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本想摸一摸他的头发，如往常那般，却吓了他一跳，身子忽然躲了半分，反应过来后又给我磕头，仿佛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望着我，不住地落泪。
“匀砚，那时候……在结界之中，你所处的位置，怕是看不到我落入深渊的样子，你为何知道那深渊下面是蟒群？”纵然知道答案，我依然问出这个问题。
“匀砚是看到那金光结界……”他反应过来，抹了把眼泪，“匀砚看到上面映着尊上落入蟒群的样子，很害怕，所以没有来得及救尊上……”
我看着他，看他这样努力地掩饰，突然特别心酸：“匀砚，你真的要继续骗我吗？”
他身子一晃，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似在保持清醒，却依然在利用我最后的一点儿悲悯之心，露出可怜的神情：“尊上……你是在怀疑匀砚吗？匀砚做错了什么，尊上告诉匀砚，匀砚会改，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我抬手提起离骨折扇，放在掌心，这动作本没什么意思，却叫他又哆嗦了一下。
我向来是个心软的神仙，这是十四万年前养成的习惯，从被冠上“神尊”这个称号时，便觉得不该处处同旁的神仙计较，否则他们会觉得我端着神尊的架子同他们过不去。十四万年后我重回神界，经历过苏醒第一日差点儿手刃天帝的事情后，便也一直劝自己当有大胸怀、大气度，不过分为难品阶比我低的神仙，更不能同小辈计较。就算是当初把我当成邪魅的那几个仙官，如果不是孟泽，我大概也会放过。
可如今，我看着匀砚，心里十分酸涩：“匀砚，你听我说。”
他抽泣几声：“尊上，你说……”
我低头抚着手中的离骨折扇，叫自己稳了稳心神，方开口道：“其实，从我遇见你，一直到去凌波仙洲赴仙会，我都没有怀疑过你。你知道你是在何处露了破绽吗？是去凌波仙洲的第一日，夜晚，在画舫之中，你同我观看诸位神仙为抢玉玦而斗法的时候，孟泽玄君出现，说要帮我抢回玉玦。你劝我说：‘孟泽玄君这般厉害，不会有事的，神尊莫担心’。可是在那之前，我怕你对孟泽有偏见，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是孟泽。而且那时候，沉钰和青月也未提过孟泽。你为何知道他就是孟泽？你为何在一瞬间摒除对他的偏见，反而这般信任他，说他厉害，不用担心？”
匀砚的神色微微一滞。
我又道：“之后，我们一行几个神仙都去书然殿见南宭。当时烛火熄灭，沉钰带着青月跳起来，将他护在身后，本神尊见你一个人立在那里，十分可怜，迅速将你拉过来，想护着你。你说害怕，我告诉你有我在你不用怕。那个时候，你那么害怕……可是，那金光结界笼罩过来，我第一次落入地缝，被孟泽拉上来的时候，我看过沉钰和青月一眼，也看过你一眼。那时候，你立在那里，十分冷静，目光深寒，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在黑暗之中害怕的你，看到那地裂的凶险景象，为何会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他跪坐在地上，身体僵直，用袖子将脸上的泪尽数抹去，自嘲一笑的时候，果真不再像个小孩子。
“尊上……便是凭这些判断出来我是南宭公子的眼线？”
“这些，只是个引子罢了……”我闭眼，嘘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心酸渗入肺腑，微微有些疼，“那时候的景象，如千钧系于一发，如泰山崩在眼前，我不是那种立在云端从容应对各种危难的神尊，看到那般凶险的景象，我也是害怕的。看了一眼后，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其中的怪异之处。”我抚上扇柄，用力割了割手指，叫自己清醒地说下去，“可我挣扎了两天两夜，那时候，虽然分不清梦里梦外，可我的脑子一直在转，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这三生六界，这四海八荒，我历经的许多事情如走马观花一般浮现于眼前。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你。”
“尊上……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南宭为何会知道我同孟泽的事情。我曾在玄魄宫同孟泽定下终身大事，那一夜，没有旁人在场。可我偏偏怕你担心，将几句话寄在离骨折扇上，那扇子飞回采星阁，到了你的手上。你或许没有本事窥到扇子经历过的场景，但是南宭一定有这个能力，他通过折扇便能看到我同孟泽在一起时的场景，听到我们说过的话。”
他不答话，脸上泛上点点寒光。那欢跃明媚的桃花眼眸是曾经的样子，只是再不是我以为的单纯善良、不谙世事。
不答话，便是默认了吧。
“从凌波仙洲回来的这一路上，本神尊一直在想你的事。你是天帝身边的仙官，本该一心一意伺候天帝，不曾外出，却对婧宸公主和二殿下很了解。你知道婧宸公主去找小倌哥，你知道二殿下的婚宴借了比翼鸟，甚至，你能看到比翼鸟，听我说完请帖上的那几句话后，你就知道是凌波仙会，甚至知道凌波仙会的风俗，知道仙会上会送出一个宝物。其实……你故意说不知道是哪个国的公子，是怕我知道后不去吧？所以你才故意说忘了，待我追不上比翼鸟之后，才告诉我是轩辕国……你其实是在利用我对你的疼爱，用尽心思把我引到凌波仙洲吧？如果不是为成全你，本神尊大概永远不会去赴这仙会。”
说完这段话的时候，阁外九月的凉风拂过，案几上的烛火终于燃到了尽头。
随即而来的是无边的寂静，静到只能听到我略微虚弱的喘息之声。
他一直跪在我面前，不曾移动半分。
我抚着腰间的玉玦，温润的触感自指腹漫至心上：“不过，幸好这仙会……叫我重新见到了聂宿神尊的遗物。我曾经找遍银河和无欲海，都没有找到。如今，它终于出现了。”
匀砚跪在我面前，不声不响，不抬头看我，也不说要走。
我不好赶他，又将扇子化成三尺扇剑的模样，撑着它打算回厢房。就要走下采星阁的时候，他忽然跑过来，拉住我的衣袖。
我转身打量着这个比我矮一个头的孩子。他抿紧了唇，虽然不看我，但是眼里露出往常没有的深沉和凝重。
本神尊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孩子。他才七千岁，竟然要听从南宭吩咐，潜伏在旁人身边。我一想到他在跟随我的这些日子里，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样子可能是费力装出来的，便觉得一股悲凉渗入心脾。
“本神尊并不打算为难你，可也没法劝自己对你再如从前那般宠爱。你还年轻，以后的光阴应当好好把握，能辨是非，能判曲直，不要再听从旁人差遣。”
他终究是个年少的孩子，听我说出这些话，虽然强忍住了眼中的泪，却忍不住满面的委屈。
本打算拂袖而去的本神尊看到他的模样，有点儿怜悯他。虽然我并不在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心寒他出卖我，但是掂量了一会儿，问出一句：“你小小年纪为何做南宭那厮的棋子？是他于你有恩，你心甘情愿想用这种办法来还，还是他威胁你？”
他摇摇头，都不是。
我皱眉望着他，细想之下，便有怒火烧上来，语气也严厉了几分，握紧扇子道：“莫不是你愿意当这种窥人行踪、贩人秘密的眼线，愿意当这种任人摆布、听人差遣的棋子？”
他抬眸。
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素书神尊可愿意听匀砚讲一个故事？”
凉风盈袖，叫我愣了愣。
我在采星阁的案几上摆上茶盏，点上灯火，坐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听他讲故事。
也许是我怜悯这个孩子，他即便骗了我，我也不忍心瞧他祈求我的模样。
这故事要从七千年前说起。
四海之内，神州之中，有国名曰雕题。
雕题国临海而居，那里日出鼎盛，光耀辉煌；月出皎皎，水华倚楼。
此国处于仙凡相交之地，有民舍市集，亦有茶楼酒肆，总之与凡间相差无几。国内的凡民多是鱼鲛之后，身为凡人，虽无泣泪成珠的能力，却有饲养珍珠的本事。国内的仙人与凡人有所差别，虽然他们大多也是以养珠子为生，但养的珠子是夜明珠，比珍珠稀罕一些。雕题国产出的珍珠和夜明珠大多售往四海八荒，养活着这一国的子民。这养珠子为业的传统延续已久，家家户户安居于此，自食其力，千万年以来，也算相处和谐，生活得安稳又平静。
凡间有个词叫“珠光宝气”，便说明这珍珠会有光泽泛出来，光泽盈润的珠子是上品，往往一颗值千金；晦暗的珠子卖不出好价钱，不足以养活自己。雕题国养珠，是借星光来养的，尤其是在夜间发光的夜明珠，更需要在夜晚借天上的星光来照耀。
老天对雕题国十分眷顾，千万年来，北斗星宿上的天璇星在夜间普照雕题，给了养珠人足够多的星辉。他们合族都视天璇星为“吉星”，年年都举行对天璇星的祭典。
这颗给了雕题国生存之计的天璇星，在七千年前，不知为何，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起初，养珠人排好珠子，等候一夜，还能勉强赶上天璇星光照耀几个时辰。一千年后，天璇星越发昏暗，隔着云，神仙要屏息凝神才能看到它，凡民更是找不到它。又过了一千年，也就是距今五千年前，雕题国子民无论仙、凡，都找不到天璇星了。
这颗星星，彻底泛不出光亮了。
养珠的子民再也养不出好珠子。
这对整个鱼鲛一族来说，几乎是一场灭顶之灾。
无计可施的雕题国打算向其他国借光养珠，维持生计。国主见轩辕国上空的天玑星星光灿烂，便亲自去轩辕国借光。
本神尊对星宿之事有几分了解，比如天玑星护佑轩辕国这一桩事，我是知道的。天玑主禄存，上古时就庇佑轩辕，使轩辕国十分有钱，所以大公子南宭才可以肆意折腾。在轩辕国，琼楼玉宇处处可见，好不阔气。
轩辕国国主，也就是南宭的父亲——南挚，到底是大国的国主，尽显其胸怀风仪，当即允诺借天玑星之光给雕题国。雕题国的国主也并非吝啬之辈，提出每年向轩辕国进贡夜明珠作为报答。
但是，大国不是“不计较”之国，关乎星光的大事，他们依旧要捍卫自己的利益不被侵犯。轩辕国怕雕题子民为养珠借光无度，使天玑星也黯淡下去，便要求雕题国国主让一位公子到轩辕国当人质，以此要挟雕题国子民借光养珠要取之有度，不可过分贪婪。
雕题国主有三个孩子，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是已故的大夫人所生，七八万岁。
七千年前，原本普照雕题国的天璇星开始黯淡，大夫人便是在那时候突然生病，国主也是在那时候娶了一位貌美的小夫人，三年后小夫人为雕题国诞下一位公主。
两千年后，大夫人随天璇星一并消陨，那时候，小公主已经两千岁，而且已经有了名字，叫“云妍”，如云绰约，有容妍婳。
可小夫人并不喜欢这位公主，起初云妍不明白自己的亲娘为何会讨厌自己，后来渐渐长大，便晓得了，她娘一心一意想生一位公子，想借着雕题国国主的宠爱，将来母凭子贵，继承这雕题国的国主之位。
小夫人的算盘打得很好。可是生了云妍之后，她竟再无法生育。诸多的怨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积累，日复一日，这怨恨便统统算在了公主云妍的头上。
起初小夫人对云妍只是责骂，后来竟渐渐动起手来。雕题国临海而建，为了惩戒仙人和犯了大律的凡民，国主专门在海底建了水牢。水性再好的凡人在水牢里也撑不过两个时辰，仙人浸在其中虽不致死，三五天下来却也能丢半条命。
云妍两千岁的时候，她已经被自己的亲娘关过几百次了，最后一次，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三个月。她的两位兄长继承了大夫人慈悯的胸怀，以前她困在牢底，兄长们便会去海里救她。可是那一次，两位兄长因为天璇星黯淡之事去普陀山取佛经，为表虔诚，在山上陪菩萨念经九十九天。
那时，雕题国国主从轩辕国借光归来，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借到光了，忧的是自己的儿子要去轩辕国当人质。于是在那三个月里，他日日等着儿子们从普陀山归来，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小女儿。
国主回来的那天，吩咐小夫人准备夜明珠给轩辕国。小夫人使唤云妍去收集珠子。谁知，公主云妍不小心丢了一颗夜明珠，惹得小夫人大怒。云妍被关进水牢，直到她的两位兄长从普陀山归来，她才得救，彼时，她的小身子已被海水浸脱了好几层皮，泡得浮肿不堪。
三个月后，她才恢复几分，能下床走路了。
雕题国国主决定命二公子前往轩辕国当人质。
也许是为报答兄长的恩情，也许是为逃离小夫人的魔爪，听闻此事的云妍奔至父亲面前，要求自己替二哥当人质。
“可你是女儿身……”国主忧心忡忡。
“父亲大人应当有办法将云妍暂时化成男儿模样。”她依然执着。
本神尊不晓得这位雕题国国主对这位小公主是怎样的感情，隐约觉得，应当不是十分疼爱。因为，他终究是决定将云妍化成男儿模样，叫她代替兄长去当人质。
至于这位小公主在他国会经历什么、会不会吃苦、会不会被欺负，国主似乎并不关心。
公主云妍带着进贡给轩辕国的一车夜明珠离开了雕题国。她终究是为这个国家的子民的生存而离开，所以那天举国相送。日出恢宏，朝霞似焰，撩开海雾，映着她的一身男装明媚鲜艳。
她回头的时候，见她亲娘掩了掩面，却不见落泪，倒是她的兄长将她送出百里之外，依依惜别。
少女驾车，怒马鲜衣。
日出离开雕题，日落到达轩辕。
广寒之下，南宭大公子拿着千眼菩提坠子，于皎皎月光之中亲自迎接她。
云妍翻身下马，身后一车夜明珠，映得整个人都泛着缥缈朦胧的光。
她指了指身后那一车夜明珠，抬头看南宭，开口道：“大公子，我弄丢了一颗，你介意吗？”
雕题国的小公主云妍就这样去轩辕国做了人质，雕题子民感念小公主所做的牺牲，五千年来，遵循规则，虽借天玑星之光养珠，却从不滥用。
故事听到这里，已是傍晚，窗外已经有隐约的星光探入采星阁，如绡纱浮于茶水之上，细看茶盏之中这微小的景象，忽然觉得这一切如同星光，与苍茫海面纠缠。七千年的生死存亡与家国仇怨叫人唏嘘。
本神尊终于知道这位云妍小公主便是眼前的匀砚。
我多少是有些震惊的，她原来是女儿身。
我更没有想到，这七千年中，她有五千年是作为别国的人质而活。
她在轻柔星光中抬眸，星辉拂过她的眉眼，如我在银河第一次见她那般，桃花眼，小白脸，是个极好看的小神仙。
“你法力为何这般弱？你娘欺负你，你就算不愿意还手，为何不躲？”本神尊想到这般好看的小神仙被欺负，便有些愤恨。
她替我换了杯热茶，垂眸道：“雕题国仙凡同住，因为我娘本是凡人，嫁给父亲之后才幻化成仙，所以我虽然能在神界生活，但是身体里有一半是凡人的筋骨，仙法修得极慢，到今日，仙法也十分弱。”
我抿了口茶，心道：怪不得当时婧宸公主来采星阁“负荆请罪”时，用凡间的蒙汗药就能将匀砚迷倒。
“神尊大人，你问我为何我小小年纪就去当南宭的棋子，是他对我有恩我心甘情愿，还是他对我有恨，威逼我去当他的眼线。”她顿了顿，摇摇头，跪在我面前，“其实都不是。我作为一名人质，在轩辕国本有专人伺候，亦有专人看守，不需要替大公子办事……可是，我想出来看一看，我觉得一直被关着……很寂寞。”
这孩子，大概是因为年少时候经常被她娘关在水牢里，所以心里有些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