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师兄目光悲愤凌厉,若万把匕首将本神君这见色忘义之徒凌迟了一遭。沉钰默默温了茶水给他添上,顺带用目光将我万箭穿心了一趟。那夫唱夫随的恩爱模样,怕是要羡煞旁人。

吃过早饭,沉钰便将我赶出了司命府,扔给我一袋夜明珠,挂上大门那一刻居高临下与我道,“你今儿随便出去溜达溜达,白日便不要再回来了,”又低眉凑近几分,打量了四周,压低声音颇失望道,“昨晚你怎的这样不争气,自己跑屋顶上喝醉了,还连累了爷爷我将你抱下来。你不是答应替爷爷我将青青灌醉么?!”

我呆了呆,他若不提我压根不记得要替他灌醉六师兄这件事了。他吩咐道:“你要晓得这两年青青同我闹别扭闹得厉害,如今这个机会乃是千载难逢,爷爷我巴巴盼了好几年了。今晚戌时末刻再回府上,买几坛烈酒,务必将青青灌醉了。”

我下巴将将一点,他哐当一声便把门锁上了。

本神君心中骤然一凉,揣着一袋夜明珠,蹲在司命府门前许久都想不出怎么解决掉,酒自然是不用买的,去大师兄那里搬个一缸来也不是难事。突然想到自己曾经带倒佛灯烧了大梵音殿厢房那一茬,我当即招了祥云,打算将大梵音殿的佛灯全换成夜明珠,师父他老人家也不用日日掌灯了。

大梵音殿的小沙弥见着我仍然十分亲切,我却望着五万年前这些同门弟兄,有些认不出了。师父他老人家正好端坐在金身佛祖面前打坐,青灰色衫子朴素却瞧着有说不出的温雅绝尘,五万年前的师父,背影也如此好看。我不忍心打扰他,正提步欲望厨房找些吃食,在司命府上啃的芋头并不合胃口。将将迈出殿阶,却听殿中传来师父的声音:“小九,你且进来罢。”

我当即理了理妆容,疾步迈进殿内。大殿内佛光鼎盛,香烟缭绕,是我十分钟爱的味道。师父将一串沉香佛珠放在我手上,缓缓道:“在这里要十分小心,带着它能护佑你几分。”

我郑重接过,“谢谢师父。”

他目光遥遥定在我脸上,唇角含笑,让人如沐春风,“小九,你现今十二万岁的样子同七万岁时候十分像。可为师却老了一些。”

66亲上去了

师父这一句话让我真真切切吃了一惊,手中沉香佛珠被我攥出汗,这种感觉仿佛真相挑破前一刻那样紧张,你害怕自己听错了,从无真相转瞬便是空。我只听自己颤抖道:“师父,你方才…方才可是提了十二万岁这个词?”

“小九,为师进来寻你跟天尊大人了,你莫要害怕。”师父温和望了我一眼,目光镇定。

这句话若万丈佛光照亮我心中的阴郁恐慌,昨日到今天不曾同别人讲、也不能同别人讲的害怕一下子涌出来。如今真真切切看到师父,能亲耳听到他说的这些话,能有一个神仙在我身旁给予我支撑,我只觉右心稳稳落定,泪水夺眶而出。我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问:“师父,你怎么进来的?”

“清微宫的女官去大梵音殿找我,我便从她口中得知你同天尊一起入了这崆峒印。为师昨日便跟过来了。”说完颇不放心问道,“你进了这里可曾受伤?”

我摇摇头,“师父您呢?”

他谦润一笑,“未曾。”

我却突然想到昨日三十五天优昙波罗花开的灵瑞之象,想到“天下有佛,乃有花出”这句佛语,恍然大悟:“优昙波罗花开,莫非那现身的佛祖就是师父您?!”

师父沉吟道:“这花树倒是机灵得很。”

“师父,你可知这里为何是五万年前的光景?我们此刻又是在哪里?”

“我们现在落入了崆峒幻域。之所以是五万年前的光景,大抵是因为五万年前崆峒大劫罢,这里些许因缘巧合,为师也有些拿捏不准。”

我点头应了几声,却不晓得崆峒幻域是个什么东西。师父看出我的心思道:“崆峒幻域亦真亦假,你我连同天尊三位神仙是真身,其他种种皆是幻象,但这些幻象却同我们一样,经历命途劫数。而命途劫数不可随意更改,且倒行逆施乃崆峒幻域之大忌,我们既然进入这幻域,便要按着原来的仙路走一遭,”师父顿了顿,语气有些无奈道,“为师还好,五万年前未曾遇到大劫,倒是你和天尊,那五万年前是一大劫数。”

我顿时有些垂头丧气,“那我们能否早点出去,避开这些劫数?”

“小九,你不想取回自己那枚心脏了么?”师父语气有些微惆怅,让我一阵恍惚。

沉默了许久,“师父,小九宁愿不要这枚心脏了,也不愿长诀天尊因此受劫。他压在九黎山下五万年而不得出,实在太令人难过。”

师父缓缓起身,为金身佛祖上了香,他轻缈的声音传过来:“小九,四海八荒只有我同长诀天尊还有你六师兄晓得让崆峒印归位的诀语,而进入崆峒幻域的诀语只有我同长诀知道。但是,却没有哪个神仙晓得出这崆峒幻域的诀语,除非这幻域中的崆峒印自行移位,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我心中一痛,望着师父点香,合十,念珠这一连串动作,如平日在大梵音殿前打坐一样的云淡风轻,水雾不由又涌上来,“师父,你…你早就知道这崆峒幻域出不去,为何还要进来?”

他轻轻转过一颗念珠,“我是你师父,理所应当来助你找回那紫玉的。”

哪里有什么理所应当。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理所应当,只是师父他重情义,爱护弟子罢了。师父一直便是这样,他收留我们,悉心照料。待我们最后各任仙职,他便安然与这青灯古佛相伴。可如若我同师兄们遇到任何困境,他总会出现在我们身边,且把这些都当做理所当然。如今他深谙崆峒幻域的危险,却还是进来了。我擦了擦眼泪,掏出那一袋夜明珠,换上嬉皮笑脸的样子道:“师父,沉钰给了我一袋夜明珠,大梵音殿便不用点佛灯了!”

师父温尔一笑,“你这个样子笑得也实在勉强,这幻境中的崆峒移位之劫便在三年后,我们三年后便能出去了,你只消顺其自然,莫要太忧心。”

“嗯…小九不担心。”

师父并未收下那些夜明珠,他说每日黄昏入定之时将佛灯一一点亮,已然成了他的习惯。我告别师父去了丹穴山老巢,换了身衣裳。衣服沾了刚洗好不久的清香味道,十分合我心意,只是此时殿外百里丹穴都是青草,没有一颗紫菀花,殿内也没有小凤凰木欢快跳脱,踩着影子蹦跶给我看,便觉得这里十分空荡。

我坐在往日的玫瑰椅上,泡了壶花茶,殿外日光烂漫,微云舒展。闲下来便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师父最后安慰我,我能做的便是顺其自然,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其他的自由天命替我安排。我灌了口花茶,思来想去却没什么可做的,唯独有些挂念着天尊大人,不晓得他现在如何,不晓得他是否害怕,又是否担忧。我算了算日子,倘若天尊大人说话算数,本神君便还有二十八天便能去见他了。

想必昨晚宿醉太重,我窝在玫瑰椅上,想着想着竟入了眠。这一梦,杂乱无章如疯草蔓长,梦中六师兄,沉钰,长诀天尊连同拂灵、孟泽挨个登场献艺,场面十分热闹。

一梦转醒,梦中人散,掌边花茶已凉。这人走茶凉的感觉让我着实恍惚了一把。身上那袋夜明珠不知何时散了一地,照得大殿荧荧光亮。殿外暮霭沉沉,我来不及去大师兄府上讨酒,扒拉出来半坛子花雕,匆忙掺了几壶颜色相近的橙黄花茶将其填满,遵着沉钰的指示,终于赶在戌时末刻到了司命府。可任我如何敲门,终没有人给我开。

本神君终究还是裙摆一摇,翻墙而过。

待我从屋外往里一瞧,顿觉自己来得及是时候。这千载难逢的场面,竟让本神君给赶上了!

我赶紧跳上司命府的梨花树上,只见灯火通明的正堂,沉钰斜靠在梨花木椅上,睡得深沉,有青色结界,严严实实围住了六师兄和沉钰。我听不到里面的声响,但是,内中场景却是能瞧得清清楚楚。只见我艳绝女子的六师兄,缓缓凑近面容俊朗的沉钰爷爷,俯身,低头,唇角想触,未有丝毫犹豫便、便亲上去了!

本神君登时连人带酒坛子掉下梨花树,带起吭哧两声,慌忙抬头,却发现我美貌如花的六师兄丝毫没有听到这声音,已然保持这方才唇唇相印的姿势,未曾再越一分,也未曾收回来。脸上模样清浅如此,却也至情如此。

我站在屋外,这样看他们二人,突然觉得很般配。六师兄从未如今日这般亲近沉钰,甚至未曾同沉钰表露过心意。就连沉钰想同他拉个手,他都要躲得十丈远。我第一次觉得沉钰喜欢他这样久,十分难得。不晓得沉钰知道六师兄主动亲他这件事会兴奋成什么样。左心窝忽然涌上一阵温意,脑海中万里云霞灿然绽放,辉光温了半数海面,海风裹着酒香翩然拂过,霜衣墨发的公子手执木骨折扇清雅而至,温言含笑道:“你在做什么?”

场景忽而变化,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海底袅娜而上,有缠绵笛音直进灵台,令我欣喜不已,只觉喝醉了一般,脸颊发烫一路烧到耳根,双眼模糊看不清那吹笛者是谁,脑海中千万个声音指引,我虚软着步子迈过去,朝着那模糊的面容胡乱啃了一口,冰凉的触感稍带着凛凛花香从双唇辗转至口中。时光一刹停止,只为此刻的缱绻温柔。

有声音糯糯甜软辨不清男女——

“姑奶奶我…姑奶奶瞧上你了…”

夜风忽然刮过,吹皱了衣襟,我打了个哆嗦怅然回神。抬头向结界内望去,只见六师兄那薄唇将将离开沉钰,抬头正欲从结界出来,沉钰那大掌迅速覆上六师兄的削肩,一拉一按,六师兄猝不及防跌进他怀中,沉钰爷爷唇角一勾,登时翻身将他压在梨花木椅上,墨袍一扬便期身而上,朱唇皓齿准确无误啃上六师兄的薄唇,动作粗犷却不失缱绻温柔…

本神君此刻所处的这片地方,恰好能望见沉钰那紧致俊朗的面庞,和这面庞底下,六师兄艳若桃花的脸颊,忍不住心生喜悦——这果真是一出千载难逢的好景致。正摩拳擦掌,盼着他俩进一步动作之时,却见六师兄猛然瞪大了墨玉眼珠望向我这边,登时护住衣领,张口朝沉钰喊了一声,那口型像是“小九”。果不其然,沉钰爷爷立马回头目光凛冽刺了我千百遍,六师兄得空终于从他身下钻出来。

呃…本神君怕是坏了一桩事…

是夜,当沉钰爷爷将我拎出司命府时候,本神君仍觉得委屈,同他理论道:“今儿是不是你吩咐我让我戌时末刻提了酒到这儿的?是不是你嘱托我让我今晚把六师兄灌醉的?”

他毫不留情面,一把将我丢出门外,又扔出来一袋夜明珠:“你随便找个地方去耍一耍,莫来耽误爷爷的正事!”说罢砰的一声将司命府大门关了个严实。

67凡间“上当居”

奶奶的!本神君如果没记错,沉钰这厮一天之内两次将我轰出司命府。我有些不太甘心,遂蹲在司命府大门底下,循着印象中那粗犷豪放的声音,唱了半日歌。

“你是我的芋头哎你是我的妻,天天为你种芋头哎只要你嫁我为妻!心尖尖上的青青哎我要娶你为妻!”期间有无数来找我六师兄的神仙,还没走到我身边,仅仅是听到这歌声便迅速折身往回跑,那一个个的避犹不及的样子,仿佛本神君欠了他们钱一样。

哦,不,应该是像他们欠了本神君的钱一样。

如此一来,我真真是为六师兄和沉钰扫清了许多障碍,让他们能尽情在司命府里玩耍。我望着九重天上锃亮的玉盘,嗷嗷又唱了两嗓子,终于感觉百步开外的神仙都绕道走了,才住了口。为了六师兄跟沉钰的幸福,本神君真的十分拼命,忍不住感慨万分:

如今像本神君这种以德报怨的神仙已经不多了。

忽然想到那时候躺在大梵音殿后山那刻着《楞严经》的石壁上唱这歌的沉钰,捞过我手中的胡萝卜就啃,样子十分饥饿。直到今日,我才发现唱这歌真的是个体力活。我拍了拍袖子,扶着大门站起来,双腿已经蹲麻,腹中饥饿难耐。本神君扯着嗓子唱了这么久,司命府的大门依然没有打开,我十分佩服府内那两个神仙,估计是在那隔音的青色结界内…

我迎风抖了一抖,竟不敢再往下想。理了理裙子打算去别处找些吃的,只见如水的夜色之中,忽然出现一个绛紫色身影,从东边天豁然飞下来,身形矫捷不失婀娜,我右手正欲搭上眉骨一瞧究竟,那身影便从本神君头顶上落下来——

旋了半步,稳稳站定,“方才唱这歌的神仙哪里去了?”

声音清亮,若银铃悦耳。

我盯着眼前这美丽俏皮的姑娘,愣了许久才道出一句:“婧宸公主果真好身手。”

她蹙眉凑近,打量了我一会儿,瞪大俏丽的双目,“良玉?!”

我瞧着她失望的神情莫名想笑,狠狠压住却还是忍不住嘴角一抽道:“公主殿下可是想找沉钰水君?”

她登时目放华彩:“方才是不是他在这里唱歌?”

本神君有些心灰意冷,纵然我再不济,于唱歌方面却是能甩了沉钰那厮万儿八千条山川。

“公主方才听到的歌声,乃是本神君唱的。”

“啊?!”她似是不太相信,神色一瞬落寞了许多,喃喃道,“本来在陪哥哥练剑,听到这歌声我就赶过来了,却没想到不是他。”

看到此处,本神君十分动容:公主殿下您耳力怎的如此不济,竟连这歌声的男女都分不清么。

动容之中的本神君恻隐之心刷的一声澎湃起来,颇没有脑子地跟她说了句话:“你要找的沉钰现在在司命府呢。”

说完才意识到婧宸公主可能翻墙去找沉钰,如此一来自己怕是又要打扰六师兄跟沉钰二位神仙的花好月圆夜了。不由提袖揩了揩额上虚汗,笑意涔涔转了话锋:“公主殿下饿不饿,可有地方吃饭?要不要一同去找些吃食?”

她凉凉望了我一眼。

呃,本神君这个话锋好像转得不太对,人家是天帝的闺女,怎没会没有地方吃饭…

她却咬牙切齿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出,仿佛卸了千斤恨意,她精神抖擞同我道:“本公主带你去个吃饭的好地方!”

不过本神君确确没料到这婧宸公主竟带着我下了凡,也没料到本神君有生之年可以明目张胆、从容不迫地从南天门一众守卫眼皮子底下下凡,更没料到途中碰到司律神君晓得我们要下凡竟透过氤氲月光嘱咐我们早去早回,而不是一纸律状将我俩捞进天牢!这算得上千载难逢,绝无仅有。想当年想去凡间溜达溜达都要偷偷摸摸,直至遇到孟泽之后才敢光明正大去凡间,因为那时候身边的神仙没有一个可以打得过孟泽。

可如今看到天庭这副场景,我不禁十分感慨:“现今天上的神仙倒是宽宥得很,我俩这样出去竟没有人阻止。”

她得意一笑,声音悦耳,“自我万儿八千年将状告我私自下凡的神仙挨个问候了一遭,就没人阻止我下凡了。”

“公主是如何问候的,可否给本神君一说,来日我好照着这个法子学一学?”

“没什么,不过是去挨个揍一顿罢了。你方才见着的司律神君,当年身子还十分弱不太禁揍,那一次养了一年才上朝的。”

“…”

有句话叫做“南柯一梦”,仙界一日,凡间一年。我也曾随了众多师兄和孟泽来这凡间许多次,每每都是见着不同场景。如今蔚蔚祥云之下,已无处寻当年的故人,只剩那熙熙攘攘灯火泰兴的街景依稀残存了几分往昔的模样。此刻约莫是傍晚,各家酒楼茶肆正红火时候。婧宸公主拉着我七拐八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寻了一会儿终于在一座八角酒楼下站定,酒楼锗红色的楼柱稳稳当当扎在地上,是新漆过的模样,唯有楼上飞檐下挂着的紫檀木板上刻着的“上当居”三个大篆墨色苍劲古朴。

“你可知道这儿为什么叫‘上当居’?”她嬉笑问我。

我摇摇头,“不知道。”

她拉着我走进酒楼,兴奋地指着大堂墙面上的一幅丈许长的竹简,我定睛一瞧,其上书了一首打油诗——

“豆腐做熊掌,粟米化蟹螃;白菜酿酒醴,干笋成嫩羊。”

婧宸给我解释:“你以为自己吃的是熊掌,孰料不过是豆腐做的;你觉得自己吃的是嫩羊肉,这却不过是干笋做的。处处上当,处处惊奇,是以唤作‘上当居’。”

“还有这等好手艺?”

她点了点头拉着我往二楼跑,后面立马跟着过来的店小二面皮白净,打扮利索,跟在后面给我们解释:“方才这位姑娘说的不错,但我们‘上当居’也是颇有良心的,只要二位能尝出这螃蟹是粟米做的,这道菜便是分文不取,我们掌柜的白送。”

婧宸狡黠一笑,腹语传音同我道:“前几个月,本公主我便是凭着这道本事在‘上当居’白吃白喝,稳坐月余。那时候的掌柜倒是颇大度,竟丝毫没有赶我走的迹象,后来我觉得不太妥,要给把头上的簪子给那掌柜的当饭钱,结果他愣是没收。他说我这样的漂亮姑娘来这儿吃饭,带动了许多公子少爷追随而至,给他们店多赚了许多钱,”她玉手一指,“你看现今的掌柜,那张国字脸上的小缝眼极具特色,倒是真有几分他爹爹或者他爷爷的味道。”

我望了望楼下追随婧宸公主蜂拥至酒楼二层的人群,望了望那长得极具特色的掌柜,点头道:“掌柜的说的不错,你确实带动了酒楼的生意。”

小二替我们找了个临窗的位置。那些年我下凡时候去茶楼或梨园听一出戏,总能听到戏中的主角总是在酒楼找个临窗的位置而坐。这个酒楼临窗的位置,往往都是低调且有内涵的大人物出没的地方。是以,这个位置让我十分满意。

从窗口便能打量到外面一条静水悠悠的小河,旁边石堤烟柳,十分有风情。

小二十分利索地替我们又擦了一遍桌,摆上一壶茶,分倒两杯,递上菜单簿子,婧宸公主便开始乐滋滋点菜。我望了望那茶水,汤色清朗明润,拂过茶杯灌了一口,舌尖清芳余味悠长,倒是竹叶青的味道。待细细品了品,一副小厨子薅萝卜须的场景将我的灵台照得通透无暇。

我与那小二道:“你们家的萝卜须味道不错。”

小二惊了一跳:“小姐竟然能尝出这是萝卜须泡的茶?可是我们这‘竹叶青’做得不够精细,让您尝出了瑕疵?”

“非也。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我便是靠尝东西混饭吃的。”

小二一下来了兴致:“小姐不知,我们这‘上当居’已是百又五十年的老店,只在百年前掌柜的祖父时候出了个能尝出我们所有菜的姑娘。”

我点头唔了一声,挑眉同婧宸公主串通了一番,郑重道:“那位姑娘怕是与我师出同门。”

“那、那小姐可否收了我做徒儿?”小二哥哥眼里竟全是激动。

“咳咳,师门规矩,这功夫传女不传男。”我睁着眼睛继续瞎扯。

小二哥哥便一脸失望地退了。身旁一副看戏神情的婧宸公主却是开口了:“你什么时候跟我师出同门了?”

我又灌了口萝卜须茶道:“不过诳他一下,如若跟他说我面前这位姑娘便是当时的那位,他怕是要吓得不轻。”

“良玉,”她目光锁住我的眼睛,骄傲笑道,“我倒是愿意跟你师出同门,如此便一定要先把青月星君追到手,让青月跟沉钰了断,然后我再甩了青月跟沉钰好。”

我执杯的手一顿,几滴萝卜须茶晃出来,她方才这个想法十分熟悉,我竟然想到了琅琊台元君家的小女儿。

68文漫和赵以清

这婧宸公主点了许多菜,我十分钟爱那盘豆腐做的“白切鸡”。其实凡间的伙食比神界的尝起来更有烟火气,也更具人情味。唯一的遗憾便是这里没有本神君一直钟爱的海鲜火锅。

绛紫色束身罗裙的婧宸抱着那坛槐花酿的“桃花酒”,饮得十分畅快,话也是愈说愈多,尤其是她同沉钰爷爷之间的“感情史”讲得十分清晰动人,白白便宜了我这个听八卦的神仙。

“我第一次见沉钰的时候,是在天庭的瑶池。那时候他抱着一个大缸,里面满满都是蛤蟆,我问他在做什么,他搂着我的肩膀,凑过来跟我说要在这瑶池养蛤蟆,等到瑶池宴的时候,这些生灵就长大了。”

我抖了一抖,沉钰这是在天后闺女眼皮子地下放养蛤蟆呀…

“我就是从那时候喜欢上他的,”她双颊酡红将我望着,目光流转清澈如水,“你说,得多好玩的神仙才想得出在瑶池养蛤蟆捉弄其他神仙呀?我就是喜欢他这样。”

我十分震惊,颤颤道:“公主殿下的喜好也是挺稀奇…”

她抱起酒坛仰头灌,酒水多数洒在了她的身上,月光倾窗而下,照着她瓷白的脖颈,酡红的脸颊,整个二楼发出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连我这个女的都差点被这副模样迷倒。她抬袖子抹了一把脸,放了酒坛子,趴在桌子上嬉皮笑脸同我道:“我那时候想不通沉钰为什么会看上一个男神仙,但我觉得他既然喜欢就是有道理的,我是在性别上同清月有差距,便跑去问我母后为什么当初不把我生成一个男儿身,兴许沉钰就喜欢我了。”

本神君十分同情这位婧宸公主,她跑去问天后这样的问题,保不齐她亲娘要狠狠揍她一顿…

“结果母后狠狠打了我一顿。那是有生以来我母后第一次打我。”她说。

本神君猜得果然不错。

“到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输给青月多少,他…他确实长得比我好看几分,但是我可以给沉钰生娃娃呀,青月他能么?”

我严肃道:“他不能。”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你果真是个有见识的神仙,我叔爷爷看不上你真是他眼神不济!”

我憋住一包泪,这些年看不上本神君的神仙多了去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她叔爷爷,但还是凄凉问道:“…敢问你叔爷爷是何方神圣?”

她灌了几口酒,半躺在椅子上,挑眉神采奕奕道:“你难道不晓得长诀天尊是我叔爷爷?”

“…你怎知道他瞧不上我?”我咬牙切齿道。

“我叔爷爷若是瞧得上你,能跟拂灵去凡间渡个恩爱的夫妻劫么?”她瞪大眼珠子同我道,“你或许不晓得,前几日我听到拂灵说她要去凡间渡劫,她偷偷看了命格,那凡尘里她跟我叔爷爷可是恩爱夫妻呢!”

我陡然一惊,“偷看命格可是重罪,要抓进天牢的!”

她颇瞧不起地打量我一眼,“你怎的这样傻!拂灵是我叔爷爷的表妹,未来的天尊夫人,天庭里哪个神仙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把她抓进天牢?”她嗤笑一声,趴在桌子上吃了几口菜,复又道,“虽然我十分瞧不上那个拂灵,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就算她把命格簿子偷偷改了,天上的神仙也万不敢把她怎么样的。”

我转了转茶杯,黯然神伤。

她见我不答话,拍了拍我肩膀打气道:“良玉!只要叔爷爷他还没娶那拂灵,你就是有机会的!你只消将叔爷爷灌醉,然后强行占有了他,你二位巫山云雨共度良宵,他便是你的人了!”

这番话听着十分耳熟,昨日…昨日沉钰是否也是这么给本神君出谋划策的来着?我提了胆,小心翼翼问:“公主这样给本神君出主意,本神君可怎样报答你?”

她狡黠一笑,替我布了几道菜,招了招手示意我靠近。我便提了耳朵,只听她乐呵呵道:“你只消替我将沉钰灌醉,待我拎着沉钰进了洞房,你便可功成身退了!”

当日沉钰怎么说的来着?

倘若本神君没有记错,沉钰爷爷是这样说的:“丫头,你只消用这个方法替我将青青灌醉,待我同青青洞房花烛过后,咱们俩便算扯平了,你觉得如何?”

我终于晓得婧宸为什么会瞧上沉钰那厮了,果然是品性相投。我默默饮了杯茶,思索到我将六师兄灌醉,沉钰将要进六师兄房里的时候将他拦下,然后把沉钰灌醉,婧宸公主适时出现,强行占有了沉钰…这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必定十分引人入胜…

纵然十分想再一睹英勇的沉钰爷爷被姑娘欺上身的场景,但是本神君还是拒绝了。忍不住又一番感慨:

现今如本神君这样有原则的神仙也是不多了,天尊大人看不上我全是他眼神不济。

透过窗外,月上中天,街边小贩已经撤了不少。婧宸公主已经喝醉了,我思索着如何将她带回天上,就那么飘乎乎望外又瞥了一眼,朦胧云雾里那妃色身影一闪而过,我直接从窗户里跳下去,若不是听到背后一阵“姑娘好身手”的喝彩声,让我陡然意识到此刻是在凡间,我怕是要即刻御风去追那拂灵了。

我一路尾随她,居然来到了凡间的皇宫。宫墙高耸,阔道直通三丈宫门。今日十分邪性,本神君瞧着这个宫门竟然也能瞧出几分熟悉的感觉,仿佛许久之前,我曾从这里,一步一步迈进这皇宫里。

拂灵去的地方,是这皇宫里一处偏僻的院落,院子瞧着十分颓唐,只剩一株梨花树,瘦瘦高高伸出院墙。拂灵在院门口摇身化成一个手执食盒少妇模样,只是那腰身,仿佛有了七八个月身孕。我匆忙隐了身,跟在拂灵身后进去。

只见屋内昏黄的烛光,光火摇摇欲坠,有位墨发及膝的姑娘在看书,她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多大的娃娃。这姑娘有说不出的倾城美貌,面上温婉恬静,怀中的娃娃粉雕玉琢,玲珑眼珠滴溜溜仿佛要浸出水来。本神君觉得,他们这貌美的二人与这落魄的院子十分不登对。

此时拂灵已经推门而入,那姑娘望了拂灵一眼,放下书,唇角含笑如三春桃花悄然绽放,她低头对怀中的娃娃说:“文漫,华裳姑姑来看你了。”

这声“文漫”在本神君灵台轰然炸开,紫菀花瓣纷繁而至——“文漫听着真像女孩儿的名字。扇面画好了,喏,送给你。”

她怀中的娃娃十分乖巧,嫩嫩喊了一句不太清楚的“姑姑”。

“华裳”放下食盒,捏了捏那娃娃的脸,婉儿一笑:“子凝妹妹好福气,漫儿才两岁竟这般懂事了,我肚子里这个现今可还在折腾我,不晓得将来会调皮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