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是突然来了兴致,目光攫住我的眼睛,“本宫主很好奇,你连记性都这么差劲,是如何活到这么大岁数的?”

我正欲回她一句,却突然看见东方靛蓝沉寂的天空一瞬间绽放万道霞光,光芒从她唇角朱砂痣旁,射进我的眼中。峰底下绵延三百里的桃林刹那间出现,虽是四月时节却不见凋零,反而是万千桃花竞相舞,红若烟霞胜赤火的繁盛模样。我从没有见那么大片大片的桃花,比大梵音殿后山还要多很多。

晨风吹起她的襦裙,扬起的纱幔轻柔若雨雾中翩跹的桃花色,荼蘼香气之中,带着韶华即逝、此生难再的微微枯苦。

我此生怕也忘不了这场景。比桃花更美艳的灼华转过头,顶着面上两行清泪,却有比霞光更灿烂的笑容——

“倒酒。”

不打不相识,不喝不成交。自本神君与那灼华在屋顶喝了一回酒之后,听宿阁便不再有琴声扫荡了。本神君白天黑夜,日日好眠。

灼华会来找我喝酒,我醒着的时候让我陪她喝,我睡着时候她叫醒我让我陪她喝。连我自己都惊讶,昔日的起床气在她面前消失殆尽。

她执杯的样子真的很优雅,她会把酒杯举到额际,对着稀稀疏疏的月光,露出瓷一样的光洁剔透的手腕,脑袋微微上扬似有若无地看着酒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一眼就看出她平日里自己喝酒习惯了,这是她一个人时候惯有的动作。

我从这里头瞧出了寂寞。

又或许,本神君在她眼里空气一样的存在。

唯有一种时候有存在感,那便是——

“倒酒。”

我便抱着坛子给她满上。她像是暂时不打算让我替上一个姻缘神君还债了,找我来反而更像是找一个人陪她喝酒。我乐得自在,也并不提醒她。

她有时候会不说话,有时候会絮絮叨叨说很久。从那些絮絮叨叨的话里,我约莫知道了她是一个桃花妖,且是一个活了许久的桃花妖。具体多少年岁,本神君小心翼翼掂量着自己的小命,没敢问出口。除此之外,我还晓得了她有一个心上人,叫少殷。提到少殷时候的灼华的样子,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只有那时候,她会特别温婉柔美。

“那时候,少殷每年都会在阳华山东面的百里桃林小住。”她说。

我突然想到前几日东方的百里桃林,这里竟然是阳华山。

可是…可是阳华山,不是、不是早十几万年前,便不见了么?!彼时我从《九州山海志》里有看到这一段还十分惊奇,因为书上说:

四月大火,焚桃林百里,降阳华一山为平地。

一场大火,能烧了百里桃林我并不奇怪,可是你说一把火能把巍巍峨峨一座山给烧成平地,这不是骗人呢么?是以,当时我特地卷了那本书去找师父问,是哪个没文化的神仙写的这本书。可当时师父并未回答我,反而直接施了法术将那描写“阳华山”那一页给隐了去,“既然有出入,那便不要看了。”他说。

“你确定这儿是…是阳华山?”我抱着酒坛,惶惶不安开口问。

可那时候的她喝醉了,自顾自地喃喃道:“他会给众多桃树浇水施肥,我长在桃林边上,从阳华山峰顶吹下的风经常把我的树枝折断,少殷眷顾我,常常会给我多浇一些水。他不在的时候,为了能快些长大,多么冷的水我都饮,多么烈的阳光都要受。那么多的桃树,却没有一株长得像我这般好。我只是,想快些幻化成人形,能够快些站在他身边罢了。我七万岁的时候,才能勉强变成一个桃花小妖。”

125我等你很久了

单纯就她这档子往事来说,灼华她真真是一株勤奋上进的桃树。因为,一棵树若是仅仅凭借自己的本事,能在七万岁时候修成一个小妖,已实属不易。你看丹穴山这么多树,你看三十五天这么多树,或者是大梵音殿后山这些,有些甚至比我都要年长了,也不见几个能幻化成个小妖供我瞧一瞧的。只是,修仙这种事是十分麻烦且又急功近利不得的,没有仙人在旁边指导,这六界的生灵靠自己最多只能化成妖。

可我现在,最关心的却不是她如何如何痴情,如何如何上进,而是——

这阳华山明明早就不在了!她现在同我说的这、这阳华山是哪一座阳华山?

而她俨然喝醉了,脸颊、眼底全是红醺,她就剔透的手指捏着酒杯,就那样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不再说话。

我再问她阳华山的事,也是无济。于是敲了敲门,门外候着的一双小仙娥便进来把她搀扶出去了。临走还不忘了给我重新把听宿阁的门锁上,忽忽两重光闪过,连障界都给我加地稳当。真他爷爷奶奶的一丝不苟心细如发。

本神君心中愤愤然,想都没想顺手撸起那盆京童子往上一拋,那京童子吓得叶条瞬间炸开僵在空中,我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赶忙冲上去接住它。直到它又稳稳落在我掌心,叶条还是死挺挺僵直着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

“对不起啊小童子!”我说。

“…”我舔了舔它的叶子,它没反应。

“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我又说,

“…”它还是没反应。

“小童子…你别吓我啊…”我心中惶惶,要是把这么个小家伙吓出个好歹来,本神君可怎么…我又舔了舔它那肉肉的叶子,终于,熟悉的清嫩之声在灵台上颤抖传来,拖着极其委屈的哭音——

“…你这姑娘干嘛要吓唬我啊…我若是摔死了,留小桃花一个人在这世上,她会多孤单啊…呜呜呜…”

我忍了忍,终究是将冲到口边的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给咽了回去,认认真真道歉:“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别哭了,我今晚不打扰你跟小桃花了…”

“…呜呜呜…你说话算数不?”

“…算数,本神君说话向来算数。”

我特意把那京童子放得离小桃花更近了一些。自己蹲在八仙桌旁,内心十分不平静。

如今,《九州山海志》里记载的那句“四月大火,焚桃林百里,降阳华一山为平地”在我脑海里,已经反反复复抹不去了。

不管这山是不是被烧成平地的,可我真真切切知道这阳华一山在九州已经消失了十几万年了,后人如我这种“勤奋好学”者还能从某个不靠谱的神仙写书卷上看到“阳华山”这个地方,其他,比如大师兄这种只知道行兵打仗的硬汉子,哪里有空去扒翻书卷,更哪里有机会得知阳华山这个名儿?

思及此处,本神君的骄傲之情刷得涌上来——师父和六师兄常常批评我不爱读书,但其实你看,本神君其实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等等!

这阳华山不在了,可现在本神君是在阳华山…

该不会…该不会本神君被那个蛇蝎女人带回了十几万年前,于是能身处阳华山罢!

我轰然站起来,额头一下子撞上桌角,疼得我眼珠子都要飞出来。我已经落入崆峒幻域一次,把五万年前的场景经历了一次,现下,现下不会又回到了十几万年前罢!

老天爷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要这样待我!

我冲上门,死死拍着门框,声嘶力竭道:“给老娘开门!我要出去!”

门外又一重光闪过,将将喊出口的声音尽数被反弹回来。门外那些丧尽天良的…她们这是又给老娘加了道障界…

我凄凉地坐在门口。

此情此景,得喝点儿酒,才能烘托出本神君这悲凉的心情。我施术将方才灼华剩下的哪坛酒移过来,精疲力竭灌了两口。

上一回进崆峒幻域,还是跟天尊大人一同进去的。那时候本神君歪打正着,念了收起云界珠的诀语,而那诀语恰好又是进幻域的诀语。本神君,有时候就是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作得一手好死。

且那时候在幻域里,虽然是担心害怕,但好在身旁有师父,有天尊大人,尤其是师父,特意为我进来,一直在身旁给我支撑,我并未觉得有多绝望。

而如今,我在这里,在这个于现实的仙界之中连踪影都不见的一座山上,却是自己一个人。周围全是陌生的事物。

这种恐惧,如虫蚁,一点一点啃噬着我的心脏血脉。

那一晚,我抱着酒坛,瑟缩在门口。梦里身处万丈冰窟,冻得我体无完肤。长诀天尊应景地出现,亲手为我披上毛氅,递给我一个精致的漆雕手炉,生若夏雨,温润渐生:

“小玉,我来找你了。”他说。

这个梦做得有些恍惚,醒来的我发现手中确实有个彩瓷手炉,身上也有厚厚一件棉衣。

可是,没有天尊大人。

我问过京童子才知道,原来是它的宫主——也就是灼华,为我做了这些。我心中约莫有一些感动,原来她并不像平日我看到那样,冷酷无情。我顿时打起精神,好好同她相处,说不定她能放我出去呢。

安安稳稳过了些时日,她又提酒来找我,彼时我正蹲地上看京童子偷偷摸摸地把叶串儿伸向小桃花将将挤出来的一个米粒大的花苞。

我用手势比了比:莫要说话。

她便蹲下陪我一块儿看。

京童子顿了顿,然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又往前伸了一寸。又顿了顿,颤颤巍巍往前伸了半寸。又顿了顿,这个模样,同我家小凤凰木看到睡莲妹妹时候是一样一样的。它终于下定决心将将要碰到小桃花的花骨朵儿时,灼华突然起身大喝一声:“婆婆妈妈的像不像个男人!”

说完直接把他从盆里薅出来,利索地在小桃花的盆里挖了个坑,栽了那京童子下去。

京童子那伸出去的叶串儿一直僵在半空,没整明白怎么回事的模样。小桃花那个树枝便唰得歪倒一旁,不胜娇羞啊…

我双手捂脸:京童子,本神君对不起你!

身旁的灼华一身豪气,指着京童子道:“本宫主最看不惯这种娇羞样儿。”

后来我总算明白她为何看不惯。这事还得从她进化成一个桃花小妖说起。

阳华山以东,是广延三百里的桃林。桃林之中,有方湖,湖水多珚玉,是以这湖唤作珚玉湖。那时候灼华进化成一个桃花小妖,天天坐在桃林里的珚玉湖旁等少殷,因为那珚玉湖因着湖里珚玉层叠,晴日则波光潋滟,湖水比珚玉更显青蓝,十分显眼。她想,这么扎眼的湖少殷定然会过来的。有一天,她吃过午饭,又到珚玉湖旁等少殷。

阳春三月,水暖鸭知,正是河豚欲上时的时节。她见着湖里几条锦鲤长得实在肥美,忍不住要捞上来炖汤。她便跳下去逮鱼。却见泽里锦鲤中有一条长得硕大标志,五彩鳞身,蔚为壮观。她觉得一条鱼最大的价值应该在于炖汤,于是想也没想便要去捉,却见那鱼突然跃出水面,腾到水面五丈高处赫然变成一个手执折扇的公子模样。

她呆了呆,蹲在泽底,隔着青蓝的湖水喊了一句——“少殷”。还没等少殷反应过来,她便冲出水面抱住他的腰,欢喜雀跃道:“我等你很久了!”

少殷大惊,忘了仙力支撑,身边的少女只顾高兴亦是没使仙力,两下都悬空后,分分钟抱着栽倒泽里,溅起硕大水花。

她刚化成小妖,道行浅薄,冲出水面那会儿已经用掉多半力气,最后却是被少殷半拖半抱着上了岸。

清爽的湖水从那明媚的脸上留下来,她激动地搂住少殷的脖颈笑容灿烂道:“我等你很久了!”

那厢的少殷望着眼前衣衫透湿的少女,惊魂未定。忽然记起男女有别,红着一张俊雅的脸便走了。

她并不气馁,天天黏着他,走哪儿都跟着。多数时候少殷是在桃林中一栋茅草屋里看书,一副书呆子模样。她扒着茅草屋的窗户,聚精会神地盯着书呆子。

被一个妙曼少女天天盯着的少殷着实觉得不妥,终于狠下心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她挡在门外,言辞振振,客气有度:“姑娘,礼法存之,皆有其理,所谓发乎情止乎礼,未婚男女收受不亲是也。你将来是要嫁人的,天天黏着在下对姑娘的名声…”

桃林闭塞幽静,是以她七万年不过才晓得见着少殷会欢喜,哪里会知道这些“授受不亲”的话,心智并不成熟的她只是觉得少殷可能不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意,可她已经喜欢他喜欢了七万年了。她想起百年前落在她身上的一对比翼鸟,想起他们表达爱慕的方式。于是她踮起脚尖儿,嘟起嘴唇,在少殷的薄唇上不轻不重…啄了一口。

这直直把少殷的一张白净的脸又啄得通红。他反应过来后,“啪”的一声关了门,把她挡在了门外。

126鱼会吃桃花么?

那晚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她缩在少殷门前,雨点打在她身上。她思考了很久也不晓得少殷为什么把她关在门外。你看那比翼鸟在一起的时候,母鸟的脑袋蹭了蹭公鸟的,公鸟的也会来蹭蹭那只母鸟的。按理说,少殷应该也啄她一口才对。

呃…会不会是我啄的姿势不对?那时候的灼华这样想。

于是她蹭蹭爬起来,捋了捋头发捋下来一把雨水,她敲门,打算重新来一次,这一次她尽量跟那只鸟学一样的姿势。

可是里面的少殷不答话。

她又敲门,少殷还是不答话。

她晓得少殷睡着了,便不再打扰他。一个人默默缩在门口,雨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百里桃林树木萧萧,大雨沙沙,雨点和着泥点一块拍在她身上,狂风直把她吹倒,她便再从泥地里爬起来,板板整整缩在那儿。

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样子。她摸了一把脸,摸下来一把泥渣子。她想起来桃林里的时候,当她还是一株小桃树苗儿的时候,也很怕这样的雨,她怕自己会被这雨冲出土壤,那她就活不成了。

可是,总会有什么会支撑着你,总会有个神仙让你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忍得住,总会有一份期待的感情让你哪怕惧惮这危险却还可以一遍遍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啊,等你化成人形,那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了啊。生灵万物许多是这样,不单单只有灼华。

比如,现在的本神君,虽然知道,如果找不到那最后一枚紫玉,自己便要灰飞烟灭,仙迹无存了,于这件事,我也是极其恐慌的。可我身旁还有天尊大人,我还要好起来跟他成亲,等我身体好了的时候,他说便会讲师父他老人家的八卦给我听。就是为了他,我也会坚持下去,也会一边一边告诉自己,最后这一枚紫玉,我一定要找回来,一定要留住。我要活着。

再回到灼华的故事里。那雨,依然瓢泼。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开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便由一根胳膊拉了进去。

少殷黑着一张脸把她安在床上,兜头给她罩上一个被子。她刚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少殷便又把她塞进去。她想跟少殷表达自己的爱慕,却屡次三番不得手,她有些急了,捞过少殷的脑袋又啄了一下他的唇,将要抬头表白:“我我…”自己却被捞过去,少殷的面庞瞬间放大,她便觉唇上一沉一麻…

她眨了眨眼睛,那双比翼鸟明明不是这般表达爱意的,她张了张被少殷啃红的嘴唇,委屈地不得了,“鸟明明不是这样,你讨厌我罢…”

少殷的神情似要把她揉碎了揣在心窝里:“…我不是鸟…”

她缩在被窝里,顶着一包泪更委屈道:“那你是什么?”

少殷:“…我是鱼…”

她指着嘴唇,恍然大悟:“你是不是饿了,所以…鱼会吃桃花么?”

鱼会吃桃花么?

少殷黑了黑脸说:“…会,你要是不听话,鱼就会吃了你。”

她便吓得将头蒙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少殷以为她安分了,便生了个火炉打算给她煮碗姜汤驱驱寒。可是忽然发现那边缩成一团的被子不住地哆嗦,可又怕人看出来似的,一哆嗦便要蓦然停一会儿,确定少殷的目光没有落在那处之后,才又不动声色一哆嗦。

所幸,少殷他虽然是个书呆子,但是却也并不傻,瞧出来了异样,于是把她从被窝里扒拉出来,才发现她已经哭得脸颊通红,粉嫩的鼻子一抽一抽的。

“…你哭什么?”他纳罕。

“我…我怕你吃了我…”她哭道。

讲到这里的灼华,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我第一次见她喝这么多。所有的往事到这里,都变得美好生动起来。

可此时的灼华倒在我怀里,浓烈的熏香一波一波盖过来,她流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裙子。直到门外的仙娥来搀了她出去,直到夜里寒凉又沁上我心里,本神君始反应过来,今天,我又忘了问她一下这阳华山的事。

我其实有些急了。一直这样被困在听宿阁,可如何是好。不知道天尊大人他会有多着急。

我心中想着天尊大人,可那一夜梦里,竟然梦到的是师父他老人家。

那是在大梵音殿后山。沉钰那厮当初追六师兄追得正起劲儿,天天扛着几麻袋芋头种来大梵音殿后山种芋头。可当时,后山几乎全种满了桃花树。沉钰要种芋头,必须先挖了桃树。

我唯一一次见师父生气,便是在那个时候罢。

佛祖慈悲,不喜愠怒。就连我少时候不用功打坐,师父也是轻淡一笑,将佛经刻在殿柱上,让我对着柱子打坐诵佛,至于惹个什么祸端,他也并不真的往心里去,只要我真心诚意认个错道个歉便了了。反正认错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又不会掉几斤肉,是以当时的本神君对于错误,常常认得十分主动十分诚恳。

可就是那时候的师父,对着沉钰拔出来的桃花树,却是真的动了怒。可师父生气起来,同旁的神仙是不同的。他不像灼华这样,对上个姻缘神君的仇恨会加诸现在的姻缘神君身上,他从来不会找出气筒,生气时不会对旁人发脾气,他是同自己较劲。他不吃不喝,手捏菩提念珠,独坐殿中央几天几夜纹丝不动。我连同一众师兄连上前去劝一劝都不敢,又因为殿内进食是对佛祖不敬,所以那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日三餐将饭菜端放在大殿门口,可每回都是再端回来。

师父仍然坐在殿中央,手执菩提念珠,不声不响,不吃不喝。

我们知道师父爱桃花,可是没有料到他爱惜到如此地步。

所以说,当初六师兄薅了笤帚揍沉钰,是揍对了。大师兄其实是最疼师父、最尊敬师父的那一个,估计也因为他同师父的年纪差不多大,所以待师父更像是待兄弟那样,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居多。可囿于师父比他厉害,是以替师父上刀山下火海这种事,他从来没有机会去做。如今在后山,晓得了师父的桃花树被一个黑衣男兔崽子给薅了几百株,大师兄当场就气得不行不行地。

可虽说是生气,可蹲在后山土堆上的本神君,从晃然灼眼的日光里,却看到大师兄唇角自信地勾了那么一勾:多少万年了,他终于逮到机会,能为师父他老人家出一次头了。

可大师兄扛起赤暝刀一路冲云破雾便闯到北海。我作为大师兄万年不变的小跟班,自然也是要去的。我当初是这样盘算的,大师兄跟沉钰厮杀着,最好打得不分上下、打得旷日持久,我便可以偷偷摸摸进了北海去摸螃蟹、捞海虾了。

但是,大师兄同我的如意算盘,打得…着实一招也没落到实处。

因为,我们俩气势浩瀚地赶到北海时候,六师兄已经一身烟青绸扇,立在北海蔚蓝色水浪之上,清润雅致之中,早早地把沉钰那厮给收服了。

“你把我师父因邈佛祖的桃花树给拔了,你可知罪?”六师兄立在浪头,负手而立,衣袂翩翩。

“知罪知罪,十分知罪!我错了,青青。”沉钰也立在浪头,点头哈腰,嬉皮笑脸。

“你不是要同我道歉,你是要同我师父道歉!”

“好好好,道歉道歉,”他眉眼弯弯上前,喜不自胜地挽住六师兄的胳膊,“那青青带我去道歉可好?”

六师兄甩开他,横眉冷竖:“道歉要严肃一些!你这样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顽劣不恭的沉钰爷爷,如今点头哈腰:“嗯嗯,青青,我到时候一定严肃,严肃一些。”

我同大师兄立在不远处,一个浪头打过来,不止浇得我俩浑身湿透,还把大师兄的赤暝刀打到了水浪里,沉入海底。于是,那一日,作为小跟班原本打算去北海捞虾蟹的本神君,被大师兄胁迫,跟着他在海底找那赤暝刀找了一天一夜。

是以,唯独我们俩,后来没有看到沉钰那厮给师父道歉的场景。听说沉钰那厮毫不犹豫地散了许多修为将薅出来的百余棵桃花树注入仙力复活了,只是没有栽到原来的地方,而是挪到别处了,因为,他也舍不得将给六师兄种的芋头再薅出来。做完这些的沉钰,赤着膀子,背着荆条,在大梵音殿前面跪了一宿,认错的态度,十分端正。

那时候,我跟大师兄…还在北海底下…辛辛苦苦,废寝忘食…摸赤暝刀…

这着实是个心酸的故事。

听说沉钰道歉之后,师父,便就没再计较,这样让这件事过去了。而且后来,为了沉钰那厮给六师兄种芋头,还专门又挪开了几百株桃花树栽到后山别的地方,是以,后来,大梵音殿灼灼的桃花中央,有一大块空地,那是专门给六师兄留出来种芋头的地方。

所以,时至今日,再梦到这件事,本神君仍然觉得,自己和大师兄是整桩事情里最受伤害的两个人…个中悲苦,不说也罢…

127巨广结界

跟主子混好了,各路丫鬟也开始温顺起来。日日来给我送饭的小仙娥见着我的悲苦,有些于心不忍,同她灼华主子商量了一下,于是,本神君在这听宿阁里呆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可以出门转一转了。我有些喜不自胜,还十分得瑟同那小童子炫耀了一番。

“姐姐我就要能出去了,而你还在这里栽着,哪里也去不得。要不要我大发慈悲搬你出去晒晒太阳?”

“你害不害臊!你都是十二万岁的老太婆了,才不是我姐姐!”他嫩声嫩气讲出来,着实让本神君大惊失色了一番。

“…你怎么知道我十二万岁了!”

“你跟宫主喝酒,喝醉时候自己讲的,你说你十二万岁了。而且我不只知道你年纪大,还晓得你这十二万年都是在打光棍来着。”

“…揭人短处,小童子你不是君子哇!”

“哼!跟女流氓讲什么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