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事不惊,遇变不慌,果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前提,有一个可以冷静指挥他们的好将军,将被惊慌冲乱阵脚的兵马重新凝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她令人在坡上平坦处放了一块毡毯,盘腿坐了,再将龙吟九天琴稳稳置于膝上,指尖勾抹,奏琴。

说什么琴艺高手七不弹,说什么务要焚香净身遇知音整衣冠,说到底只是把弹琴当作雅人的雅事罢了。

而如今,她不是雅人,而是混迹军营,要为自己和部属劈杀出一条生路的女将军。

黄沙漫卷间,谁人指间拨弦,一曲惊天下

许从悦正冲在最前方,带着最早发现敌踪的部分蜀军拦住围过来的狄军,尽力阻止他们合围向木槿所在的方向。

这时,鼓点声声响起,身后兵马唱喝声一片,正集作方阵向前推进,却是井然有序,再不像被人偷袭时的慌乱失措。

许从悦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黑夜和沙尘阻碍了蜀军的视野,但同样也阻碍着狄军的视野。

木槿驻扎下来后,便让许从悦唤来军中大小将领,让他们细细观阅了舆形图,即便大老粗也让他们弄清了附近道路,以防夜间或第二天有敌军趁着沙暴刮来时袭击。

狄兵本想趁沙暴之夜偷袭,可惜蜀兵防得极严,尚未袭到便被巡防的蜀兵察觉,许从悦当机立断主动出击,狄军根本没来得及形成包围圈。

因着这两点,蜀兵占着天时地利,又能迅速布起攻防阵,脱身应该不难。

可木槿必定不知道,狄兵究竟来了多少人。

纵然沙尘漫天,尽忠职守的轮值将士还是将各自查到的消息陆续报来,许从悦几乎可以肯定,来犯狄军当在一万五以上,两万五以下…

也就是说,足足是蜀军的三倍到五倍!

这一仗,怎么硬拼下去?

正思量之际,忽闻琴音一线,穿过千军万马,穿透漫天黄沙,破开无边黑暗,嘹亮地直冲云霄。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竟是一曲《破阵子》!

声音的来源,不过区区几根丝弦,偏能压下双方激烈的交战声,以一种逾越常理的声线,清晰而激烈地钻到各人耳中。

慷慨激昂,气冲斗牛,潇洒驰骋天地,奋勇冲锋沙场,拥那壮心满怀,展那豪情满腹,如饮醇酒般酣畅淋漓。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莫辜负,青春好!

莫等那,白发生!

这生这世,且看好男儿决战沙场,笑取敌人首级;且看大丈夫纵横天地,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连自认万念俱灰的许从悦都已心潮澎湃,热血激昂,更别说其他人了。

哪里是琴声,简直是妖乐,蛊惑人心的妖乐!

“杀!杀!杀!杀!”

不知谁先带头喝起,但闻方阵冲锋间,和着那九天鹤唳般的琴声,顿挫有致地呼喝出声,激出的是对阵杀敌的满腔热血和勇气。

竟是前所未有的士气高昂。

而狄军眼见偷袭未能一击成功,对方反应竟似早有准备,加上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琴声,竟被扰得心神不宁,连狄军将领都不得不重新评估眼前的形势,不再认为这次的胜利可以十拿九稳。

许从悦听说过木槿的琴声可以疗人疾痛,再没想到木槿的琴声还可以用于打仗。

他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处短坡。

这么厉害的沙暴,即使白天都未必能看清人影,何况是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可他知道,那个怀孕八九个月的女子,他悄悄爱慕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却从不敢吐露半个字的女子,就在那里。

他的眼眶忽然热了,一颗心却又格外的安妥。

她就在和他靠得很近的地方,与他彼此呼应,携手作战…

“去杀了那个人,去杀了那个人…”

嘈杂的厮杀声中,有北狄的将领用狄语在怒声高呼。

显然发现那琴音的古怪,决定先去对付弹琴之人。

就在这时,忽见一道焰火破开黑暗,流星般直窜夜空,在风沙里旋出了明蓝绚紫的一大朵木槿花。

所有人都有片刻的停顿。

然后,便见又是两道焰火先后飞上天空,缓缓绽出两朵木槿花,被狂风里翩然斜舞,花瓣似活了般舒展着,再被吹作璀璨星光,在血光弥漫的黄沙里摇曳生姿,令人目眩神驰。

“是皇后!是吴国皇后、蜀国公主!活捉她!活捉她!”

又听得狄人阵阵喝叫和鼓噪声。

可琴声仍在继续,木槿明明还在山坡,那焰火又是谁放的?

那居心…不只是向附近的人求援吧?

你有谋,我有计,这天下,谁怕谁!

木槿花的焰火飞天之处,正分布着后方最强盛兵力,呈凹字形分布。

狄兵仗着人多,终于找到了凹字形的那处缺口,向前猛攻。

蜀兵在黄沙漫卷的黑夜里退着,看似不支,却悄无声息地拉大了网,只留了下风处的缺口。

狄兵越涌越多之际,忽闻哪里传来一声叱喝:“放!”

狄兵攻击得也小心,最前方的正是刀盾兵,闻言立时猜着有陷阱,连忙举起盾牌,预备挡下暗中射来的暗器或飞箭。

但闻“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上风处果然有数十件圆圆的物事掷了过来,却毫不锐利,甚至有些笨拙。

笨拙到一碰到挡过来的盾牌便裂了开来,或炸了开来…

滚滚浓烟,瞬间从那物事中冒出,顺着偌大的风势向下风处源源不断涌来的狄兵吹去。

呛咳声里,近处的狄兵晕眩着纷纷倒下。

稍远处的,一时未倒,也禁不住高叫道:“有毒烟,有毒烟…”

返身向来路奔逃撤退,然后或栽倒,或和后面的狄兵撞作一团。

更远处的,被疾风卷来的迷烟一熏,虽药性不足以令他们晕倒,却也能让他们四肢无力,头晕目眩,再眼见前面的人倒地,再也顾不得判断,掉头便要奔逃。

可后面源源不断都是冲着皇后而去的大批狄兵,早将他们去路堵住,又能往哪里逃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往前冲,往前…”

有狄兵将领在呼喝下令,却被那顺着风势飞快飘来的迷烟一呛,眼前顿时一阵昏花,差点当场倒地。

“将军,将军…”

有人扶起他,却已惊恐万状,也只抢住他往退缩着,却被还在往前涌的人群堵住,只得慌忙乱叫道:“快撤!快撤!有陷阱,有陷阱!”

可暗夜沙暴里,话语哪能传得到远处?

不知哪里传来几人在用半生不熟的狄语尖叫道:“将军死了,将军死了!”

又有人在叫道:“风神发怒,吃掉了好多人!”

“我们败了,快逃,快逃!”

“那皇后是真命皇后,有神命护佑,过来的人都死了,死了!”

狄军大哗。

信也罢,不信也罢,眼见伙伴一个接一个倒下,自己恍如被妖风追着般浑身乏力,除了逃还能做什么?

毒烟蔓延的越厉害,那惊恐传播的速度越快。等毒烟被吹得快要消散时,几乎整支狄军都已大乱。

先前受了命令的人还在往这边涌,这边急于夺路逃命,只顾往外推搡…

附近蜀军多站于上风处,且以布帛包住口鼻,极少受那迷烟影响,见状齐齐吆喝着,砍杀着冲上前去。

混乱时,狄兵哪里还辨得出胜败,分得出敌我?只顾着按自己的本能推搡着,踩踏着,甚至挥起刀剑,努力要杀出自己的一条生路…

踩踏和自相残杀而死的人,竟比被蜀军所杀的还要多。

-女儿身,男儿志,我是木槿,我为自己代言

这一场战役,蜀军以五千大败两万狄军,斩首一万有余,多少年后尚为人津津乐道。

吴国皇后萧木槿不肯居功,将战功尽数归于许从悦,但无人不知此战因皇后而起,甚至得了风神护佑,故而边民改回雁坡为皇后山。又因萧木槿在此战后失踪,民间多猜疑其战死,并指认距离皇后山不远处的一处坟头为其埋骨之处,命名为皇后坟,并立碑为记。

后来消息传到吴帝许思颜耳中,气急败坏令人平坟砸碑,绝不许提个“死”字。

于是,无人再敢提什么皇后坟,却因为木槿曾是蜀国公主,转而将那处地方称作了公主坟。

这是明着欺蜀国国主远在千里之外,没办法为自己的妹妹正名了。

可所谓的风神护佑,其实不过是一场沙暴而已;那噬人之物,不过是在当年蜀国夏后留下的“百步见阎罗”改装而已。

木槿不像母后那样好心,禀着医者父母心,处处怕伤到人。

那么好用的东西,对敌之际有烟无毒岂不太可惜了?

特别是醉霞湖之变,木槿吃了不少亏,便懊恼没在自保方面多下工夫,于是头一个便打起了这玩意儿的主意。

她找了极厉害的迷药混入其中,大手笔做了好几百个,前往蜀国时便带了二百个在身边,如今跑来战场,自然也会带着。

以焰火引敌入阵,因风向施放迷烟,借言语动摇狄军士气,趁其后退全力反击。

果然一击见效。

一旦在恐慌中败退,对方主将根本制止不住,险些连自己都被反冲回来的战马踩死,只得狼狈溃逃。

木槿远远见得大局已定,东边已渐露一线天光,慢慢驱去黑暗,露出满目狼藉,——多是敌人尸体,方才松了口气,待要站起,身体一晃差点倒在身下的毡毯上。

“娘娘小心!”

青桦连忙扶住她,慢慢扶她坐到一旁预备好的折叠藤椅上。

木槿哆嗦得厉害,却笑道:“差点连这破椅子都坐不上了!嗯,快把我的琴收了。”

此时风势略小,却依然有尘灰漫漫扑向琴身。千陌深知龙吟九天琴异常珍贵,忙去将琴抱起,放入毡毯上的琴匣内。

目光扫过毡,千陌忽惊呼失声。

此时天色微亮,他一眼便看到毡毯上有明显的湿痕。

惟恐亵渎皇后,他不敢伸手去验那到底是不是血迹,只惶恐地看向木槿。

青桦等一眼瞧见,脸色也变了。

木槿从极度紧张中慢慢舒缓过来,也才觉出身下有着异常的湿热。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平稳呼吸,说道:“好在大敌已退,快去我帐篷里取安胎药,双份的,即刻煎来给我。我素来强健,没事的。”

前方马蹄的的,却是许从悦带了一小队兵马匆匆奔回。

木槿从荷包中捡出两粒药丸先含服了,才冲许从悦微笑道:“怎不趁胜追击?”

许从悦道:“不放心这边,先回来了。有几名偏将正在带兵追杀散兵,我也吩咐了他们,把敌军逐开后立刻回来,保护你要紧。”

他低头看向木槿灰白的脸,“你…你没事吧?畛”

木槿勉强一笑,“没事。”

“我听你那琴声…”

他弯腰,捉住她扶着腰的手,抬高钫。

青桦的嗓子忽然间便哑了,“娘…娘娘!”

原先修得整齐漂亮的指甲大多已残缺不全,指腹更是磨得血肉淋漓,看不出一分完好的皮肤。

千陌忙一摸琴弦,正见满手血迹。

他们多是粗人,不懂乐律,只看出木槿体力不继。许从悦却也自小妙解音律,虽不如木槿、楼小眠那样琴技出众,却也颇懂鉴赏。

木槿弹奏那琴,竟能影响到那么多人的心神,自己投入的心力也当到了极致。

这样的琴声,不仅耗体力,更耗心力,何况腹中尚有娇儿,必定更难支持。

他一直留心她的琴声,早发现她后力不继,恐怕已经耗尽元气。

虽然趁胜追击或许能将这拨狄兵一举歼灭,但他虑着木槿安危,再不肯走远,故而安排几名偏将继续领兵追击,自己赶紧先回来查看。

木槿力竭,浑身一阵阵地寒凉,被他握住的手僵硬地颤抖着,倒也觉不出疼痛来。她叹道:“哎,可怜了我这指甲,得多久才能重长出来?”

她说着,待要抽出手来,却觉许从悦的手也似僵硬着,硬得像钳子似的将她夹住,再不容她脱开。

他抬头问向青桦,“伤药呢?”

皇后的近侍身边,必有当年夏后留下的最好的伤药,远比他自己的强。

青桦略一犹豫,到底摸出一个小小玉瓶来,并拔开木塞,递到许从悦跟前。

许从悦杀了织布诚然千般该死,万般可恶。但他这一路对皇后的维护半分不假,甚至对他们这些近卫的刻意报复都是逆来顺受。

以织布对木槿的忠心,若能看到许从悦如此照顾他尽忠的公主,大约也会慢慢原谅他吧?

许从悦将伤药一点点撒向木槿受伤的手指,柔声问道:“疼得厉害吗?”

木槿摇头,“我母后的药好得很,自然不疼。不过有些冷。这都五月了,朝暮还是挺冷的。”

许从悦道:“几位偏将军估计一时半刻回不来,不如先送你回帐篷休息两个时辰?嗯,恐怕你需要换套衣衫,汗湿了的衣衫裹在身上,被风一吹自然冷了。”

木槿也不敢再逞强,何况煎的安胎药一时也好不了,只得应了,站起身正要慢慢踱向山下的帐篷时,却见那边又有斥候疾奔而至。

“回禀皇后娘娘,庆将军领兵赶过来了!”

木槿心中一凛,和许从悦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冲口叫道:“拦住他!”

木槿顿了顿,又补充道:“就说本宫甚好,已经躺下休息了,让他就地扎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统兵之道,为何驻兵相距三四里路,竟能连我这边打了半夜都不知道!”

庆南陌那里同样有人巡视值守,除非睡得死过去,否则绝不可能几万兵马打成这样都无法察觉。

斥候却道:“那庆将军说了,昨日半夜也有一股狄兵袭向他们驻扎的山坳,正如皇后所料,那地方遇到袭击很被动,所以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他们逐走,再派人打听皇后这边,才知道出了事,所以急忙赶过来了!”

现在赶过来了!

现在木槿身边的蜀军大多追敌未还,加上夜间死伤不少,目前跟在身边的蜀兵才不过七八百人,其中倒有一半以上是受了伤不得不留在原地休养的。

木槿吸了口气,说道:“跟他说,本宫不需要解释!他也不是头一天带兵打仗,什么地儿会遇到什么事,难道还要本宫一介女流之辈来教他!让他就地驻扎,不许过来惊扰!”

斥候连忙应了,飞马去了。

“该死!”

木槿低低诅咒,身躯依然是体力耗尽后的哆嗦和寒凉。

许从悦远眺向庆南陌那边的方向,皱眉道:“娘娘,这晋州…恐怕去不得了!”

若庆南陌这个所谓的受害者就是几番变故的幕后之人,晋州于他们,只怕已是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