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房里翻出凡间那晚他盖在我身上的水色绸衫，自己披上薄氅，一直将他送到银河畔。匀砚因为被我留在宅子里看家，噘着嘴一脸的不情愿。
说起来，这一晚，当真是十分邪性、诡谲和倒霉。
暂且不说这位公子醉醺醺地走到了我的采星阁，就说此时此刻，他同我一前一后在银河畔走着，明明是星河流淌，四周平静的景象，可走着走着，刚路过银河之畔，无欲海尽头，幽蓝的海水突然发出惊天一声呼啸，仿佛一瞬间天塌地陷！海浪飞旋倒流，激起吞天噬地的声响，瞬息之间激起旋涡万丈！
我们生生踩到了一个劫，始料未及！
他走在我前面，陡然清醒，前脚迅速撤离，轰天巨响之中，回头嘶吼一声：“小心——”便扯了劲风飞过来，打算将我抓住飞出旋涡之外。可我身子轻，由于魂魄是后天养成的，反应不及，仙力还没使出半分，便被那旋涡卷起的风暴吸住，只是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将将擦过他来救我的那只手，便被卷进万丈深渊。
他的手真凉啊，溅上了无欲海水，凉得直戳到了我的心里。
可更凉的是我与他擦肩而过，他拼尽全力却没有抓住我的那一刻，面目狰狞，喊了我一声“姐姐”。
我一定是听错了。
我与他不过见了三次，我为何是他的姐姐？
可是这声“姐姐”穿进我的心里，为何叫我这般难受？
海水成骤雨打在我身上，巨大的力量吸着我往深渊里坠去，我费力回头，本想确认一下那声“姐姐”是不是出自他口，可暴雨冲着我的面庞，我回头的时候，看到乱发飞舞、墨裳肆虐的他毅然决然地跳进了旋涡。他面色沉着而冷静，仿佛刚才的眉目狰狞只是我的幻觉，仿佛那一声“姐姐”也是我的幻觉。
狂风骤雨欺身而过，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声“姐姐”是我从心底里挣扎着喊出来的，一切只是我心中封存着的来自故人的执念。
不过……
不过重要的是，明明可以跳出旋涡，明明可以于这险情中脱身的他，为什么跟着我跳进来了？！
我大呼一声，几乎要流出泪来：“你进来干什么？滚出去！”
可轰响之声瞬间便将这句话淹没了。
他以为我眼泪夺眶是在呼救，于是于这万丈旋涡之中御风前行，借着不可抵挡的吸力极速冲过来。他撞上我的一刹那，我以为又要错过……
可他挥开湿透的墨袍，将我卷进怀里。明媚张扬的气泽涌出，缠上我的手臂、指尖，叫我瞬间心安。这是曾经救我出无欲海的那一缕魂，梦里梦外，它已救我多次了。
我贴着他清瘦却结实的胸膛，暴雨打得我睁不开眼，只剩牙齿忍不住打战。方才那力量吸走了我大部分仙力，现在可怎么办？
他又将我裹紧几分，支起结界暂时挡了挡雨，从容镇静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别怕。”他的掌心箍住我的后颈，我的额头紧紧靠在他湿透的衣袍上。
“你方才哭了吗？别担心，我在。”
我点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结界支撑了片刻便被巨大的力量吸住，瞬间破碎成片。他迅速捂住我的脸颊，似乎怕碎片刮伤我的脸。结界的碎片尽数从他身上、手上飞过，缕缕血丝自他身上散入四周。可他将我紧紧裹在怀中，护得完好。
我终于攒足了一些力气，拿出离骨折扇，颤抖着展开，扇身听我心意，扇面伸出一丈，拨开狂澜。狂风暴雨袭过，扇面猎猎而响。我十分艰难地维持着离骨折扇，暂时阻挡了旋涡。
我们接下来就是想办法出去了。
可哪里有这么容易。我们四周的海水极速旋转，身体只要一碰触，就会再次被卷进去。
我仙力损耗了许多，离骨折扇维持不了多久。
“你的脸色为何这般苍白？这个扇子耗了你多少体力？”他神色诧异，抬袖子擦了擦我脸上的海水，另一只手在扇子旁边撑起一个更厚的结界，脸上的海水淅淅沥沥往下淌，可仍然低头笑道，“你把扇子收了吧，我一个男人，要保护你才是。”
“现下哪里顾得上男女！你我能保命才是当务之急。”
他支起的结界挡在扇子前面，撑着更重的风雨，离骨折扇便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了。
我们以比周遭的旋流慢一点点的速度被卷进旋涡。这旋涡宛若混沌巨兽，大嘴一张，便可将世间万物吞入腹中，我们现在所处之地，犹如混沌巨兽的咽喉，浊气裹着海水席卷我们往“肺腑”而去，我们拼死抵抗，最后却收效甚微。
我心慌不已。冷雨打在脸上，我便借着这冰凉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思考出去的办法。
这时，他突然抬手触了触旋涡内部的边缘，锋利的海水瞬间将他的手指切去一块皮肉，血水登时渗出来。
我大吃一惊，扯住他的衣袖喊道：“你要做什么？”
他摇摇头，将血流不止的手指掩藏在衣袖里，说道：“我们似乎没办法从这里闯出去。”
“我知道从这旋涡侧壁出不去，”我道，有些生气，“你为什么要用手来试？！万一把手指切断了怎么办？”
“不用皮肉来试，怎么知道这侧壁能伤我们几分？”他低头看我，神色依然从容，又望了望越来越远的出口说，“我们怕是拼尽全力，也挡不住这旋涡的吸力，无法从出口逃出去。”
这时，新支起的结界又被打碎，气流一瞬间全冲上离骨折扇，又有碎片刺得扇面支离破碎，他迅速挥开墨袍挡住我。
可折扇本是受我的仙力支撑的，如今旋涡气流尽数冲过来，轰轰烈响之中，撞散我的仙力，冲击我的仙元。我一口血尽数喷在他的脖颈上。扇子终于支撑不住，重回一尺模样落入我的口袋。
他扶住我，单手又支起一个更厚的结界。
如果不是他抬手，我看到丝丝缕缕的海水缠住他流血的指尖，本神尊几乎忘了一件事：这是九天无欲海，可溶情解魄，缠鬼噬魂。
我慌忙扯下一段衣袖，捞过他的手指，为他缠上。他似是不知道这海水的魔性所在，道了一句“无妨”。
我抬头看他，却见两次结界破损旋起的碎片已经将他刺得全身都是伤口，海水涌过来，咬住他的情魄不松口。
“怎么会无妨！”我掏出扇子挥成扇剑，贴着他的伤口斩断贴近的海水，“这是无欲海啊，你难道感觉不到海水在咬着你的情丝往外扯吗？”
他终于有所察觉，苍白着一张脸问我：“无欲海水……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我眼眶生疼，眼泪都要飞出来了，“这海水能溶解你的情魄，受伤的你从这海水里走一遭，你心爱的那个姑娘，你便不再记得她！没了情魄的你，再也无法看上旁的姑娘！”
他身形一僵：“我竟不知道……”
耳边的轰鸣声中混着几丝清晰的裂响，入眼之处，第三次支起的结界又被冲开裂纹。
我再次撑开扇子，想使出所有修为拼死挡一挡，可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他面容惨白却神色坚定。
“我护着你顺着这旋涡逃出去。这旋涡固然凶险万分，可跳出无欲海，这旋涡不过就是巍巍九天之中的渺渺一粟罢了。旋涡尽头一定是广阔九天。”他顿了顿，脸上依然是客套的抱歉之色，“只是怕要委屈你暂时窝在我怀里了。”
“你疯了吗？这旋涡深处气流飞旋，几乎令人无法喘息，你我二人还未穿过这旋涡便会被溺死在无欲海中……”我非贪生怕死之徒，我自无欲海生自无欲海死，始终交叠，也应得上这生死轮回。
可我从不愿旁人因护我而死。当年天上星宿逆转、银河星辰陨落，天帝降大任于我，聂宿本可置身事外，却终究因为我而死。
如今，聂宿的一缕魂魄栖在他身上，我又听到他这样说，止不住地掉泪。
风雨扑面，我抬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劝道：“还有，你舍命护住我，情魄必然会受损，你不要你心中珍重的姑娘了吗？倘若以后还有旁的姑娘看上你，你却不能再喜欢上她们呢？”
他的墨袍裹住我，低头从容地道：“深吸一口气。”
结界碎裂，我还未反应过来，他便这样裹着我跳入旋涡深处。
我正欲挣扎开来，却有缥缈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若是不记得她，纵然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终究还是打定了主意。
海水汹涌，没过我们的头顶。
我抬头看他，旋涡之中，我与他发丝纠葛，耳鬓厮磨。
如果不是对这无欲海了解得如此深刻，我就要以为眼前抱着我的神仙就是聂宿大人了。
其实我在想聂宿，海水便已经贴近我的情魄。他的墨袍把我裹得更紧，护得更完好，我知道他也快将我错认成旁人了。海水太残酷，要想活命，便要受情魄被吞噬之苦。
我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挥开扇子将他牢牢圈在里面，用扇柄在手臂上划开几道口子，将无欲海水引到我身上。我并非觉得自己多无私，我对他不过是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罢了，又或者，是因为聂宿的最后一缕魂魄还在他身上，我想让他存活。我不敢承认自己有些喜欢他，喜欢这个不过见了三次的神仙。
滚滚海浪里我看到他痛苦地大喊，可是我却一点儿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只能勉强看得见晦暗的深海旋涡里他堇色眼眸中淌出来的眼泪。
我将全身的修为压在那扇面上，他应当明白我破釜沉舟的心思。还是有海水往他身上钻，我咬紧牙关，用指甲划开更多的口子，那些海水闻到味儿，迅速游过来，钻进伤口里咬住情魄不肯放松。
他被扇子圈住，挣扎不出来，极其悲痛，大声喊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最后，气流越发颠簸汹涌，我渐渐支撑不住，四面八方的海水缠住我，被旋涡卷进去之前，我心道：“聂宿大人，我为他舍了关于你的情意，如果我能存活，可我再也无法喜欢你，你可会怨我？”
……
又是茫茫无际的梦。
梦里的公子，一时星目一时桃眸，一时水色绸衫一时墨色长袍，雾气茫茫化成风雪落在我眼前，这场景虚晃叫我分辨不清。
“素书，你痛不痛？”他左手拿着银刀，右手攥紧我的手腕。
刀刃如水划开我的皮肉，勾出我的情丝，可他又安慰我：“你哪里痛？你醒醒。”
我肺腑里的最后一口气被抽离出来，好像要溺死在这里，连身子也止不住地往下沉。
忽有手掌，扣我指尖；忽有凉唇，贴我唇上。
仙气缕缕，从他口中渡过来。我记得自己在这里说：“聂宿大人，你若是喜欢过我，就亲一亲我。”
我记得也是在这里，聂宿按住我，将我拖入深海，说：“且把你对本神尊的那些情意消一消。你才四万岁，做不得这种丢性命的大事。出来之后，好生活着，莫再想我。”
我想抬手触一触他的脸：“他们说你灰飞烟灭了，我差点儿就信了他们。”
可场景颠倒，瞬间支离破碎。
……
后来，轰响远去，风雨停歇，我不知躺在哪里，却觉得周身舒坦。
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尊上她为什么还不醒过来……她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口？她一定很疼。”
另一个声音严肃：“她已经没事了……倒是你，为何叫她尊上？”
那个声音哽咽：“她是素书神尊啊……我自然叫她尊上。”
“素书神尊……是什么职位？”
“素书神尊是神尊，很久以前天上星盘逆转，就是素书神尊亲自让众星归位的。”一人认真解释。
“为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