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愣,“婧宸公主这是怎么了?”

她苦笑问我:“良玉,你是姻缘神君,能不能算出来,长宁同我哥哥的缘分到底是深是浅?”

婧宸这一句话,把我将将才放下的这一桩、也是终日不敢栽回想的这一桩事又勾到心头,心中闷痛不已。我这个姻缘神君当的,其实什么也算不出。我若是有这能算出神仙间情缘深浅的本事,便不会替千颜选了十一月初六这么个倒霉日子;我若有这能算出神仙间情缘深浅的本事,也便不会两次都瞧错了人,一个是孟泽,一个是长诀。

归根结底,便是我本事不济,打了这么些年光棍,或者说到了临死还是光棍,也算是应了现世的报应。

我灌了口酒,酒气自肺腑烧上来,烈得很,我笑了一笑同她道:“婧宸公主,良玉无能,缘分深浅这种东西,算不出来。”

她俏丽的双目一凉,“你连这些都算不出来,还在这个职位上混什么!”

我无奈掩面,不好意思道:“本神君也不知道在这个职位上混的什么…”

她咬了咬唇,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该这样说你,虽然你本事不大济,但是好歹你长得好看,给仙人证个亲啊什么的,也算没有丢人。”

我:“…”

她眉头微蹙,眼里水雾又漫上来,“听说那一日你也在…你可晓得长宁是如何变成那样的,你可知道千颜是如何死的?”

我闭眼思量。

思量到底该如何形容长宁她自毁仙体,抽出六根玉骨做棺,封存千颜仙体这场景。

思量到底该如何告诉她,信任大婚当日,天还未亮,十万天兵围攻昆仑,数不清的长矛穿了千颜身体而过。

思量到底该如何说,这么个日子是混帐的本神君当时亲自推荐给千颜的。

“良玉,”她唤了我一声,我睁眼时候,看她扶着桌子晃悠悠站起来,望着楼梯处,满眼都是震惊,她双唇颤了颤,手指动了动,“你看…他像不像…”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楼梯口打量,一排小倌哥迎面而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位,大红衣袍彦彦风流,十二根檀香木折扇豁然一个扇展,正午日光倾窗而进,映着他白皙若雪的面庞,映着着他微挑的眉毛,只觉雪霁初晴,他手执折扇宴宴一笑,举手投足都至斯倜傥。

我不知道是我还是婧宸,倒吸一口气道出了“千颜”二字。

“二位客官有何吩咐?”他折扇一摇,笑道。

婧宸已经是撑着胳膊才勉强未栽倒。

凉风探窗而进,捎给我几丝清醒。我已管不得许多,当即动了仙术朝他元神探去,若他果真是个神仙…若他果真是千颜…

透亮白光从指尖窜出直直打在他眉心,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颤抖。婧宸这时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珠子望着我:“良玉你疯了!这是凡间!”

那公子身后一排小倌哥见状纷纷惊叫后退,楼上诸位食客亦是惊得作鸟兽散状,呼呼啦啦往楼下跑,带翻了桌子,碟碗碎了一地,口中还不住喊了:“妖怪!妖怪哇!”

我恨恨啐了一口:去你大爷的妖怪,本姑娘还是一只活的神仙。

可那白光打入他眉心,沾了许多红尘味的白蒙蒙元神便现了出来。

是个凡人。

婧宸颓然跌坐在饭桌旁,脸埋在裙子中,哽咽道:“他果然不是神仙…他果然不是千颜…”

我收了白光,肺腑一阵抽搐,喉头一腥,我立马掏出绢帕吐了一口血。如今这身子果然是不济了。

看着坐在地上得婧宸哭得身子一颤一颤,竟不知觉间也湿了眼眶。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我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想,有一日能再见到千颜一面。可如今却见到他这面容了,可他却是一个凡人。兜头罩过来的失望,果真也是能激得心肝儿一阵疼的。

这样一个同千颜十分相似的凡人站在我面前,便又提醒了我一次,千颜神君已经死了的事实。

红衣公子终于从那仙术中回过魂来,却是全然不晓得为何一瞬之间,这二楼上只剩我们三个。婧宸还在抱膝痛哭,他神色一尴尬,思量片刻便收了扇子走近道:“可方才在下那些朋友没有伺候好姑娘,你怎么哭成这样?”

婧宸抬头,已是泪流满面,语气却是恶狠狠不饶人:“谁让你长成这个样子了!”

红衣公子呆了一呆,似是没料到婧宸这样说,旋即笑道:“若是我今生还能见到自己的双亲,也想问他们为何将我生成这个样子。”

我扶了椅子坐下,十分疲惫,却无端听了他这话一阵感伤:“公子的双亲现在在哪儿…”

他倜傥一笑道:“谁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我自幼便不曾见过。”

我顿悟。这公子原来是同本神君一样。

婧宸还是十分执着,抽搭搭怨道:“你不该长成这个样子!”

红衣公子挑眉,十分不解却又觉得好笑,道:“长成什么样子也不是在下说的算的。”

我撑起身子挽起婧宸,冲那公子客气道:“她喝醉了,就爱说这句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俨然不信,折扇一展,撑起哗得一响,挑眉笑问:“‘你不该长成这样’这一句?那倒是挺新鲜。”

我撑着婧宸,尴尬道:“可不是么。”

他扇子自在一摇,风流万千,“改日她喝醉了在这姑娘面前竖一面镜子,看她对不对镜中人说这句话。”

婧宸怕是真的醉了,又极其应景地喊了一句:“你不该长成这样子!”

我无奈扶额,“可否知公子名讳?”

他拱手客气道:“简容。有缘再相见。”

如果我没有记错,崆峒幻域中五万年前的场景里,千颜也曾执着一把檀香木折扇,带我找到上当居,倜傥道了一句同样的话。

简容。

千颜。

后来我常常会在扇面上写这两个名字。

千颜是风情万种,风姿千面,容颜可以千般彩。

简容是风情独一,风姿尚简,容颜只为一人展。

纵使面貌一样,可许多已是不同了。

我们不可以不信劫数,也不可不信命路。很多事冥冥之中,自上古之时便悄悄注定。就比如神仙这桩身份,有人可能要修个千万年,有人却可能捡个便宜一朝成仙;有人心向往之,有人却可能避犹不及。这也是注定。

所以,不几日后,听说婧宸偷了太上老君的丹药,去凡间拘了个公子上天的时候,在画扇面的我笔尖一顿,望着山上早开的几枝艳红的朱砂梅,迎风微微颤动,不自意在扇子上落下了“简容”二字。

100相逢一定曾相识,只是不晓前世今生矣

果真应了本神君的猜想,三日后,婧宸府上的仙娥来丹穴山请我去公主府上商议大事。

我忍不住抖了一抖,笑道:“‘商议大事’这句可是公主殿下原话?”

小仙娥点头:“是公主原话。”

我是在婧宸厢房中见到她的,她躺在床上,额发尽数撩起,剩下额头上一个硕大青包蔚为壮观。我讶然:“公主这是怎么了?”

她咬牙切齿:“还不是司律那家伙。”

“哦?”我更吃惊了,“司律神君何时有胆量动你了?”

她阴森森一笑,面色十二分不善,让人端得一身冷汗,“他自然是没有胆量动我的,但是他得了我父君的令,要把我抓紧天牢。可他也不看看自己那身手,几万年了还不是照样被我揍。”

“那你这额头的大包是为何…”

“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他刀上的。”她挑了二郎腿,嘟囔道,“你别看司律那家伙的身手这样窝囊,可他那把阔刀却是挺结实的。”

“天帝大人为何要命司律神君将你抓紧天牢?”我这话有些明知故问,但看着她这一副模样,还是笑着问出口。

她便凉飕飕白了我一眼,“为什么你应该也听说了啊…就是上次那个小倌么…我把他弄天上来了。”

“看你如今躺在床上十分惬意,怎么,是要抗天帝大人的旨?”我悠闲边剥了个金橘边道。

她神色便不大好看了,翻了个身背对我,嗫嚅道:“谁要抗旨了…等我额头上的包好了,我就主动搬进天牢里住。”

我点头,往嘴里塞了瓣橘子,不得不说他们天庭的橘子十分甘甜。“既然你没有什么大事,我便回去了。”

她登时从床上跳下来,动作之迅速、身手之敏捷非寻常神仙可比拟,“你还不能走!我确实有大事要同你商量!”

我又塞了瓣橘子,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道:“什么大事?”

她盯着我,严肃道:“良玉,长宁她现在被我哥哥拼尽修为护着,吊着几丝魂魄维持了这些日子。”

手中金橘落地,我却笑不出来了,怕婧宸是在骗我,急忙想同她确认:“你方才的意思,可是长宁还活着?!”

她皱眉点了点头:“哥哥他已然要耗尽所有修行了,但是他有更好的办法让长宁起死回生,只是长宁她,她心知千颜不在了,也是一心向死。”

更好的办法。我惶惶道:“予祁太子他…他是不是又找到了一块长安玉,准备补全了长宁失掉的六根玉骨?”

婧宸大惊失色,握住我的肩膀低呼道:“你方才说她失了六根玉骨?!”

我亦是震惊:“你不晓得?”

她眼睑颤了颤,失魂般摇头,“我不知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长宁是受了这样的苦…”说着眼泪便夺眶而出,她泪水滚滚同我道,“我只知道她受了重伤,哥哥他、他从不允许旁人进他的厢房去看长宁,连我也不行,连婉茗也不行。可是良玉,你晓不晓得长宁她该有多疼…”

自己抽自己的骨。到底该多疼。

“哥哥前些日子才叫我过去,同我讲有更好的法子救长宁,问我有没有办法劝长宁一劝。所以我才偷了老君的丹药,强逼了简容服下,拎着他到了天上。”她哽咽道。

我隐隐觉得些许不妥,“你可知道予祁殿下说的是什么法子?一把扇子能让其完全的办法,除了重新用长安玉做骨,还有什么?”

她摇摇头:“这四海八荒只有这么一块能生仙骨的长安玉,做了十二根玉扇骨,成了一把扇子,便是长宁。”

“那…”

“我只晓得哥哥手中有一块玉石,我不知道他是打算用那块玉石去补全长宁的,我甚至不知道长宁之前是这样受了伤…”

不知道现在予祁殿下手中到底有一块怎样的玉石,只怕是一般的玉没法同长安玉骨想比,最后补不了长宁,万一弄巧成拙便令人痛心了…但既然予祁殿下打算这样做,便希望他有十足的把握才好。

“所以,你打算用简容代替千颜?”我问。

“嗯,良玉…可是简容他不想做神仙,现在他连见都不想见我,更别提想帮我这个忙了。所以才想找你来…”她委屈道。

我长叹一口气,“长宁怕是不会相信的…”

“我们编一个幌子,告诉她千颜真的活过来了!你看当初凡间时候,你我也都曾以为这是千颜,这一模一样的容貌,长宁她会信的。”婧宸坚持道。

我略略思索,答应道:“这样也好。”长宁既然还有法子可救,那这样能让她活过来,也好。

再见到简容的时候,他仍是凡间大红衣衫、风流倜傥的模样,手中捏着那把檀香木骨折扇,端坐在院子青石桌旁,一个人喝茶,桌上却摆了两个茶盏。彼时晚霞云彩一半铺在他脸上,一半照在他身后枯瘦的梨花树上。冬日的院落,哪怕是这天庭,也多少有些荒凉。

我走上前,笑道:“简容公子,别来无恙。”

他闻言缓缓起身,打量了我许久才恍然大悟:“是你?”

“终于有缘再见了。”我寻了他对面的位子,自在坐下。

他那笑容倒仍然倜傥,只是倜傥之外多了几丝揶揄,他施施然落回原座,道:“原来你也是神仙。不过,现今天上的女仙都如此野蛮粗鲁了么,亏我们凡间还用娉婷妙曼、姣姣姽婳这样的词来形容你们。”

我咳了一咳,不好意思道:“野蛮粗鲁的…毕竟是少数,少数呵呵…”

他往那空的茶盏里斟满茶水推给我,“你比那个什么什么公主倒是通情达理一些。”

我颤颤端起茶水,提示他道:“婧宸公主,妍婧之婧,宸宇之宸。”

他哦了一声带起一阵嘲笑:“倒是白瞎了两个字了。”

我:“…”

不知婧宸到底用了什么手段逼了这简容公子服了仙丹,又是用了什么手段将他掳了天上来。但看他这心中芥蒂蓬勃生长的样子,怕不是什么好手段…本神君不禁掩面:婧宸哇婧宸,我们是有事求人家,你前面这些个行径已经将他逼成这副样子了,倒叫本神君如何舌灿莲花才能说服他。

他扇子陡然一撑,一阵凉风扑面而过:“还不晓得姑娘在这天庭是个什么身份,可也是个什么公主?”

见他主动同我讲话,我顿觉心情愉悦几分,抬头替他斟了茶水,客气笑道:“在下良玉,位置姻缘神君。我没有公主那么好的命,打还是一只毛都未长全的孤凤时候便没有爹娘。”

他闻言眸光一滞,遗憾道:“怪简容唐突了。”

“无妨无妨,当日在凡间我也曾唐突过么不是。”我灌了口茶,道。

他粲然一笑,转了转茶杯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一定曾相识,只是不晓前世今生矣。”

我恍然一怔。

相逢一定曾相识,只是不晓前世今生矣。这句话,让我有一种面前坐在晚霞映照之中,同我喝茶的是那曾经的千颜神君的错觉。你看那大红衣衫,你看那檀香木折扇,你看他举手投足的风流彦彦,同千颜那么像。

可我却明明知道,他不是千颜。神仙死了便是死了,从没有什么转世。那些去凡间投胎的,不过都是下凡历劫而已。

觉得再这样下去怕真的就把他当成千颜神君了,我落了茶杯,转开话锋直奔主题道:“简容公子,良玉有事要求你。”

他笑意未减,合了折扇往手心一搭,“早知道你同那婧宸公主有事要找我。”他竟十分爽快,“说罢,什么事。”

我盯住他的眸子,一字一句认真道:“公子可晓得,你这面容十分像一个神仙?”

他唇角一勾,似是一点也不吃惊,只是淡淡道:“是么?”

“是,且几乎一模一样。”

“既然这样,那改日要去拜见一番那神仙,看看到底有多像了。不知你说的那位神仙在何处,离这里远不远?”

本神君心骤然一提,望着那容貌,缓了许久才道:“这位神仙,仙逝一月有余了。”

他面上俨然一惊,旋即皱眉问我:“神仙也同凡人一样会死?”

“会。凡人死了还可以投胎转世,神仙死了就是死了,三魂飞七魄散,不可回头。”

他点点头,又是浅浅道了一句,“是么。”默默灌了一口茶,思量许久,扇子又往手心一搭,笑容重归倜傥璀璨,“既然如此,那婧宸公主把我弄到天上来,岂不是坑了我么。”

我哑然,没料到他思量许久之后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于是费力扯了扯面皮,完全忘了要引他搭救长宁那一茬,想了想做神仙的好处,为他列举了一番:“首先,这神仙可以乘云御风,到个什么地方十分方便也十分快捷,你看凡间那马车轿子之类多慢是不是;其次,这神仙呢,只要没什么大问题,活个千秋万载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你看本神君我,至今已经活了十二万年了;其三…”

他猛然抬头:“十二万年?!”

101简容的情史

本神君在他目瞪口呆的神情中颓然败下阵来,点了点头:“没错,本神君…十二万高寿了…”

他眼珠子似要奔出来:“那你儿子,哦不,你孙子,不不,你曾孙估计也要有曾孙了罢!”

好一个曾孙也有曾孙了…我凄凉凉一笑:“本神君…本神君还是单身…”

他:“…神君这模样,不像是嫁不出去啊…”

我掩面几欲泪奔,你以为我想活这么久还是单身么,你以为我想打十二万年光棍么,你以为我不想儿子孙子曾孙么…

但日子还得过不是…

我理了理妆容,抬头温和,又奔了主题道:“良玉此次前来,是有桩事想求简容公子帮忙的。”

他尚在震惊之中没有回过神来,木讷点了点头:“但说、但说无妨。”

“那个同你长得十分像的神仙名字叫千颜,千颜死后,他的心上人长宁也没有动力活下去了,此次,婧宸自作主张将你提到天上来做神仙,也是想让你帮长宁一把。”我说。

他皱眉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凑近他几分点化道:“你这模样同千颜几乎一模一样,若是长宁晓得千颜还活着,当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你们是想让我假扮千颜去骗他的心上人?”他双眉紧锁,语气颇有波澜。

“我晓得这样要求你有些不妥,可你若是不帮忙,长宁怕是真的要死了。”说道此处,竟觉得十分悲凉。我祈求地望着他,几乎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了这个简容公子身上。

他漆黑的瞳仁缩了一缩,握紧扇子的手恐是太用力,骨节分明。可他久久都没有答话。

我叹了口气,其实这样的事本就强求不得,看着简容公子这样子,便晓得这种事他是十分介怀的。我起身倦倦一笑:“叨扰公子了,良玉…”

他抬头眸色又沉了几分,道:“那长宁…她多少岁了?”

我愣了愣,方道:“约莫不过五万岁的年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