“皇…皇上!”

王达忐忑。

“木槿…走了!”

“皇上是说…”

“她拖着八个半月的重身子,奔往战场去了!”

“战…战场!”

王达骇得呆了,疑惑地看着年轻的帝王,却不敢多问。

“是,她竟然只带了七八名近卫,便…策马奔往战场!她、她还真当自己是女将军了?还是,把自己当作举世无双的女剑仙,打算以一敌万,力挫千军万马?”

那个该死的花解语,竟然不惜一死也要让她相信,他和萧以靖是因为她和楼小眠的私情才把她送往蜀国,把楼小眠推向绝境…

许思颜站立不稳,游魂般飘荡到窗边,他探身看向窗外枝繁叶茂的木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