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一眼笑得蹲到地上的苏措,苏智极度不忿,嘿嘿笑了几声,扬声叫:“阿措,你笑那么开心,也过来试试。我倒要看看你穿十件八件毛衣时候的样子。”

苏措起初要拒绝,但是王忱第一个叫起好来,其它人也纷纷赞同。苏措瞪了苏智一眼,大概他再也穿不下第五件毛衣,无奈之下,她“噢”一声:“那好吧。我试试看。”

她收拾牌桌,笨拙得拢一拢牌,然后开始洗牌。许一昊看着她糟糕的洗牌动作,摇摇头:“你以前玩过么?”

陈子嘉敲敲桌子,清脆的声音好像沉吟。他笑着看她:“一会穿毛衣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新手的运气比较好。”苏措笑微微,“你们难道不晓得这句话吗。”

王忱看到苏措拿起牌,诡异的笑了,拉一拉林铮的手:“咱们过去看热闹,一会保管精彩。”

快傍晚了,林铮抬头看了眼碧蓝色的天空,朝沙发后背一靠,闭上眼睛开口轻轻说:“你还真是关心苏措。你说,男生是不是都喜欢她那样子的女孩,美丽聪明得不像话,什么都懂,从来都是得到表扬和喜爱。”

“你想哪里去了。”王忱神色一紧,立刻说。

“我跟许一昊的事情没有瞒你,你也不要瞒我。”林铮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如火炬。

看到林铮的脸色后王忱放慢语气,肯定的说:“就算是有,也是过去了。她太难捉摸,太神秘。看起来说说笑笑,心里想什么,谁都不知道。而且——”他目光扫一眼牌桌,深深叹气:“喜欢她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不差我一个。”

半小时后,所有人已经开始吃惊了。苏措大杀四方,她几乎每次都赢,即使输,损失也是最小的,陈子嘉和许一昊则是连输带败。她根本没有碰过毛衣,剩下的几件全让陈子嘉和许一昊也穿到身上,跟苏智一样成了圆滚滚的小胖子,拿牌都有困难。因为跟平时的反差太大,所有人捂着肚子大笑,包括他们自己也忍俊不禁,就差在地板上打滚。

骄人的战绩使得所有人都已经凑到桌前,包括应晨这样对玩牌完全没有兴趣的人都饶有兴致的看着苏措的一句一动。应晨就站在她身后,时不时跟苏智交换一下错愕的眼神。她注意到苏措的手在牌面上滑动,在对方要出什么牌之前,她白皙的手指就已经落到了自己将要出的牌上,仿佛能够预知。

“你是不是在记牌?”陈子嘉一开始的胸有成竹不翼而飞,满脸无奈,“在赌场上,这可是作弊。”

许一昊简短的否定的他的话:“不是记牌,是算牌。”

苏措嘴角一弯,表情充满神秘:“最好的赌徒都是数学家。”说话间,手里一把牌全给扔了出去,她也随之站了起来。“好了,苏智你来接着玩吧。这次再输,可没人帮你了。”

慢条斯理的咳嗽了一声,王忱放声笑,插话说:“我早知道会这样了。你们玩牌怎么可能玩得过苏措呢?我可是听到她们白院长说,她没事的时候,编过好几个玩牌的软件了。算法规律摸的一清二楚的。”

许一昊看一眼苏措,摇头笑了:“原来如此。”

“那你说你没玩过?”陈子嘉擦一擦满头的汗,既好气又好笑。

“我没有撒谎啊,我只跟计算机玩过。不过我估计你们不会再想跟我玩牌了吧,如果还想再穿毛衣我是一点都不介意的。”边笑着她边站起来,回了书房。

无所事事的一天往往过得非常快,苏措边写程序边看着电脑里的资料。电脑硬盘里基本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资料,往往连她自己都不晓得放到哪里。她一边搜索着资料,无意中发现很久以前的一份文档,是关于华大和学校历任校长的一些介绍,是她刚上大学时搜罗到的,那时候没来得及看,在电脑里一搁就是几年。

“准备开始烧烤,下去吧。”

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苏措猛然回过头。许一昊站在门边,看着她。他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脸色看不真切,他眼睛发亮,脸庞的轮廓也渐渐清楚起来。

“啊,都这样晚了么?”苏措看了眼时间,然后吃惊的扭头看窗外的天色,果真是红霞满天的时候了。“我还以为时间很早呢。”说着她揉揉手指,“啪”一声合上笔记本。

“苏措,”他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几近叹息,“我爸打算让我出国念研,学国际法。”

“你爸?噢,许校长?”苏措因为刚刚看到的文章心神不宁,她几乎是不经过大脑的问出来:“师兄,问你一件事情。”

许一昊朝她走过去。近了之后他看到苏措脸色苍白,神情若有所思,一点都没有下午玩牌时的精神。他让自己定了定神,目光的温柔不自觉的流露出来。

“你说。”

苏措微微蹙着眉头,左手抚上太阳穴,一边思索一边问:“许校长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在杜克大学做过半年的访问学者?”

许一昊怎么想不到她问这个,当下正是吃惊居多。他努力想了想,说:“我不清楚,我爸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也是,”苏措低着头,“哦”一声,“也是,那时候你大概刚刚出生吧,怎么可能知道。”

“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苏措笑了笑,“没什——”

刚说了没几个字,山间忽的起了一阵风,本就没有关严的窗户给大风吹开,窗框“砰”的一声撞到苏措后脑勺,疼痛的同时她看到眼前金星乱飞。苏措忍着疼,捂着头想要站起,却被许一昊一把摁到椅子上,重新坐了下去。他认真起来,不论是气势还是表情都非常凌厉。“手拿开,让我看看。”

苏措给撞晕了,一时也忘记闪躲,再说她的动作怎么能跟许一昊这样玩过篮球的人比。等她想起来的时候,许一昊已经站到她的身后。他弯下腰,小心的拨开她的头发,手指小心的在她发间滑动,呼出的气息擦过她的脖子:“是不是撞到了这里?”

门口又哗啦一声被人拉开。

“苏措,还没下——”

这次进来的是陈子嘉。苏措怔怔抬起头来。来人的脸色在看到窗户下两人亲密暧昧的动作后刷一下沉下去,连个缓冲都没有。苏措站起来,许一昊发觉她的动作,疑惑的直起身子。看到陈子嘉之后,他眉头一皱,习惯性的抱起胳膊,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两人目光在空中接触,仿佛闪电一样。

苏措立刻觉得头疼陡然加剧了好几倍。她露出个笑,解释说:“刚刚撞到头了。”

这时院子里串出烧烤的香气。她找了个借口匆匆下了楼。

难得他们找来那么多烧烤的工具,而且还做的有模有样的。炭火正旺,苏智把一盘烤排骨往烤盘上放东西,响起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

看到苏措出现在院子里,苏智那叫一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你哥哥我不错吧。也不光是你会做饭,我也不差的。”

接过他递来的餐碟,苏措拍拍他的肩膀,鼓励说:“那是那是,以后做家庭妇男肯定前途无限。”

在两人所正对的方向,刚刚可以看到许一昊跟陈子嘉一前一后的进了花园,虽然看上去跟平时的表情差不多,可是眉头紧锁,神色大异,以苏智对二人的了解,刚刚在楼上一定出了事情。

“我记得他们俩刚刚去找你了,怎么比你后下来?”苏智拉着妹妹在烧烤桌前坐下,审视着问:“你们三刚刚没事吧?”

“没啊,能有什么。”苏措笑微微反问。

“他们脾气都很好。世界上除了你能把他们气成那个样子,我想不出还有别人了。”苏智存心不放过她,顿一顿后说:“他们两人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你不会不知道他们的心意,好好想想。”

苏措白他一眼,所答非所问:“我去找我嫂子。”

夜色降临了,应晨包了块头巾,正在用长长的竹筷翻着几块排骨。她脸烤得红红的,每烤好一快就分给众人,自己一口也没吃,只在那里忙碌着。苏措去了厨房,把下午煮好的姜枣茶乘到茶壶里端出来,给每个人的杯子满上。

“这是什么?”林铮好奇的问。

“是用大枣和姜煮的水,在烧烤的时候吃对胃比较好。”应晨解释说。

“你怎么那么清楚?”米诗看着她。

应晨扑哧一笑:“苏智喜欢啊。陪他在外面吃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苏措不大能吃烧烤,几口之后就饱了,不过既然大家都还未在桌子旁吃的津津有味欢天喜地,她也不能先走。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座位怎么会在应晨和苏智中间,两人说话、给对方夹菜都要绕过她,怎么看都像只一千瓦的大灯泡。

很快男生们开始拼起酒来。林铮跟米诗在劝,苏措趁机去挂了个电话,然后拉着应晨来到花园的角落。隔着几颗大树,可以看到那边树下灯火通明,几个男生正在拼酒。

“阿措你有事?”应晨担心的看了看苏智,再扭头看苏措。她说话时脖子上的项链上的紫色水晶随着灯光微微晃动着,光芒闪耀。

苏措拿出准备好的白色信封递给她,然后放低声音:“你们就要走了,我没什么可以送的,只有这个了。师姐你一定要收下。”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和未开封的密码纸。应晨翻来覆去的看着那张毫无任何特殊的卡,完全不明所以,疑惑中她抬头看到苏措对她点头微笑的脸庞,一瞬间恍然大悟,尽管她竭力克制,可脸上的表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在很长一短时间内,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爸妈给我的钱都在这张卡上,我已经全部兑换过了。”苏措说。

应晨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又闭上。反复数次后她把信封递回去,终于说话:“你这是做什么!你知道苏智不会要你就给我?你以为我会接受?我们哪里差这点钱呢。你自己留着吧,万一有点什么事情也好有急用。”

她起初说话还有点气恼,杂七杂八也没个逻辑;不过到后来已经平和多了,目光里尽是叹息。

“我知道,这些钱在国外也用不了很久。”苏措轻轻一顿:“你们也不差这点钱,所以我才给的,当作是我的一番心意吧。你们这一走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更多的,我也没有了。再说,这些钱本来就是苏智的。师姐,你收下吧。”

她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应晨还是听出罕见的恳求意味。她看着苏措的眼睛,清清楚楚的说:“你为什么不肯花苏智的爸妈的钱?现在你也管他们叫爸妈。除非你告诉我原因。不然我不会接收。”

苏措唇角挑起了一丝笑:“我自己有足够的钱的。习惯了,怎么也改不过来了。”

应晨摇头苦笑,她垂下目光看到胸前的项链,“这项链是你送给苏智的?”

“不是,是苏智送给你的,”苏措笑笑,“对了,我想先走——”

话音未落,院子另一头一片哗然。根本不用费尽,应晨听到苏措的名字被提及,颜色一变,拉着她就往回走。

陈子嘉跟许一昊一身酒气,站在餐桌旁,脸色阴郁的看着对方,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好像一点火星就可以引爆燃烧起来。看到苏措出现,两个人都把目光转了回来,但是火药味更浓。

“苏措,三年都过去了。今天你把话说清楚。”陈子嘉几乎是红了眼睛,咬牙切齿的说,“我们两个,你到底喜欢谁?只要你一句话,另一个人马上退出。”

许一昊扶着桌子,不说话。他目光胶在苏措身上,仿佛要在她的动作里找到答案。

所有人都给这一幕惊住了,四下里人声寂灭,仿佛所有人都偃声摒息等待着那个时刻。一向喜欢玩笑的王忱在这紧要关头毫不吭声,他跟林铮坐在沙发上,两个人凝着脸。苏措听到轰隆一声响起。她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侧了头,看的人不是陈子嘉,也不是许一昊,而是米诗。米诗的脸上的表情极其凄苦恼恨,看像她的目光裂成了千片万片。

“一个都没有,”苏措面无表情,“没有谁。”

尽管这个答案是意料之内,可是在此之前却没人愿意相信它。苏智瞥了一眼苏措,觉得积蓄到现在的醉意陡然袭来,他无力的靠在墙上,声音包含悲悯:“阿措,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江为止已经死了。”

二十五

记不清多少年没有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苏措大脑瞬间被人炸开,然后呼吸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抽走,长痛不息的日子再次来临。极度安静的环境下,甚至是风过树叶的簌簌声和草丛中的虫鸣声都破除不了的死寂里,院子里任何琐碎细节一一被点明,包括苏措身上的每个细节。人人都看得到她的脸在月光和院子里摇曳的灯光下里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白色,几近可见分辨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却瞧不见血液的流动。

“你跟着他俩发什么疯?”应晨气的发抖,朝苏智吼,“还嫌不够?”

这一吼提醒了所有人,大家都变了变姿态,目瞪口呆的吧目光转向苏智。众人一系列的动作终于带来细切的喧嚣声。

一阵夜风飘飘渺渺的吹来,那随风而来呜呜声似乎带着别样的气息,隐约能够听到,但注意去听,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异世界的窃窃私语。苏措的头发给这阵风吹乱了,她静静看着满院的灯光,可是就连灯光也不能给她半点温暖,浑身的力气被一缕一缕的的抽走。

“我没疯,我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苏智眼睛亮的吓人,他拿着瓶子往嘴里倒了一口酒,狠狠把一张照片掷于桌上,击出清脆的一声响,“阿措,你为了一个死去的江为止,还要我行我素到什么什么时候?他已经死了啊,活不过来的那种死法啊。这么几年,你有哪一天为自己活着的?为什么不替你自己想一想?你替他拿了第一名,替他考上了华大,替他学了工程物理……”

他说不下去了,靠着墙滑下去:“我一直以为是叔叔婶婶的死让你不能释怀,可是我到底错了。你瞒了我们整整三年,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你为江为止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难道你还打算为了他一辈子不谈恋爱?为了一个死掉的人置活人于不顾?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啊,看看。”

许一昊最先拿起了照片,然后所有人都凑了过来。

应晨又急又怒的过去扶起坐到地上的苏智,同时瞥了一眼照片,面色一凛,正是上次他们在苏智同学家里看到的那一张,也不知道苏智是什么时候跟同学要来的。

林铮吃惊:“这个男生是谁?一昊是你么?”说着她撇到许一昊的脸色,心里明白大概:赶紧补充,“啊,不是。”

许一昊仿佛散架了似的站不住,他扶着凳子坐下,眼神忽然溃散,然后就笑。他轻轻把照片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缓缓点头,沙哑的声音让人不忍卒听:“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早该知道的。纳新那天你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要入会,就是因为这张脸吧。我摔了腿你来医院看我,也是因为这张脸,对吗?”

陈子嘉把照片拿到苏措面前,目光灼灼的盯着她:“苏措,是不是?他是不是江为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追问,可是还是固执的问下去。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心里发狂的大笑,反复的说,你们全都错了,你们全被她给骗了。这才是真相。

照片上的梨树开的那样好,像冬天的雪那样白的刺眼,树下的那张面孔是多年不曾再见到过的,那么生动和英俊,仿佛就在昨日。从不结痂的伤口划再次被薄薄照片锋利的棱角划开。冰冷的感觉顺着血管流过她的脊背往上爬动,最后传递到她的心脏,不过一瞬就冻结成冰,血为之不流。苏措觉得心悸,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后退数步。站稳之后,她抬起眼睛看着天空。月亮没入黑厚云层,化不开的墨色从天而降,笼罩了她身边的一切。偶尔有鸟也在微弱的星光中出现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夜色里,灯光没来由的开始一闪一闪,照得她的影子也胡明忽灭,影影幢幢,映在洁白的壁上,像是成了另一个人。

苏措站着,任凭心悸的感觉一波一波的刺激她的全身的每处器官。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可是她管不了。目光垂了片刻然后,她终于抬起来,然后微微一笑。她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微微扬着嘴角,无声无息叫人觉得舒服。

陈子嘉距她最近,只有他看到她虽然笑,但目光深深,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雾,层层叠叠地将所有情绪,连同光芒一并挡住,只在眼睛最深处流出露出极其微薄的凄凉悲怆,冰冷的冻僵了月光。那双眼睛仿佛在他身体里,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大家目瞪口呆看着她上了楼,然后提着书包走下来,穿过花园,一步一步朝大门而去。所有人都矗在原地,像是忘记了怎么动弹。

在她的手碰到大门的一刻,陈子嘉忽然如梦初醒,他奔过去从后紧紧箍住她的腰,下巴紧紧压在她的肩头。他抱的那么用力,好像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怀里这个女孩多么纤瘦。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陈子嘉双臂仿佛铁环,在她耳边怒吼。

苏措用尽浑身力气挣扎,可是她越用力挣扎,身后的人抱的也越紧,怎么用力都是徒劳。陈子嘉不说话,就那么抱着她,等着她耗尽所有力气。

米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瞪着陈子嘉,脸上是一种近乎崩溃的表情。她伸手去掰他的手臂,撕心裂肺的边哭边叫:“你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你那么喜欢她干什么?她连心都没有啊。”

米诗疯狂的抓着陈子嘉的手臂,长长的指甲在他胳膊上抓出几道殷红的痕迹。她的出现使得陈子嘉分了神,手臂因为疼下意识的一松,苏措趁机就从他怀里挣扎开,几乎是跑到了院门,一把扭开了把手。

一阵雪白的车灯光芒到院子里。众人尚未明白何事,先听到了引擎熄火的声音。一辆雪白的小轿车停在门口,刘菲打开了左侧车门。

虽然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情,刘菲在门口看到院子里每个人的脸色,也就隐隐猜到七八分。她仔细的观察苏措,她脸色惨白,下唇已经被咬得出血。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艰难和极度的隐忍。刘菲毫无言语的环顾四周,心疼的搂住她离开。

上车之后苏措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夜景,树影婆娑,蝉噪如故,远处的灯光一闪而没,不知道多少人已经沉于梦乡。她知道刘菲在看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谢谢你,师姐。麻烦你送我回学校吧。”

“回学校?你还怕他们找不到你?”刘菲踩了一脚刹车,侧头看她,“去我家吧。”

“不用了,我回学校。”苏措无声无息的摇头。

刘菲把车停在路边,抓住她的手,试图把热度传给她。她轻声说:“阿措,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哭?”苏措疑惑,然后怔怔说:“我忘记了。”

她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哭过,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不知道怎么怎么才会哭,怎样才会哭。她实在彻彻底底的忘记了它。

刘菲无声的看着她,最后终于启动了汽车。

那晚苏措睡得很不好。半夜的时候她醒过来,抱着胳膊蜷在床头,开始回忆自己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最后她终于想起,那是父母去世后的那年除夕。她坐在爷爷家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左手跟右手下着围棋。苏智跟其他几个堂兄弟放着焰火,色彩斑斓的焰火冲天而起,消失在黑沉沉的天际,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起身拉开窗帘,清晨的蒙蒙亮光破窗而出。

见时候差不多,她叫醒杨雪。吃完早饭后,两人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杨雪现在为了考研几乎丢掉了半条命,整个暑假除了上课都呆在自习室复习。苏措则去了实验室。

虽然时间很早,苏措到的科学中心四层的时候,还是照例看到这个项目的领头人赵教授的办公室亮起了灯。

赵教授她是科学院院士,在高能物理和原子物理上就极高,也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女院士之一。除了苏措,她是呆在实验室最久的人。她年近七十,头发白了大半,但思维灵活的像年轻人。她不是华大的教授,在西部一个研究院工作,只是因为这个项目而回到华大。

她不喜欢说话,非常严厉,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出一点错就要全部推翻重来,所以有时候显得不近人情。苏措并不喜欢听人闲言闲语,可也渐渐听到传言说她年轻时曾经结过婚,后来因为太专注科学忽略家庭,丈夫到了癌症晚期都不知道,去世的时候也在外地没有回去;从那之后,儿子就不肯认这个母亲。几乎是众叛亲离,几十年来一直如此。

可是她却非常偏爱苏措。偏爱得所有人都知道,不过也没人奇怪,在大家心目中,苏措的确是值得特别看重的。

刚刚坐下不久,苏措就给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苏措极其尊敬她,毕恭毕敬的站着。

她从镜片后看着苏措,说:“要不要念我的研究生?”

苏措疑心自己听错。赵教授好几年没带过硕士研究生了,手下只有几个博士。悄悄的打量她的神色,苏措终于确信她刚刚是说出了这句话,当下真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拉着她写下字据永不反悔。

“太好了太好了。”苏措几乎是跳起来,笑容溢满了嘴角眼底,脸庞皎洁如月。

赵教授她也笑了,缓缓说:“不过,你知道的,研究所在西部,以后会很辛苦。”

“我不怕的。”苏措眼睛熠熠发亮。那个研究所本来就是她心心念念打算考的,如今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赵教授被苏措的笑容感染,微笑着点点头,她没有看错人。那样的精神,那样的勇气,仿佛是四五十年前的自己,对自己所热爱的科学有着一种不顾一切奋发向上的决裂,有着一中信仰般的热情。这样的人会做出成就来。

“嗯。”赵教授低了头看手里的一沓实验数据,露出花白的头发:“对了,昨天你们校长问了我关于你的情况。”

苏措左眼皮开始跳:“是许校长么?”

“他没说什么,随便问了几句。”赵教授有点疑惑的说。像华大这样国内顶尖的大学,大学校长早就不仅仅是一小之长这样简单了。每天除了开会就是处理事情,会特地问起学校里一个小小的本科生,这种事情简直没法相信。

苏措心里疙瘩一声。怎么算,她只在医院碰到过许校长一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还会记得她?

好在赵教授没有再说下去。她年纪很大,置身科学又太久,对除了物理之外的事情并不太关心,也就是想起来而顺嘴这么一提而已。

中午的时候苏措请了假,提前离开了实验室去到机场,那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天气炎热,蝉仿佛都不叫了。苏智和陈子嘉都是今天出国。她这几天并没有避开,可是他们仿佛销声匿迹了一样,就连要走也没给她个电话。

苏措不知道具体的起飞时间,到了机场一看,才知道飞机是晚上六点和八点起飞。她来得还是太早了。

首都机场是国内最大的机场,差不多每分钟都有飞机降落和起飞。苏措在国际机场候机厅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翻开随身带来的书。她身边坐着一群不知道那个国家的来的游客,声音很高的交谈,说着苏措完全听不懂的陌生语言。

那本书看第三遍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他们走进了大厅。

相送的人倒是不多,是陈子嘉和应晨的长辈。至少对应晨和陈子嘉而言,出国是常事,国外也都有亲人在,出去了也不会陌生。

只是没有苏智。他们托运完了行李后隔开了分别叙话,苏智给暂时冷落到了一旁。苏措知道,他们所有的亲人都没有来。她站起来,悄悄拉着他来到大厅的另一边。

苏智压根没想到苏措会来,愕然的看着她。那晚上的事情犹在眼前,他一下子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

“居然都不告诉我你今天几点的飞机。”苏措哼一声,“我起码在机场等了三个钟头。”

苏智苦笑:“我怕你不愿意见我……而我也不敢见你。”

几天不见,他头发长了一些,盖住了半个耳朵。苏措帮他理一理鬓角上的尘埃,依然笑着,声音不自然的低了:“你是我的哥哥啊,小的时候带我钻狗洞玩泥巴的事情我一点都没忘。有年回乡带着我去人家果园偷桔子,害得我被狗咬。”

“那只狗好像挺大的,比我们矮不了多少。”苏智评论说。

“还好意思说,”苏措瞪一眼他,“所以我到现在都不喜欢狗。”

苏智展开双臂,像小时候一样拥抱着她:“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他想,时间流水,他们比小时候长高长大了,如今有了各自的生活。其中的艰难困苦,哪里又应该又能道给外人听?从小到大,苏措跟别人的妹妹都不一样。不会撒娇,不会粘着哥哥,不会找哥哥帮忙。她甚至从来不惹麻烦。苏智很小的时候曾经设想过苏措可怜巴巴的找他帮忙,而他是则非常男子汉大气概的去保护她的场景,可惜那种情节从来没出现过。

来往的行人以为这一对是情侣,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他松开手后,苏措从书包里拿出两卷宣纸递过去给他,笑着说:“你们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这一份送给你跟应师姐,这一份送给陈师兄。大学这几年,我欠了他不少人情,只有拿这个聊表一下心意。哦,我走了之后再看吧。”

“是什么?”苏智沉吟说,“为什么不自己给?”

苏措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哥哥,我累了。”

说完她展颜一笑,握一握他的手,跟着刚刚下机的人群离开。她穿着浅棕色的长裙,消失在绚烂的夕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