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嬷嬷带着宝珠在炕边侍立着陪说话,英子则和素娘围坐在当地的束腰圆桌旁,一人抱了个针线篓子,飞针走线的做着针线活计,手上一个是大红锦缎麒麟纹样,一个是大红蜀锦狮子拱绣球图纹,一看便知是给天佑这小儿做的。

一屋子齐乐融融,就是天佑这个小东西不安生。

三月里就足足十个月大了,小胳膊小腿越发结实上了,却真是才学会了爬,就要直接站着走了。

为了这费事的小东西走动,半丈一尺余宽的大炕上,铺了厚实的锦垫不说,连置在中间的炕桌也搬走了。

孔颜坐在炕边,小心扶着天佑学步,却再是好动,到底还不满周岁,就是牵着,也不过摇摇晃晃三四步,便是一下往她怀里扑倒,正要耐心的将儿子抱到炕上重新迈步,哪知小家伙一把拽出她头上的金步摇,就是往外一扔,然后咧嘴大笑,“捡——娘——捡!”一边欢喜叫着,一边兴奋地望着孔颜,晶亮的涎水也顺着红嘟嘟的小嘴流了下来。

再大的怒气,听着这脆脆地一声“娘”,再看着这一脸傻乎乎地天真无邪,哪还有半分气儿,反倒从袖笼拿出一块手绢,轻柔地擦去那一下巴的涎水,这才无奈一笑道:“我和他父亲都不是闹腾的性子,真不知道佑哥儿怎这般不安生!”

冯嬷嬷正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金步摇,闻言动作一顿,旋即抿唇而笑,“夫人这可说错了,二爷小时候奴婢不知道,可夫人小时候奴婢却是再清楚不过了,那时可比小公子闹腾多了,才学会走上两步,就翻箱倒柜,将里面的物什一个个乱扔,忙得奴婢一众下人们根本捡不及。所以,小公子这样已是再听话不过了。”说着已是注视向天佑,脸上是人前甚少露出的一派温柔。

孔颜看在眼里,铭感心中,面上却是一副吃味的模样道:“听嬷嬷这样说,到是我的错了,不该戴了步摇出来!”

冯嬷嬷低头一笑,却是笑而不语,只将金步摇递给一旁的宝珠收捡起来,目光温柔的看着孔颜道:“张大夫常为夫人请平安脉,也算是自己人了,夫人不用发饰也无妨,倒是这金步摇若不小心伤了小公子就不好了。”

自天佑越发好动以来,若无需要,孔颜在他们二房院子里,是一贯珠翠尽褪,今日若不是为了接见张大夫,也不会将这金步摇戴上。

到底母子连心,儿子比起仪容显然重要许多,孔颜一听,当下就转了自己素来的习惯,只道发髻梳得也是一丝不苟,差了发饰也不过单调,而不会有失仪容礼数,这就从善如流的应了,“罢了,张大夫也不算外人,宝珠你就将它收到梳妆台去,别让佑哥儿看到了。”

宝珠福身应是,却没立时拿了金步摇回里屋去,她一脸的好奇道:“夫人,您说张大夫一会儿复命回来,会说四夫人是十一个月了,还是不…足…”不及说完,只见冯嬷嬷冷眼瞥来,已到了嘴边的“十个月”三字再是说不出口,当下就一个福身,匆匆绕过屏风,去了西里间不提。

冯嬷嬷脸上的神色却是不变,再无先前的松悦,她又恢复了平时的严厉刻板,吩咐道:“素娘,等宝珠出来,你和她去厨房看一下小公子的百合山药泥做好了没。”

素娘起身应是。

一时,素娘同宝珠双双欠身离开,英子立时机灵地守到门帘外。

冯嬷嬷目光灼灼地看着孔颜道:“夫人,您真决定了?”

闻言,孔颜抚着天佑走路的手微微一停,抬头看向伫立一旁的冯嬷嬷,“嬷嬷,这不是说好了的么?无论探查的结果如何,明日就送四夫人到别院待产。”

冯嬷嬷叹道:“老奴知道,可是四夫人若真是少见的怀胎十一月也罢,就怕四夫人不是,夫人却甘愿为其遮掩,老奴真的担心二爷知道了可能会…”一语未完,已是低声一叹,让一切的话点到即止,然已不言而喻。

孔颜沉声道:“嬷嬷,我没办法,我不能让父亲的声名再受诟病。”

时人重孝,丧期闹出有孕之事,男子固然责任不少,女子却亦要承担后果。

此次孔欣临到预产期却久不生产,一旦被断定是丧期有孕,即便魏湛再有李家举全族之力相助,可试问一不孝之人如何堪为继承人?铁骨铮铮的三军将士又岂会臣服于一个不孝之人?

如此一来,只要坐实孔欣乃魏光雄丧期受孕,便是断了魏湛窥伺节度使之路,魏湛再想翻身便是难了。

然,在魏湛背上这等不孝恶名之时,身为当事人的孔欣如何独善其身?

只有德行有失的女人,才会在公爹丧期受孕。

而女子德行有失,却事关父兄家族,一朝有失,全族无颜。

她身为子女,前世已让父亲伤透了心,后半生更是为她郁郁寡欢,如今终于能尽些微薄之力,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当世大儒的身份有污?

一念想到这些,心念再次坚定。

冯嬷嬷看着孔颜脸上的决然之色,忍不住接着踌躇道:“其实若说姐妹之情,夫人先暗中保护四夫人身子,安排了生产一应事宜,如今四夫人久不生产,夫人又担心有事发生,特意托了周副将遣了一列侍卫驻守四夫人的院子,其实这些已经全了姐妹之情,也算对得起老爷了。”一时说来,越发觉得此事还需三思而后行,竟一改主意劝说了起来,“夫人,老奴越想越此事还需思量,若四夫人真是丧期有孕,你这样帮之隐瞒下来,实在有与二爷作对之嫌,会伤了夫妻情分呀!”

听冯嬷嬷一口一声的认为不妥,知道冯嬷嬷已然生了后悔之心,孔颜凝神思忖了一下,再次开口道:“嬷嬷,其实此事不仅为了孔欣和父亲,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和孔欣乃嫡亲姐妹,世人都将我二人视为一体,一旦孔欣名声有污,我这个身为有教诲弟妹之责的长姐岂会得好?所以,此事就这样罢,等张大夫回信。”

一语结束谈话,不想说曹操曹操到,正说到这,英子的声音就在帘外响起,“夫人,张大夫求见。”

如此彻底结束了此话,张大夫由英子领了进来,揖礼道:“二夫人,小的已经为四夫人看过了,若无意外,四夫人下月中旬即会临盆。”

一语说完,张大夫深深垂首,不再言语。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下月中旬临盆,四月中旬临盆,一切还有什么可说。

孔颜深吸口气,尽量压下翻涌的心绪,语气平和道:“有劳张大夫了,英子送张大夫离开。”

英子应是,冯嬷嬷一见张大夫离开,再是忍不住低声怒道:“怎么敢!二小姐她怎么敢!”震怒之下已不觉用上孔府的称呼。

孔颜低头亲了亲腻在怀中天佑,她闭上眼睛道:“嬷嬷,一会就让英子去给她说,若想孩子不受诟病出生,从即日起听我安排,明日就入住别院,直到孩子出生!”

“夫人!”冯嬷嬷不赞同地微微摇头。

孔颜却不再言语,目光落在蹒跚学步的天佑身上,看着他胸前平安符大小的宝蓝锦囊,不由暗暗苦笑。

魏康为了她母子的平安,刻意求了鸠摩罗什大师的舍利子,她却在魏康离开不过半月而已,就要放弃了这样有利他们二房的机会。

不过常言道:“人急烧香,狗急蓦墙。”

一旦断了魏湛一系的谋得节度使之位的希望,难保他们不会趁着魏康不在置之死地而生,她如此决定也是不负魏康的…嘱咐罢?

孔颜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到了第二日,她却依旧按原计较而行。

第一百四十七章 别庄

三月二十日,时冲丁酉。宜祭祀、开光、祈福、出行、订盟、入宅、见贵,忌嫁娶、纳彩、上梁、修造。

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照耀着凉州城最雄伟的那座宅第大门,没有京城大宅府邸门前高数丈的青梧,门前左右两株百年老槐同样巨大巍峨,如云冠的树叶上,晨间的露珠光耀闪闪,透着一股子清新的味道。朱红的大门儿敞着,身穿铠甲的重兵一左一右笼罩在老槐的树荫下,一切如常。

正在这时,大门右边的一处旁门訇然而开,与其他宅第大门的旁门不一样,它宽近一丈,俨然不逊一大宅正门。

见右边的旁门大开,正向左面旁门而去的官员随扈不由纷纷驻足,各自不约向过看去。

只听得得马蹄声不断,骨碌碌车轮子转动,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轰雷作响,当下心中已有定论,果不其然就见一前一后两辆朱轮翠盖的香车先后驶出,然后五六年青帏平头车紧随其后,由百名左右的重甲护卫里三层外三层护着,其中一高坐枣红大马、红缨戴头的青年男子领兵而行,一看就知是这列护卫军的将领,再细一看那青年将领神仪明秀、剑眉星目,这不是周副使家的二公子周煜又是谁?

早听闻周煜编入魏家亲兵之中,如今已调为节度使府三千护卫兵列,任护卫兵三大副将之一。这副将头衔自然比不上军中副将品敕,实打实算不过一军中千户头衔,然其负责护卫之处却是凉州乃至河西核心之地,非节度使心腹不可胜任,当为前途不可限量,他日冲锋陷阵、斩获军功也不过迟早罢了。而能得如此身受重用之人护卫,不用想也知香车内是何人,当下驻足而立,敛衽行礼。

稍时,地上黄沙漫天,车列渐行渐远。

凉州一年四季,便有冬春秋三季风沙不息,习惯了常年受风沙吹拂,又多是土生土长的大西北汉子,驻足的官员也没个在意,兀自攀谈起来。

“听说周副将主要负责护卫夫人和小公子,这应该是夫人出行罢!”语气稀松平常,仿若无事闲谈,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可二爷不在,夫人不是一向深居简出么?”

“是呀,也不知夫人这是去哪?”顿了一顿,意识到有打探之嫌,立马话锋一变,已是略含一丝担忧地补充道:“如今城中流民不少,可千万别冲撞了才是!”

话落,众人附和。

听到门前广场上的官员的话,往地上洒水扑些黄沙的小厮嘿嘿一笑,随之一揖到底,一脸谄媚道:“诸位大人真是忠心耿耿呀,不过这也没法,谁让咱二夫人和四夫人是嫡亲的姐妹呢!这见四夫人都怀胎十月了,却还没临盆,不就心里着急?所以,今儿特意挑了一个祈福出行的黄道吉日,携四夫人到东郊口的福云庵祈福!”

福云庵,近年新兴的庵堂。

在南郊已建庵三四十年,原是一间有度牒的小庵,十年前一甘州年近三十的富户夫人途径此地,叩拜祈愿后有孕,并一举得男,故捐一观音金身以还愿。后又其事远播,往之妇人渐多,一来二去之间香火旺盛,成了新妇或久不生育的妇人祈子之地。

有节度使府的卫护兵沿途开路,马车很快出了城,向着福云庵驶去。

孔颜端坐在马车上,听到喧嚣的早市声渐消渐远,她撩开窗幔,看着窗外漫漫黄沙路道:“马上就要到了,庄子上可准备妥当了?”

英子出门起就心惊肉跳,冷不丁听到沉默多时的孔颜突然出声,她唬了一跳,连声回道:“准备妥当了,已经安排到庄子上了。”一语说完,心头却越发不安,忍不住再次确定道,“夫人,真要这样么?您这可是两边不讨好,四夫人那十之**会有嫌隙。”

孔颜放下窗幔,回头见对坐一旁窗口的英子难掩惶然,她做不在意道:“我和孔欣之间嫌隙早生,又何忧她有怀恨之心?”一句安抚过后,孔颜不再磨蹭,兀自吩咐道:“好了,去告诉周副将我人不舒服,需要到不远处的别庄休憩一下。”说罢,不等英子应下,径直取了一旁的鲛绡帏帽戴上。

见状,英子知道事无转圜之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旋即一把撩起窗帷,焦灼叫道:“周福将,夫人突然身体不适,看着十分的不好!”

话落,马车踉跄一下停了下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疾驰而至。

“夫人可还好?”紧接着,一道年轻的男子声音骤然响起。

似乎没想到周煜来得如此之快,好似不过转眼之间,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庞已至咫尺,英子脸颊不觉泛起红晕,她抚着胸口年年往往后仰去拉开距离,口中似受近般惶然呢喃,“周,周副将…呀…”

周煜也发现了自己的唐突,他瞥了眼英子,局促了一下,将气息平复,复又向马车内鲛绡纱下半掩的女子身影看去,再次肃然问道:“夫人,您可还好?”

阳光昭昭,正是明媚。

清瘦挺拔的身影在阳光笼罩中投下一片暗影,神色不清,五官模糊,却不难从这寥寥一语中听出关切,父亲自小教诲风光霁月为上,存了私心的自己比之拳拳忠于魏康、亦受之托忠于自己的浩然正气之人,到了唇间的话不由微微一顿,孔颜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不再言语身体不适,只是说道:“前面东南方向有个三进小庄是我的陪嫁庄子,我想过去休息。”话虽不提及,却半倚在车壁上,显然带出几分虚弱之态。

周煜闻声领命,掷地有声,“是!属下立即安排。”

孔颜满意点头,却不及客气道句有劳,只听周煜霍然又道:“二爷除命我等护夫人与小公子平安外,期间无论事之大小一律听从夫人派遣。”语气一板一眼,却透着绝对的恭敬,“所以,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属下!”

言罢驾马而去,稍时一道洪亮的男声响彻辽阔沙地,“夫人身体不适,即刻前往东南方别庄休憩!”

声音久久不散,在风沙中飘荡。

马车缓缓驶动,英子喜上眉梢,“果然如夫人说的,周副将即使发现有异,也会相助夫人的!”

望着大松了一口气的英子,孔颜却是一默,耳畔犹自回响着周煜适才所言。

无论事之大小一律听从…

她闭上眼睛,如果魏康知道她用他留下的人手放弃了一个极好的机会,魏康可会…不及深思,已然摇头打断,只听周煜在车外道:“夫人,别庄到了。”

如此,事定。

南郊外的一座小小的三进别庄,犹如铁桶一般被周煜辖下百名铁甲护卫里里外外驻守着。

看着大白日猛地被关上的厅堂大门,一袭天青色曳地披风的孔欣终是忍不住脸色微变,双手下意识地牢牢护住披风下的便便大腹,勉强笑道:“二嫂,怎么将厅堂的门关了,一会儿大夫还要来呢,我去让周副将把门开了罢!”一面说一面已是向外走去。

孔颜看着强颜欢笑的孔欣,她不明白事已至此,孔欣为何还能如此装作不知?

不过此次已是违心相帮,她却是不愿再虚以蛇委,孔颜泰然入坐厅上,也不理会孔欣,直接吩咐英子道:“四夫人要临盆了,你扶四夫人去西里间生产,我会在外坐镇,一直到今夜子时四夫人平安生产。”

英子领命,走到孔欣身边欠身一礼,“西内间已布置好产房了,稳婆和乳娘也已备齐,四夫人尽管放心生产和坐月子。”

又是产房已备,又是子时生产,一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今日之行,孔颜分明是早已谋算!

昨日让张大夫人强行诊脉的不安终是成真,孔欣不禁倒退一步,一把抓住身边的大丫头香芹,脸上阵阵惨白,仿佛大受了打击道:“大姐,我是信你才不顾身怀六甲出行,可你怎么能…我腹中的孩子也是大姐的嫡亲侄儿呀,您于心何忍!”说到后来,红菱似得唇瓣已几欲咬破,哽咽的声音终于从中溢出。

多么一副楚楚可怜的俏佳人模样,纤纤柔弱之态让人望之生怜,却终于在柔顺外表下露出了利爪来。

说来竟是好笑,过去十多年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从来不知孔欣可以做到如此,是印象中那个娇蛮的孔家嫡幼女是本就如此,还是怎么变成这样?

好奇不解一霎闪过脑海,却太过短暂,也不值一提了,孔颜看向孔欣道:“行了,你我之间这些虚话就免了罢。”心中本因周煜的话有些心烦意乱,此时早不愿与孔欣多做纠缠,“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不愿今日在此临盆?”

孔欣默默低头,轻轻地抚着腹中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一轮似月牙的眸中温柔、不舍、慈爱…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种种逐一划过,却最终只在眼中化作一片冰冷,她感到滚滚的泪从脸颊划过,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哭泣道:“大姐,你当我想孕期怀孕么?你知道三爷有多久没看过我了么…不能,我不能让孩子不明不白地在乡野出生啊!我的孩子才是魏家三房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呀!”说着,孔欣缓步上前,狼狈地以膝跪地,苦苦哀求道:“大姐,只有你,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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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新生

只有她能救了?

孔颜心下无声一笑,果然一如前世般,在需要做选择下,血脉相连的姐妹也不过如此,即使今生自己给了诸多庇护。

不过这样也好,此次事后,她也算无愧父亲了,无愧为孔家了。

“哦?”孔颜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怎样救你?”

听到孔颜接下了话,孔欣心下一喜,果然不枉她今日冒险出行,连忙说道:“大姐,其实您的一片拳拳之心,欣儿是知道的,只是刚才一时心切才对大姐口不择言,其实大姐先前说言是可行的,不过…”话略一停,不觉想到这两年来孔颜的帮衬,尤其是近一年的明里暗里维护,她不觉犹豫了下去,攥着孔颜青缎披风的手紧了一紧,感到手中质的柔软顺滑的青缎,孔颜河西节度使夫人的尊荣,李燕飞和李家的咄咄逼人,仿若掠光浮影一般在脑海交错,迫她终是抬头看向孔颜继续说道:“孩子却不能在这里不明不白的出生!欣儿被李燕飞抢了三夫人的名头没关系,可欣儿不能让腹中的孩子应有的名分也让了啊!”

“所以,只要大姐将今日的安排地点换成府中即可!”孔欣深吸口气,向孔颜露出急切的笑容,“其实欣儿也害怕坠了父亲和孔家的名声,按着大姐想的现在对外称我已平安生产,这样还在十个月上,也不会背了那污名。再则这事到底有几分没底气,若能安排在府里,不仅孩子能更名正言顺,也不容易引起他人怀疑。大姐你想,谁会想到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会在府里瞒天过海呢?”

一口气说完,孔欣松了口气,却久不等孔颜回应,她心中顿时不安,忙又小心翼翼地唤道:“大姐,怎么了?欣儿可是哪里说得不妥?”

合情合理,哪有不妥?

甚至完美得不似突发而至的急智,而是久经计划的妙计。

孔颜的眼中越来越冷,最后一丝源于父亲的血脉顾忌也消失殆尽。

孔欣却一语甫落,又道一语,“大姐是担心府中守卫森严,容易被发现么?”说着越发觉得可能,这便就着此话劝道:“大姐,此地驻守的护卫不是周副将么?你在此都让了周副将知道,在府中让他知道了又何妨?若是大姐顾忌大嫂和李燕飞更是不用,府中三千护卫都是大姐和姐夫的人,不说大嫂她们难以得知真相,就是前衙上差的官员也别想探知后府丝毫!”

字字句句都是安全无虞,当真是拿她作无知小儿!

孔颜却不怒反笑,只看着匍匐脚下的孔欣,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若是被前衙的官员发现了呢?你可想过我的处境?想过孔家和父亲的声誉?”

孔欣闻言一怔,蓦然想到让她引以为傲的孔家,想到自幼被教诲的家族为重,还有生她养她的父亲,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有几分苍白,口中却依旧如初道:“怎么可能被发现,大姐你想太多了!”说完浓密的眼睫微微一垂,复又掀起,目光坚定的看着孔颜,“就算被发现了,欣儿也一力承当,绝不连累大姐!”

“一力承当?”

孔颜轻笑出声,在孔欣惊诧的目光下,拂开孔欣覆在膝上的手,任英子搀扶着缓缓起身道:“是让我一力承当罢。”

孔欣怔愣,忙又辩解道:“大姐…不,怎么会…”

孔颜置若罔闻,语不停歇的兀自说道:“凉州乃至河西谁不知道,魏家二房和三房不睦,为了节度使之为争得头破血流。只怕我前脚才安排了稳婆和婴儿进府,后脚就会有李大人率官员当场揭发我祸害三房血脉,或者混淆魏家血脉。”说到这里,目光望向吐蕃的反向,“夫家从父,到时再一传我是受二爷指示,不说我可会成为阶下囚,二爷篡夺父位的污名必然会再度掀起,引起军心动摇。后方不稳,远在有血海深仇之地的二爷无疑更加孤立无援,若魏湛再狠一点,和吐蕃王勾结暗中取了二爷的性命,而河西因为二爷大位名不正言不顺,又有多少人会去追究,想必大多人只会认定魏湛才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是唯一的继承人罢。”

孔欣没想到孔颜会一言道破所有,她心下大乱,连连摇头不迭,慌乱地矢口否认,“怎么会?就算被人当场撞破,可那时欣儿腹中还怀着…”

孔颜回首看向孔欣,断然打断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魏湛许你魏家三房的嫡长子必有你所出,而且还告诉你事成之后会为你请封节度使夫人之位。当然你不一定会相信魏湛的许诺,但是哪怕为了坐稳你魏家四夫人的位子,你也必须应下,因为在这里你无依无靠,只能依附魏湛,何况万一真如魏湛许诺,你就可以稳压李燕飞一筹,还能成为河西节度使夫人了。”

孔欣这一次彻底地僵住了,被孔颜全然言中的话震住,楚楚可怜的脸上终于破裂,她难以置信的盯着孔颜,仿佛突然间不认识眼前之人,目光陌生而骇然。

孔颜见孔欣这样看着自己,她心下一默,看来是自己不愿沾这些阴私,甚至一而再地心软出手相护,才让孔欣、让其背后的所有人欺她至此。

可是却错算了她一项,她固然会为她的家族有所折损,甚至不息去主动涉及阴私,不折手段地用尽一切,可她同样还是一个母亲,为了她的孩子,她亦能如此!

孔颜看着瘫软在地上的孔欣,她不再多费唇舌,直接冷声道:“现在你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今日在此平安生产、坐月子,要么产下一子后身亡!”冰冷不含一丝感情的声音,前世今生两辈子已不曾听到过,当话音入耳,方知她也有这样一天。

孔欣也未料到孔颜会有这样话语深寒的一天,眼中的骇然遍及满脸,身上不可抑制地簌簌颤抖,不知是功败垂成的失望愤怒,还是被那一句产后身亡的害怕,她惨然一笑,隐有几分绝望之色,只是似含笑的弯眸中却迸出了针尖似的寒芒,“大姐,这次你赢了!”

是夜子时,轰隆一声,大雨倾盆。

一声清亮的婴儿哭声划破漆黑的雨夜。

魏府四夫人于凉州城南郊别庄产下龙凤胎。

****

第一百八十九章 周到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轻晓,风骤起,惊电劈开天际黑云。

轰隆隆,炸雷一声轰响,大雨滂沱而下。

婴儿惊醒声,喁喁交谈声,俱淹没在风声雷鸣雨势之中。

“难得凉州有这大的雨,”英子立在东厢门口,望着外面哗哗而下的暴雨,轻声感叹道:“可偏生来得不是时候。”

英子说着眉心轻蹙,看向一旁的孔颜,道:“夫人,奴婢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雨下得怪渗人慌。”

正说到这,恰此时一道惊电划下,照亮墨染似的雨幕苍穹。

只见,不大的庭院里竟是悄无声息地立满了人,他们个个身披斗篷戴斗笠,面目模糊,无惧骤雨,一动不动好似木桩钉于地上,仿佛不是真人。

好在这时有同样装束的两人一前一后穿列而过,他们纷纷垂首让道,方知并非毫无生息的木头。

前来径直阔步上前,至东厢廊庑上而止,伫立于尺高门槛外,当前一人垂首道:“夫人,属下已按吩咐调一千人至此驻守。这一千人虽非府中卫护兵,却均是二爷麾下重兵,只听二爷调遣。如今二爷远行在外,他们只听小公子调遣。”

言下之意,除了她以外,无人可以调动这一千重兵。

孔颜点了点头,虽然周煜未按她吩咐从府中三千护卫调兵。

她目光转向跟其后侧之人,周煜旋即回道:“这是千户赵虎,他将负责后面一月别庄的驻守。”略顿了顿,复又补充,“一年多前,他和属下曾一起随二爷对战吐蕃二王子。”

既然是魏康麾下重兵已是可信。为何还要强调曾随一起作战,难道是担心她不信任这个叫赵虎的人?

正生疑惑,果不其然就听周煜继续道:“随后赵虎又随属下驻守沙州刺史府以卫护二爷安危。所以他也算二爷亲信之人。”

孔颜颦眉而思,凝眉道:“驻守沙州刺史府?”

周煜身子微微一僵。却依旧缄默着低头,只是斗笠下的右手倏然紧攥腰间佩剑。

二十出头,一身将门贵子之气,又总是垂首敛目…

“你可是当初守卫在院子外的…?”电光火石之间,孔颜脱口而道,“你是那位小将军!?”

周煜脸上腾地一红,眼中蓦地生出一抹光亮,眼睛在这一刻亮得惊人。却也仅仅一瞬而已,他脸色倏然发紧,局促不安起来,“夫人您…属下…”

呢喃支吾半晌,却道不出一二,孔颜却已心下了然,不由摇头笑道:“原来是你,难怪二爷将我母子安危交予你手。”

二爷一词入耳,周煜闭了闭眼,默然片刻。终是恢复常态道:“正是属下,不过将军二字,属下万当不得。”一语言罢。不待孔颜言语,他霍然退后一步,让出赵虎在前,“夫人,回城的马车已在院门口恭候。不知你可还有话要交代赵虎?”

闻言,孔颜看了一眼重重重兵把守的正房,那里透窗而出的灯火已有些暗了,一如她在这一刻骤然暗下的心绪,她平静地看向束手而立的赵虎。逐字逐句地一一说道:“相信周副将已经把事情给你说了。诚然,我希望四夫人能母子平安。但一切以二爷为重。”她敛回目光,望向天际上又一道惊电划过。在轰隆的炸雷声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不可思议道:“若守不住,就让四夫人去罢。”

轻呼呼几若不闻的一句话,却犹如一个惊天霹雳重重砸下,赵虎连同周煜双双抬头,目光愕然。

见状,孔颜扯了扯嘴唇,似有无奈,下一刻却目光灼灼地看着周煜赵虎二人,一字一顿的掷地有声道:“我与四夫人虽然是同父姐妹,但我更是河西节度使魏康之妻。”

——天佑的生身母亲!

孔颜在心里默然补充道。

说完,知道多少以解他们不曾表露的不满,孔颜不欲多言,将披风后的兜帽往头上一戴,举办跨出门槛,径直朝大雨倾盆的庭院而去。

英子眼疾手快,当下拾起立在门边的雨伞就要撑开追上,却不想早有一把是她手中雨伞一倍大的伞撑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