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骄,二哥,佑儿……他倒是不偏不倚,谁都顾及到了。是,他是皇帝,他神通广大,不过过去了二十多日,就像知道了佑儿的存在,将汝阳王府里里外外的事情掌握了个清楚,可一番补救,就泯灭了他的罪孽么?哪怕那罪孽阴错阳差。阴错阳差的代价呵,我家族的覆亡……就让我对他绝情罢,又说这些动听的话做什么?害人悲伤泪落。也只会悲伤泪落了,他改变不了我们之间的现状了,既成事实早成了逾越在我们感情之中的鸿沟。任怎样也再跨越不过去。泯了泪,浮出一个微笑来,他蹲着,我坐着的状态实在趱越,跪下,婉静笑道:“皇上怎能如此说呢。”

“就像那日明月在太皇太后的那里表白的一样,”我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皇上要覆我家族的,明月心中哪有不服呢?父王常教导明月忠君爱国,不该记得的事情明月不会记得。皇上只是我大梁国的皇上,是明月要俯拜的君王,不是什么杀家仇人。所以,皇上是不用为此做什么补救的。”

这么说,不啻于斩断过往所有情愫了,趺苏双眼极力压抑焦灼和苦痛,握着我手的手掌落到我腰肢,意欲先扶我起来,也籍此思量接下来更该怎样挽回感情。可他的受扶着我腰肢的地方,正是南宫绝烙下烙印绘上刺青的地方……我下意识地躲避,幅度过度,不说我被吓了一跳,趺苏亦是蘧然一惊。趺苏的手僵在空中,旋即苦笑,“月儿……”

他不知内情,显然以为我连碰都不愿意他碰我了。

我唇边抿了苦涩笑意,如此……如此亦好。又因想到腰上那三哥教我梦魇的字。不管如何,这一生一世,身上烙着这三个字的我,都不可能再与别的男人怎样了,不管是为覆家事迹,还是腰肢上呃那三字,与趺苏都不再可能了。狠心拒绝他的意志更加坚定,又为绝他念头,同时唤起他的痛恨,我微笑说道:“趺苏,最后一次唤你趺苏。忘了我吧,这样的残花败柳,不值得。”因闪避他的幅度过大,此时的我斜坐在楼台上,倚靠着栏杆,因成残花败柳衍生萧条清寂,更加令人想堪折的红粉美人,我对着他微笑,笑容清妩一如楼台下大片大片开得正盛的荷花……映进眼底的就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美景,这样的美人,南宫绝每日肆意玩赏,怎不教人羡煞?这美人还是属意他的,属于她的,怎不教他嫉妒发狂?

————

“明月,今天你做的很好。”

南宫绝推开我卧房的门,容光焕发地赞赏道。

彼时我观摩绣篓里的琉璃明珠已久,也因为琉璃明珠在意到刺绣上,正悠悠穿针引线着,淡淡抬眸,淡淡地望着他。趺苏今日无劳而返,最满意的人自莫过于他。因为太过满意,容色难免激越了些,面庞流耀若虹霓的辉色,眼中也尽是熠熠的光彩。我沉吟一笑,“他惨淡离去,你高兴什么?”

我冷笑看他,泼他冷水的意思明显,他脸上辉色一敛,目光研磨地望着我,须臾神色正常道:“他自退兵,不劳我与他兵刃相见,今日干戈罢免,我自是惬意。”

我微微笑道:“丞相大人与君王闹到这般地步,是因为我么?”我看了他一眼,继而低眼刺绣,“与君王为敌,丞相大人可得好自珍重,免得得不偿失呢。”

南宫盯着我,“我虽奈何不了他,但他也奈何不了我。”

他说的是实话,我刺绣的动作顿了顿,终于缄声。南宫绝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冷淡,不经意流露出伤神,惘然脱口道:“我以为……”

以为什么,难不成以为我斩断与趺苏的感情,是因为要托付终生于他?我这一辈子不能一个人么?我离了男人,就生存不下去么?是,腰肢上的凤凰刺青,腰肢上烙下的那三个字,注定了我不能再选择他以外的男人做我夫婿,却能选择将不将他视作我夫婿。我会将他视作我夫婿么?笑话!

“……你还在恨我?”他犹不知他残缺在哪里,自以为是道:“不是都真相大白了么?章武帝才是罪魁祸首,你该恨他才对……”他见我不作任何反应,故态重萌,悻悻道:“汝阳王府的人都该死,是罪有应得,我凭什么救他们!”他说的义正言辞,神态举止却烦躁无比,松了松衣襟,脸色铁青道:“我只是在章武帝出手时袖手旁观,落井下石,没主动导致一切已经是仁至义尽!”

“是,你没必要救我家人。我不怪你,不恨你。也没道理怪你恨你。你凭什么就一定得解救他们性命呢?抚育了你十年,你就有义务解救他们么?就该解救他们么?可以理所当然没有理由地怨恨一个杀死你的人,却没有资格去怨恨看着你被杀,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人。没资格。因为他跟你根本就没关系。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没有爱,哪来的恨呢?”我微笑道:“以前对你,我还有恨,现在,连恨都没有了。”我娇娆地笑,“知道对一个人无爱也无恨,是什么意义么?”

就像是丢弃在大街上的一堆垃圾,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

这是汝阳王府我们一起长大的十年来,是整个青春年少少女时代他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曾以为变化了,由对他轻慢鄙薄冷淡的无视,转变为对‘杀家仇人’的他噬骨恨毒,那样痛彻心扉地走了一遭,却原来,深刻的仇恨只是被刻意掩盖的假象,两相解释与证实,便那么风轻云淡地化去了。仇恨不成仇恨,辗转回首,恍惚中,又回到保定二十年,保定帝北皇瑞三十八岁的那个春天,他还是汝阳王府门口那个十一二岁,容貌清秀,却怯怯的,垂着睫的少年。父王牵着他的手,对我们兄妹四人介绍道:他是南宫绝,以后,他就是我的义子。

“你是攀的高,站的远。亦如你所说,你虽奈何不了皇帝,可皇帝一样一奈何不了你。你状元及第,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人俯跪膜拜,顶礼仰望的高度。可不管你爬的有多高,”我一字一字清晰有力地道:“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汝阳王府门口那条丧家之犬!”

“啪!”

南宫绝蓦地扬掌,狠狠搁在我的面颊,涨红的面庞满是羞愤,无可掩饰。

我被打得摔在桌柱下,跌在泥金地板上,喉间阵阵的腥气上涌。

殷红血丝流溢出嘴角,挂在唇边,却全然感觉不到疼痛,怒涛席卷的那个人不是我。

抬起头,我直直看向南宫绝,张口畅快而笑。

“云霓裳!”

南宫绝歇斯底里地咆哮道。

他猩红的目中冰寒而危险的气息交相涌动,脸上是火焰般喷薄而出的狂暴和愤怒,伏动的身体也是颤颤巍巍摇摇欲坠,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他颤抖的嘴唇会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兴许连他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了。也或者是一时没想到处罚我的极致方式。他狼狈不堪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着直至退到门槛处,被门槛绊了一下,才转过身,踉跄向外走去。披了白缎披风的背影,鬼魂般孤凄落魄。

上部 第76章 身孕

奶娘给我净脸,用帕子热敷我红肿的脸颊。奶娘虽见到了南宫绝跌跌撞撞地离开,但并不知道我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前几日身上烙下的凤凰刺青就已令奶娘几度昏厥,今刻再见我脸上掌印,只更添增了对南宫绝的惊痛,掉着洋浊的眼泪一遍遍不敢置信地念叨着他怎么下得了手。第一次,平生第一次,我没有一丝的怨恨。我只是惨淡地笑,伏在软软的塌上咳嗽,吐着他打出积淤在我喉咙里的鲜血。

南宫绝一直以来并无暴力倾向,从没有打过我。

那句话,我委实说的刻薄了。

这一巴掌,是我自己讨来的。

断绝了与趺苏之间的感情,不管他放不放弃,至少我单方面地断绝了。又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顿南宫绝,将他的骄傲踩在我脚底下,出尽了十多年来积郁在心底的那口怨气,真真正正洋身舒坦了。佑儿有平阳代为照排,趺苏大约也不会伤害到佑儿,我更是了无忧虑。未来的路怎样走,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且暂不思虑,松懈下紧绷了许多年的身子和精神,好好睡上些时日。

我就真的什么也不去想,敞开心扉昏天暗地地睡着,午夜梦回觉得饿了再进食些汤水,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日子。我觉得很长。以至于都再懒散不下去了。这日旭日东升,我振作着起了床,精心梳洗,细致妆点,随口问奶娘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奶娘回话道:“四月十七了。”

我啼笑皆非,还以为混沌过日睡了多久呢,也才不过七八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果然觉得时间漫长些。四月十七了,快到初夏了,难怪觉得天气黏热,连带胸口也闷闷的,好像憋着口闷气似的。嗯,一会儿找件夏衣换上吧。

如此思量着坐到膳桌前,是带着好心情打算用一顿丰盛的早膳的,可我看着桌上膳食却不由愕然了。一碗白米稀粥,一盘素炒萝卜。从小到大,哪顿不是燕窝鱼翅的,便是汝阳王府覆亡,这一年来,也是日日海味山珍,这.......没等我惊咦,奶娘已十二万分抱歉道:“是.......是这样的。以往明月小筑虽少人服侍,但每日都有丞相府的人送新鲜的蔬菜瓜果过来,小膳房里不缺什么。可......可这七八日一直没有人送过来,都怪我,我还一直在等呢,到今天我都一直在等呢!这不......等来等去,膳房里只剩下大米和久存下来的萝卜了。”

奶娘道:“要不今天的早膳,我出府另买些吃食回来吧,兴许......兴许一会儿膳房里缺什么,就都送来了。”

没答奶娘的话,我径自拾筷用起膳来,一碗白米稀粥尽数吃下,素炒萝卜也吃了不少,满足地放下碗筷,笑道:“很好吃呢。”我起身道:“不小心吃的太多,胸口越发闷了,奶娘陪我出去走走吧。”

“嗳,嗳。”奶娘忙不迭地点着头。

却是往春夏秋冬往日住的地方而去,自她们离开后,这里住着那四名御医女。状似无意地推开门,果然细软都早收拾干净带走了,桌子上甚至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奶娘解释道:“丞相跌撞离去的第二天,她们......她们就都搬到别院去了。”

连那四名御医女都搬走了,不用想,整个明月小筑里只余我和奶娘二人。我含笑道:“丞相大人是要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呢。”

我点破话语,奶娘也再自欺欺人不下去,踌躇地怨艾了一番。我往别处而去,闲适自在道:“以后我们便自己出去采购米粮菜蔬,自己生火做饭吧。平常人家不都是这么生活的么?”我抿出清淡笑意来,“明月小筑里金堆玉砌,我们换成银子,一辈子也用不完。”待在这里,哪又还用一辈子那么长呢?

奶娘虽是上了年纪,但服侍我一个人却是游刃有余的。倒是我,胸闷连日来就没减轻过。兴许是夏日渐近,天气渐热的缘故罢,吃起东西来也挑剔的很,无端便消瘦了。这日奶娘煮了燕窝给我,我尝过一口便抬头望着院中海棠果,总觉得那样酸溜溜的东西好吃些。

距离南宫绝那日惨淡离去将近一月了,自是再没见过他,他那样身份的人,哪是我随便能见到的?而趺苏自回宫后便没有一点动静,倒是南宫绝行事高调的很,丞相府常常整夜歌舞升平。天气越来越浮热,胸口也越来越闷,丞相府笙乐远扬,更见吵得人睡不着觉。皎皎月华从窗外透射进来,洒照一地,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不能入睡,索性披衣下床。

履鞋走去房门前,拉开门,踏出卧室,伴随着月光于绣楼下西边方向的廊轩行走,此方位的廊轩连接着绣楼后方大片大片的荷花,廊轩之末正是荷塘正中央的站台。夏日莲荷盛开的正好,不看可惜了,本是出于懒怠悠闲之心月下漫步的,荷花渐欲迷人眼,如斯良辰美景,倒心生几分惬意了。我伫立站台,看着亭亭静植的荷花,若不是此刻丞相府笙萧之声烦人心神,真真人间仙境。

闻闻荷花淡雅香气,吹了吹清凉晚风,胸口果然舒畅些,予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每到盛放的时节都忍不住折一枝把玩,是从来做不到只远观而不亵玩的。微提裙裾,想下去荷塘折一枝荷花,不想才弯身,猛听后方惊乱叱吃道:“你做什么!”

被骤然一呵,本能地转身去看来人,不想本来就站于站台边沿,转足间脚下一滑,只觉脚下一腾空,下一刻身体就沾了水,赫然落于荷塘中。声音如斯熟悉,落水前我也看清叱吒的人是南宫绝。想来见我站于站台边沿,又有弯身的趋势,以为我要投水自尽,所以叱吒出口。被他惊吓,没有想要投湖自尽的我真掉进荷塘,阴差阳错,证实,了他的臆断。他立于廊轩那头,与我有着些许距离,我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脂粉味和酒味,这些日子以来丞相府夜夜笙歌,他果然是过的逍遥自在。

“明月......”他显然喝的醉了,见我落塘,他许是以为是幻觉,晃了晃头,压在嗓中的声音方逼了出来。下一刻,夹带着震惊和愤怒的身体已抢了过来。

我们两人都不会游水,他便是借助轻功和体力,亦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我救上站台。甫时我与他都全身湿透,好在初夏时节不冷,倒是在水里折腾了一番,他的酒彻底醒了,震惊也转为了后怕,挟带着愤怒对我发作道:“你想自尽?”

“咳,咳咳咳......”我没有也顾不得理会他,俯在地上吐着喝进胃里的水。

“若不是......若不是我正好过来......”他带着震惊,气恨地瞪住我,由此也眼见了我与他此刻的姿势一一我整个身体趴在他的腰上,手抓着他腰间衣服,下颌枕在他腿上咳嗽着一一震惊气恨,以及除此之外的所有情绪瞬间都淡去,他的身体顿时僵硬躁热起来。亦是由此觉察出不对劲,我抬头望他,正看到月光下他酗酒过度虚白的面庞泛起微微的红晕,连漆黑似子夜的眸子也闪出一抹簇亮的火花。

我慢慢低眼,将我被他救起趴在他身上的姿势映入眼底。

只凝滞了短暂一刻,即撑身站起,远离于他。

不想趴在他身上还好,尚遮掩了许多春光,他看不见。这一起身,湿衣紧紧贴囊在玲凹凸有致的躯体上,他眼中火花更甚,眼底的幽暗也更甚。

哪怕已经痛痛快快骂了他一顿,将他的骄傲踩在我脚底下,出尽了十多年来积郁在心底的那口怨气,还是不想搭理他,也不再想赏荷折荷了,也不再月下漫步了,转身就往卧房行去。

便如一盆冷水生生将那不正常的火花浇熄,蔼蔼盘旋的碳烟呛人,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是时胸口又是一股子闷气积聚,迫的我驻步,扶着廊轩雕栏,似想要呕出什么似的干呕起来。

他倒是极是会做人,处事的圆通立即用在了我身上,见缝插针,过来我身边,关问的话语听起来居然很是殷情诚恳,“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忍不住哂笑,可才笑,涌上喉咙的气流迫的我又俯身干呕起来。

他果断地打横抱起我,我挣扎驳斥,他装腔作势道:“小心着凉了!”不由我分说,他抱着我大步往卧房走去,卧房门口遇着看顾我的奶娘,他扬声吩咐道:“煮一碗姜汤来。”奶娘虽是不喜他,但看我浑身湿透,转身就去了。

放我在床上,他又取来寝衣换我身上湿掉的衣服。见我盯着他看,完全不配合,他道:“把湿衣服换下来。”

我当然知道换下湿衣。

可实在不劳他动手。

他却对我的表情视而不见,动手便解着我的衣带。我也实在不想在床上与他拉拉扯扯,只一味盯着他看,果然,勉强换下我身上湿衣,为我穿干爽寝衣时,他的呼吸再忍不住变得粗重,手下动作也不自觉旖旎缠绵起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我腰间烙有他名字的凤凰刺青,那好像是催情药似的,他的唇吻了上去。当他的唇再贴着我脸颊时,已是炙烫的骇人,连呼出的气息也烈火般噬人。他这人品行有多坏,有多么道貌岸然,我从来就没错估过。

只是......呼吸着他身上扑鼻的脂粉味,我微笑道:“丞相大人这些日子还会饿着么?”

他不答我的话,或者不想听我说这样的话,以及那一如既往冷嘲热讽的语气,辗转吻住了我的唇,可他才强制地探进我口中,我已掉转头,俯在床沿上呕吐起来。

没有什么比这更伤人自尊的了,欲一火瞬间熄灭,他脸色铁青地瞪住我。

早就将他的喜怒哀乐抛到九宵云外了,此时哪还会管他愉不愉快。加之胸口闷气比以往哪次都积聚的厉害,许是落水的缘故,自被救呕水起,就伴有呕吐症状,这会胃里更是猫抓般难受,直想将五脏六腹都呕出来。

见我着实难受,南宫绝终于也消洱了怒气,奶娘才将姜汤送过来,他已扶正我身体,将姜汤喂往我唇边。

“哇!”才喝进一口姜汤,还没咽下去就吐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俯在床边干呕不断。南宫绝也不敢再喂我喝姜汤了,看奶娘道:“去叫她们几个过来!”

奶娘省得他指的是那几个御医女,口上嗳嗳地答应着,转身就出去了。

我伸手去抓奶娘的背影,这时候,想要奶娘陪在身边,哪里想南宫绝独自留在这里。

御医女来的很快,甫时我呕的身体也虚乏了,恹恹睡在床上。

御医女说出两个多月身孕的话,又嘱咐我如何如何养胎安胎时,睡在床上的我,犹觉得身体在不断下坠。不是不知道男欢女爱会有孩子的,可最初与南宫绝有有男女之事的几月,都沉浸于家门变故的悲恸中,没去想过避免孕育他孩子的问题;后来倒是从悲恸中走出来了,可与他行夫妻之事已至半载一年,肚子里一直都没消息的,我以为我不会有他的孩子的,我没有去想过......

我怔怔地听她们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腥甜的计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闷气转换为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

南宫绝的激越反应在我的意料之外,自听闻我有了两月身孕便激动莫名,连回想我先前吐的死去活来也是甜蜜的。初为人父,眼角眉梢飞扬状元及第那日那样的欢悦;脸庞也早涨上了对子嗣紧张而期待的潮红;唇瓣微张,似有满腔的喜悦要说出来,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晓得向御医女询问安胎一应的事宜,终于让御医女告退了,他似有许多涉及子嗣的事要去张罗,却反倒忙中生乱,一时不知从何做起,只一径宠眷望着我。

全身的气力在得知两月身孕的那一瞬间就被骤然抽光,但我还是努力撑起他那样的笑容,没有他那样发自心底的欢喜,却也是一个挑不出错的微笑,我便那样笑着望着他:“我还以为汝阳王府的女人孕育的你的子嗣,你不会要呢。”

南宫绝的话语在喜不自胜中脱口而出:“要!我要!”

我微笑看他,慢慢道:“可是我不想要。”

上部 第77章 一切如昔

“佑儿,这就是你的家了。“

并没在丞相府外解说这是我们的家,实不愿他多多端详匾额上‘丞相府’那三个大字。我背后正是兰析院大门,映在我和佑儿眼里的,是不包含兰析院的汝阳王府。佑儿望着家一阵,仰头看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汝阳王府事发时佑儿才十个月,并不能记事,这是自那以后,他第一次见到我。我在他眼里,还是陌生的。好在平阳与春夏秋冬,服侍母妃多年的花嬷嬷常伴他左右,我的存在他一直知晓。我是他的亲姑姑,和平阳姑姑春姑姑夏姑姑不一样的亲姑姑,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这样的认知,因为一直被平阳她们灌输,深深铭刻在了他的心底。他是个很内向很惧生的孩子,今日初见陌生的我,即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向我,将手交到我手中,低哽着唤一声姑姑。

我不知道十个月的孩子感不感触的到家门变故,满门抄斩,父母双亡,一则他年幼,二则照排他的这一年来,平阳她们肯定不会与他提及那些哪怕是成年人都承受不了的身世悲苦,但他唤我哽咽的声音,以及一眼就能瞧出他性格内向下,那些存在他稚嫩脸颊,眼底,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深重悲痛,却着实使我惘茫了。

“佑儿......”他在我卧房房门口驻步,久久没有踏入的意思,我不觉轻轻唤他,目光落到他脸庞上,映进我眼中的又是那样的深沉悲恸,不仅如此,连今日见我,一直蓄在他眼眶里的泪水也滑落了,他一直没有哭泣,没有声音,只是流泪。我便也望着我卧房,慢慢地,我总算觉悟过来了一一三嫂,三嫂是在我房中托孤给我后,自尽的,三嫂是死在我卧房中的。

今日我迎佑儿回家,恭亲抚养,与已满两岁的佑儿初见,一直就眼泪汪汪的春夏秋冬和花嬷嬷此刻亦是再没忍住,都拿绢子轻轻拭着。我蹲下身,将佑儿轻轻紧紧地抱住,含泪微笑道:“姑姑在这里,姑姑会一辈子陪着佑儿的。”

“一辈子吗?”

“对,一辈子。”

哄了佑儿在我床上睡下,我坐床边望着他的睡颜。佑儿长的像三哥,连稚龄的他也不是白皙的皮肤,而是麦牙肤色,眉宇间与生俱带着一股英气。只是鼻翼和嘴唇有些像三姑。又给他掖了掖被角,方轻悄出了卧房。花嬷嬷和秋冬在绣楼上低声说话,春夏虽也坐在其中,却各自想着心事。我过去坐下,花嬷嬷道:“睡着了?”

我点点头。

秋轻抿了笑色,“今儿睡的倒快。”

“可不是。”花嬷嬷道:“少主便是晚上也难以入睡,常常梦魇睡的不好,就更别提午睡了。”

我心思烦重,一时不语。花嬷嬷道:“郡主可是在忧虑少主的性情?”

我喝茶道:“是沉闷忧郁了些。”

花嬷嬷和春夏秋冬都是自己人,花嬷嬷道:“平阳郡主待少主是极好的......”

我欠笑道:“平阳我还不放心么?”我感慨道:“大概佑儿就是这性情吧。一则三哥幼年时性情也沉闷,二则佑儿尚在襁褓中,就父母双逝,满门覆亡。他虽是年幼,家门变故必定也造成了对他的伤害。”

冬看我道:“少主那么小,家门变故奴婢们可是一个字也没有与少主提的。”

秋附和点头。而春夏仍是想着心事。阔别一年,一直在新主平阳身边服侍,再回归我这位旧主身边,秋冬看着倒是一如既往,春夏却有些不同了。具体有什么不同,却也说不上来。暗自存起犹疑,我说道:“佑儿又不笨。他本来性子就内向敏感,不说他的爹爹娘亲,一年来,他其他的亲人,每日与他提到的我这个姑姑,他都没有见到,他会感觉不出么?”

花嬷嬷道:“是啊,平阳郡主再怎么待少主好,视如己出,在少主觉来,也是寄人篱下,难免......”

我望着卧房方向,说道:“如今他已回家,即便家中再无他的父母,只有我这么一位姑姑,我也不会让他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他是三哥的血脉,是我云家唯一的后人。”

许久收回目光,我又觑了觑春夏。

春夏不在时方叫过秋冬,我道出心中疑虑后,自小习武性情外向心里装不住话的秋冬已噤口唏嘘,秋望着我,神色凝重道:“郡主知道平阳郡主恋慕的,已经与平阳郡主谈婚论嫁的成朔成大将军是谁么?”

平阳没因汝阳王府事发去抚台照佛佑儿时,便听她言及意中人成朔,一直只听她说,只知道朝中有这么一个人,以前窦建魁麾下的部将,而今与南宫绝交好的梁国大将军,因成朔常年身在边疆,一直不曾有幸见到过。秋道:“奴婢们也是这次回来京城后,才见到成朔大将军,知道他是谁的。”

这几月齐国皇室政变连连,擎天侯府欲取君家而代之,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君家皇权虽未被颠覆,但擎天侯府无疑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永乐帝翌表哥退位,擎天侯府扶植宣王君承胤为齐国新帝,是为永康帝。擎天侯父子把持朝政,君家江山于擎天侯府而言譬如探囊取物,永康帝俨然一傀儡皇帝。大姨虽仍旧贵为齐国皇太后,翌表哥却遭贬为王爷,二哥外姓王爷的身份更是名存实亡。擎天侯府意在君家江山,不说与梁国继续征战,连开至燕邦信阳的大齐三军也鸣金收兵。齐梁两国连年的战事暂告段落,身为梁军主帅的成朔自回京复命。这两月来,成朔在梁国京城,又因平阳与成朔论及婚嫁之故,回来京城的秋冬会见到成朔是情理之中的事。

冬哀声道:“说起来,我和秋往日还给过成朔大将军脸色看呢!”

我凝眉,冬解惑道:“郡主还记得大公子去突厥,郡主代他往云州经商,路救趺苏公子......哦,是救皇上的那次吗?窦建魁奉保定帝命令对趺苏太子予以追杀,成朔大将军甫时是窦建魁部将,追击趺苏太子的途中与我们遇上。”是了,当时为首之人形容趺苏相貌,问及驾马车的秋冬可有遇上,他们的马骑冲撞了我们的马车,为首之人不仅长相冷竣,语气也是一派刚硬,秋和冬自然没好脸色,将他们一番耍弄。

冬嗫嚅道:“那个冷竣刚硬的为首之人,就是......就是成朔成大将军。”

冬绞着帕子,“早知他乃成朔,当日我和秋态度就好一点了。”

“可不是。”秋道:“郡主不知道我和冬见到成朔大将军时有多惊惶。偏偏我们四人是郡主心腹,去平阳郡主身边侍奉,平阳郡主也当我们是心腹,无论去哪里都带着我们。偏偏平阳郡主与成朔将军又是那等谈婚论嫁的关系......”,秋红了脸,声音也是很低很低,半响才道:“其实冒犯成朔大将军的是我和冬,可教我和冬奇怪的是,春夏面见成朔大将军,比我和冬面见成朔大将军还不自在。”

秋道:“春还好,只是红了脸,知道成朔大将军身份,思及成朔大将军与平阳郡主的关系时有些落寞;可夏就奇怪了。”

冬接口道:“不止夏奇怪,成朔大将军也很奇怪。成朔大将军见到夏后,目光就没离开过夏,似是在辨认什么。而夏则是凝眉咬唇。片刻后,成朔大将军突然过去了夏的身边,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而夏那时已经神色倨漠了。不管成朔大将军说什么,夏只道他认错人了。郡主是知道的,夏性情是有些倨傲的,丫头的命,小姐的身子。当时的夏更是完全不像是个丫鬟,高贵倨傲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唉,反正那日来探望平阳郡主的成朔大将军完全将平阳郡主忘到了脑后,眼里心里都像是只有夏。与平阳郡主谈婚论嫁的成朔大将军来荣亲王府本来就来的勤,自那日以后,来的更是殷勤了。然而每一次,无不是来找夏的。”

冬道:“春尚好,知道春对成朔大将军的心思,横竖成朔大将军对春没有想法,平阳郡主向来大度,自然并不吃心;可是夏,我看平阳郡主对此事有些介意了。”

秋道:“是呢,平阳郡主不是怨毒妇人,不会做什么嫉恨夏的事,却也做不到坦然地在荣亲王府看着成朔大将军每每来找夏,趁着太皇太后卧病,镇日在太皇太后身边侍疾,避在慈宁宫不回荣亲王府了。”

今日南宫绝派人接佑儿回丞相府,我于荣亲王府正厅拜谢荣亲王夫妇,并没见到平阳,是知道平阳近日在慈宁宫侍疾,却不想还有此间缘故。

当日去往云州与成朔初见时,习武的秋冬在马车外驾车,我与春夏坐于马车内。我们透过车帘看到了成朔样貌,成朔却未能看清我们。春对成朔动了芳心,我并不惊异,犹记得成朔离开后,春很是羞怯地赞他俊伟。然而夏与成朔之间会有此番纠葛,我却是万没料到。倒是那日春赞过成朔俊伟后,夏泼她冷水,说成朔年纪大了,三十了。夏向来毒舌嘴上不饶人,那话自不教人疑心。此番联系秋冬所说,夏道成朔三十,怕不是随意损春,成朔当时三十,夏说的是事实。

难道夏与成朔真有什么渊源?

夏与春、秋、冬一样,六岁即被买进汝阳王府随侍我身侧,在我身边服侍的十年间,与成朔并无什么交集,若真与成朔有什么,显然也只可能在进汝阳王府为婢之前了。夏六岁前,想来与成朔是不会有男女感情的,最多也不过是两人有婚约。可即便只是有婚约,听秋冬话里成朔狂热的态度,思及平阳,也够我此刻头疼了。

心思辗转地过了三日,前些时日自丞相府惨淡离开,就一直没有动静的趺苏召我进宫。

我给佑儿穿着衣服,说道:“今日姑姑不陪佑儿用早膳了,姑姑有事进宫去。佑儿和春夏两位姑姑待在家哦。”

佑儿顿时有些悲恸,却也只是不舍眷恋地望着我,不说本来想说的话,只是道:“姑姑早些回来。”他因为太年幼声音带着奶稚,与懂事的话昭相呼应,我整个人更像是被深沉的难过湃过。

这孩子,恁地小便活的忍耐压抑。带着这样的幽思上了等候在丞相府门口的马车,坐上去才见马车里坐着南宫绝。又不便下来,遂与他同车。南宫绝果然是关心他的子嗣,一路目光都在我腹上打转,终是抬眼看我,却是道:“你三哥的孩子养育在你身边了,怎么气色还不见好?”我置若罔闻,临窗而坐,怅惘看着街上景致。他也不介意,轻轻笑道:“也好,一回生二回熟,亲自养育那孩子累积了经验,以后抚养我们的孩子就容易多了。”

我强自平心静气,仍旧不去搭理他。他颇觉无趣,终于也不再说话,只手指一路一下一下地‘笃’、‘笃’地叩着茶几,终于在马车将到宫门前状似无意地问道:“皇上召你何事?”

我亦是不晓得趺苏因何召我,终等到早朝散了,文武百官陆续出来金銮殿,胡公公过来请我,说趺苏在金銮殿内候我。往通往金銮殿的九转回廊走着,一路撞面的都是下朝的臣子,似乎今日早朝纷争格外激烈,便是此刻下朝,臣子们慷慨言辞之声亦不绝于耳:

“为汝阳王府翻供之辞似乎不够证据确凿。”

“皇上今日怎地突然将此事提上议程,之前可一点前兆都没有。”

“这如何是‘提上议程’,皇上分明是早有决断,不由分说将一概大臣的谏言全然压下,不仅如此,还双管齐下出动御林军于全国上下张贴汝阳王府一清二白的榜文!”

“还有汝阳王的第三子,昔年武状元云溶诚之子世袭汝阳王王位。一一丞相大人不是抄斩汝阳王府满门的监斩官吗,汝阳王府怎么还有后裔活在世上,这......这是丞相大人失职!”

“皇上近来与丞相大人势同水火,你们说,皇上会不会治丞相大人失职之罪?”

“林大人老糊涂了,皇上已为汝阳王府沉冤昭白,基于此事,丞相大人又何来失职之说?今日早朝情势还不显而易见么,丞相大人完全与皇上站在一边,共同遏制着谏言,若非如此,汝阳王府沉冤得雪之事怎能在一个朝会便一捶定音?”

“别说了,齐王殿下,刑部大人,刚从边疆回来的大将军成朔,荣亲王府一脉势力纷纷附和此提案,朝中中坚主流积极响应,洗刷汝阳王府冤屈之事又岂是咱们微末力量改变的了的?”

“也奇了,皇上,丞相,齐王殿下,成大将军,荣亲王府......这些平时矛盾重重的主流势力们,今儿倒是团结友爱,意见一致!”

“嗬,还瞧不出其中微妙么,或爱人,或情人,或友人,这些势力,无不与明月郡主有关系,一个女人,调动了梁国最高政治集团的所有势力,不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是什么?”

“此言极是......”终于一臣子抬头乍见我,愕然止声。

他们的交谈还真是激烈,此时方察觉到我伫立回廊侧位,一直与络绎不绝从这里经过的他们让道。当着人背后论人是非竟也不尴尬,只诧异看着给他们让完道的我,在秋冬扶持下,在胡公公的带领下,面无表情往金銮殿而去。显然,对我在他们甫下朝就被帝王召往金銮殿,又颇有微辞了。

听了恁久是非,我是淡淡然的,秋冬尽管乃习武之人经汝阳王府家门变故后也褪却了莽撞,一样的面无表情。胡公公歉然望向我们,本来还想出语抚慰的,话到唇边,又愕然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