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迎来了我十五岁那年春天,师娘病得,竟自不能起床了。呦呦和我日夜守在身侧,都知道,师娘大限不远了。

那天,师娘把呦呦打发出去,于病榻之上握住我手,她手很凉,而且瘦骨嶙峋。

我知道她是有话要嘱咐,便在她床前跪下,她拉着我手柔声道,“少阳,以后呦呦,就要交给你了。”

我哽咽着唤师娘,怆然泪下。师娘道,“你是我看着长大孩子,心地性情都好,把呦呦交给你,师娘很放心。我因先天病疾,不能给你师父再育子嗣,他带你回来,欢欣地跟我说,你便是上天赐给我们儿子,将来可传承他衣钵。他这个心愿一直未变,传授于你,也绝不藏私,你师父,是想让你做掌门师兄。”师娘说到这里顿了一口气,拉着我手轻叹道,“可是师娘,却不愿意。现在不若从前,你师父另娶了新人,将来必定育有子嗣,亲生子在你之下,她必是不甘心不愿意。心有纷争,必起争斗,而人心险恶,师娘唯恐,会酿成大祸。少阳你,和你师父一样,人虽然极聪明,却是心底纯真无意权争人,没必要去与人勾心斗角费尽心思。所以师娘希望你,弱冠之后,娶了呦呦,便带着她另立门户,男人自立天地间,有一身本事足矣,不要那些身外之物,少阳你,能答应师娘吗?”

一字一句,说中我心坎,我抱着师娘手痛哭流涕道,“师娘,师父将呦呦许配给我,就是要我和呦呦承欢膝下,背弃师门,是大不孝,自立门户话,少阳万不敢提!”

师娘道,“少阳不用担心,我也知道你师父是不允许,到时候,你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他定然,再无二话!”

师娘交给我是个封好信封,里面之物,沉甸甸,却不若信件。我惶然捧着那东西,师娘面纱之下表情看不清楚,但似乎是笑了一下,对我道,“少阳保存好,你和呦呦完婚之后,择机把这个交给你师父,他自不会再拦你。”

我一时无话,很忐忑地把信封收藏好。师娘欲言又止,终是柔声嘱托道,“少阳,替师娘照顾好呦呦。她生在蜜罐里,又自小娇惯,年纪小,遇事不会考虑周全,难免会有任性不好,会闯祸犯错,你既是兄长,又是夫婿,尽管责罚便是,师娘绝不会怪你。但无论如何,请善待她。她无大错,切勿,负她…”

师娘语声哽咽,尽是悲戚,我一时承受不住,抱着她大哭,悲声对师娘发誓,我会一生一世,爱护呦呦,山崩地裂,绝不负她!

第七十五章 番外之 陆健青篇(三)

师娘在四月十三,过世了,遗言竟是要孤葬,与林家祖坟,相背不相忘。师娘是极其温婉女子,对任何人从未发过脾气,临终还拉着师父手笑语说,“我这辈子终是要过完了,我年轻时以为君是谦谦君子,君年轻时则是爱慕我美丽,”师娘见师父身躯一震,笑语出声,声音轻柔愉悦道,“爱美恶丑,人之常情,我不怪君,可谁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最后竟会丑得不像样子啊!君也不用为我难过,我自己倒是从不曾难过,我若难过,怎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孩子。我只是恨,君聪明一世,却如此痴愚,从医数二十载,见惯生死,便不知到最后,死生契阔,君亦为白骨,我亦为红颜!”

师父在突然之间,跪于床前,嚎啕大哭。可就是在他嚎啕大哭中,师娘安安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师父一下子垮下去,容颜憔悴,心如死灰,竟是卧床三个月,才勉强起身。我年纪虽轻,却开始独挡一面了,正院里照例是常有吵声,韦芳如要师父将她扶正,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依儿动不动便是放声大哭。可我和呦呦,总还平静,呦呦由奶娘照应着,还是和我生活在偏院,我每日带她去向师父问安,给她布置功课,出诊回来,我便带她认药,跟她讲病例,带她散心,哄她高兴。

那次回来,却是不对劲,一进门便是看见师父拿着戒尺,韦芳如正拦着,再一看,呦呦正跪着,低着脑袋哭。

我心里一紧,忙上前拦下,问怎么了,师父劈头责问痛骂了我一顿,韦芳如在一旁又是说情,又是斥责师父,然后两个人吵做一团。我去伪存真,总算明白情由,原来竟是呦呦趁着无人,去药庐偷药,私下自己偷学配毒,被来看她读书师父抓个正着,还顶嘴不肯认错。

师父要打呦呦,韦芳如不让,话题就上升到医毒纷争,师父激愤,韦芳如泼辣,我好不容易劝住,承认我疏忽,呦呦犯错,我定好好劝导管教。

送走师父,我回了书房,关上门。呦呦跪着没敢起来,我看了看现场她摆弄药料,一声冷哼,问她,“长本事了,不用教了是吧?”

呦呦低着头不敢言语,我走过去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嗯?”

呦呦有些瑟缩,不敢说话,我拎过戒尺来,说道,“听说还不认错,是吧?”

“师兄”,呦呦大概知道我要打她,心里害怕了,哭着唤我。我硬着心没理会,走至她身后道,“给我跪好了!”

声音很严厉,呦呦哀求地看了我一眼,战战兢兢地跪直了身体,我一戒尺下去,重重地落在她臀上。

那时正初秋,衣着还正单,呦呦被打得“嗷”一嗓子扑在地上,我厉声训问她,“还敢不知错吗?”

呦呦慌张地爬起来,忙背过身去抱住我腿,说不敢了。我问她道,“那就是知错了是不是?”

她忙点头称是,我冷笑着拎过她,冷声道,“既是知错了,我得好好问问你,哪儿错了!”

呦呦意识到我不想轻饶,惶恐哀求地抱着我哭,我挣开她,“问你话呢,哪儿错了!”

“我,我不该偷学配毒,…”

我冷笑道,“这便没有了?”

她茫然,又很畏惧。我训道,“顶撞自己父亲,是不是就很有理!”

她低下头,泪一串串流落下来,颤着肩膀不敢大声哭。我看她可怜小模样,心就软了,从小到大,我连句重话都没说过她,又怎么真舍得痛打她。

可看着她摆弄那些个药料,又必须得痛打她。我冷着声训斥道,“你这是长大了,不听话了,连师父都敢忤逆,你还会怕我吗!”

呦呦抽抽搭搭哭着,我厉声道,“你以为配毒是闹着玩!像背背书那么简单!一着不慎便会引火自焚,没人指导,自己敢乱闯乱撞,你是不是想找死你,啊!”

我训得狠了,她哭得也狠了,我呵斥道,“你还有脸哭!没父兄允许,就敢染指毒药!我不过才学两年,你竟然不知死活就敢碰!这其中毫厘分寸,是你一个人就能懂?出事了怎么办!啊!我没看管好你,怎么对得起师父师娘,你真敢有个好歹,还要不要师兄活了!这次不打你,只以为我纵容你好说话,什么都敢做,早晚惹出祸来!你看我不打狠你,打怕你,敢自作主张碰毒药,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

我骂完,自以为道理讲清楚了,给了小呦呦着实一顿打。呦呦哭得惨,最后仓皇乱躲向我求饶,我见她两股战栗,知道打得不轻,却很凶狠地厉声训问了她三遍敢不敢了,才借势收手。

她抱着我腿,哭得狼狈而放肆,可能是觉得和她最亲师兄却这般打她,还哭得很委屈。我最见不得她委屈,想到自己,自从进入师门,师父师娘从没碰过一根手指头,难道我就是事事做得都好,也不过就是师父师娘包容不忍责罚罢了。

看着呦呦哭得伤心,我也难过,眼眶便湿了。早知道打完了会心疼,却不想这么后悔。我开始责怪自己,但凡看得紧点,多开导关心她,呦呦也不会受这样罪。

我要给她解衣看伤,她死活不肯,挣扎得很厉害,我料定她是知道害羞了,遂柔声解劝,“傻丫头,我是你师兄,从小一起长大,又订了亲,呦呦已经是师兄人了,让师兄看看伤怕什么?我为你上点药,揉化了,明天就行动自如了,你要乖,听话!”

呦呦仍是抗拒,我捉了她手,不由分说轻轻解开她衣服,她半是发育小身子痉挛着,却是埋起头不再言语。

那是我第一次见呦呦身体,也是最后一次。那是当时她身体最美妙一段曲线,娇小圆润,硬衬着周围剥了壳鸡蛋清般美好皮肉,红肿小屁股越发让我惊心地疼。

为她上药,轻轻地推开淤血,小丫头渐渐放松了身体,在我怀里撒娇放痴般地抽泣。我柔声抚慰着,又讲了一遍私碰毒药严重危害,又耐心地开导她,向她说了师父苦衷,让她不要记恨师父。

说着说着,便亲昵了,小丫头止了疼,犯了困,却不让我走,撑着精神非要我陪她说话。我便陪着她,直到天蒙蒙亮了,她自己昏昏沉沉睡着了,我才离开。

出了这件事,呦呦自由便被限制了,师父勒令她去正院前厅旁书房里读书,而我,一有出诊便带上她,小丫头不愿留在家,粘着我,风霜雪雨都愿意跟着。可能是因为被我看了身子,呦呦在我身边,便多了点甜腻温柔难以言传娇羞,两个人倒是不言而喻,心有灵犀,她不再是我身边懵懂无知小妹妹了,这种感觉让我心满满,隐隐带着期待惊喜。

每逢出诊回来,我心疼她累,便背着她上山,我勾着她腿,她搂着我脖子,我们俩慢悠悠地走,碰上野花便采上一两枝,碰上野果便采上四五颗。即便什么都没有,我们看着天,看着云彩,有鸟叫,一路说笑,都觉得快活极了。快到家门时候,呦呦让我放下她,我们两个互相看着笑,手牵着手进门去。

那时候呦呦已经十二岁,尽管身量未足,却也渐露娉婷之态,我们在一起厮磨,有时候我喜欢得紧了,把她圈在怀里想吻她。我央求着,笑着讨好她,打着商量,“呦呦,让师兄亲亲你,嗯?”

呦呦总是扭过头去不允,还作势要挣开我,我自不放她走,被我缠得久了,这丫头便渐渐让步,让我吻额头脸颊,就是不让吻唇。她小心戒备地以手覆唇,闭着眼让我亲,我便把她额头,眉梢眼角,脸颊鼻梁都统统亲个遍,她有时候忍不住笑,就使坏地乘机搬开她手去吻她唇,这丫头就激烈反抗,推开我,每次逃开我怀,她都是心如鹿撞。

我们偷偷地玩笑逗闹,依儿开始变得很淘,师父和韦芳如却依旧是吵,因为有了成了亲可以搬出去住憧憬和期盼,所以我们都心底无波,觉得他们吵闹和我们也没关系。

那一年早春,家里来了个可怕客人,鬼医。他怒眉,深目,高鼻,阔唇,一看便有一种不可一世暴戾与雄霸。此人出身医学世家,资质过人,只是痴迷用毒,走火入魔,以活人做实验,引发天下共怒,他无处存身,逃至北狼。当时便曾与师父斗法,妄图用阴险胁迫手法残害师父,幸得安平王相救,师父成功逃脱,在毒上也胜了他一筹。鬼医不甘心,含辛茹苦三年,研制一道天下独绝独阳散,与师父再次下战帖挑战,他压赌注可不是一般东西,而是,命。

医毒之争,竟至于赌命。我们都劝师父不要理他赌注,只研制独阳散解药,师父却极是平淡地笑了一下,很爽快地应约了。

师父说“好”,脸上笑,很淡薄柔暖,竟似解脱。

我很担心师父,自从师娘死后独葬,他便一日也未曾振作过,和韦芳如也是越吵越凶,竟至于分房冷战,他在这种状态下迎战,怕也是一种求死心态。

可是他真研制独阳散解药,那种颓废低靡便不见了,他吃睡在药房,竟是神采奋发,精力充沛。我自是常去帮忙,韦芳如也常去,看起来竟是比原来和睦了不少。

九月初三,家里来了一位陌生客人,和师父相谈了足足两个时辰,最后不欢而散,我听见师父愤恨地说,同室操戈,治病救人是我医道天职,让我做你们权柄附庸,做不到!

师父把我们都打发了,我隐隐有种不祥预感,也不敢说。那夜师父,果真出事了。我和呦呦接到信报,几乎是和韦芳如和依儿一起闯进药房里,看见师父被人一剑毙命,手里还拿着做实验药剂!

不及我们反应,外面杀声震天,有药童慌张地跑来说,“师兄,不好了,一群人见人就杀,我们快跑吧!”

我领着呦呦先冲了出去,韦芳如慢了我们几步,才貌似慌张地抱着依儿出来。依儿大哭着爹爹,韦芳如捂住她嘴,四面火光,依儿也顿时吓傻不敢哭了。

我们从后山小路往外逃,刚下至半山腰,后面火光起,追兵至。身边皆妇孺,跑不快,我遂对韦芳如道,“师娘!依儿和呦呦你们躲在树丛里,千万别出声!我去把他们引走,记得去扬州城一枝香胭脂铺会合!”

韦芳如道,“少阳!那你多加小心!”

呦呦死死拉住我不让我去犯险,我当时也顾不得和她多说,将她扯到一旁小声对她道,“师兄把他们引开就回来!你别任性,我不会有事,一个人总好脱身,还带着防身药呢!”

呦呦还是不肯,我火了,瞪眼凶她道,“你再磨蹭是不是想让大家都一起死!”说完甩开她手转身想走,转念不舍,将两粒迷药塞在她手里让她防身。呦呦哭着抱着我,我眼底一湿,捧着她脸,轻轻地吻了一口她唇瓣。

那是我第一次吻呦呦唇,潦草而仓促,多年后记忆竟然诡异得非常模糊,只茫然中一片咸,一片酸涩,依稀觉得她唇,很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