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你瘦了。”陈子嘉从容微笑着,手上却加大了一点力度。他舍不得放开她。

苏措同样打量着他。两个人面孔离得那么近,近到似乎超出了安全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楚对方眼底的每屡变化。

时光从不客气的,哪怕只有三四年,可那依然是时光,从来不会像风一样过而无痕,这三四年的时间改变了他。他的眼睛变了,他也变了。苏措昏沉沉的想,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不过某些东西随着时光潜入了潜入了那漂亮的深邃的眼睛后面,潜入了风衣下面的身体里,藏在她看不清楚的角落里。

这个时候,苏措终于才意识这个拥抱到底出了问题,她浑身不由自主的开始僵硬,却强自挑上了一丝笑,侧头说:“放开我吧。”

陈子嘉神情平静,专注的眼神不着痕迹的打量她,可却让苏措觉得他在寻找什么。半晌之后,他微笑着松开手。

苏措向他点头示意,然后经过他身边去提那只打满水的桶。陈子嘉审视的看一眼她,大步走过去抢先一步把桶提起来,顺着山间小路往外走,她跟在他身后,发现他一步都没有走错。

苏措都没有开口,她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刚刚被他怀抱捂热的身体再次急速的冷却下去。她不是因为没有话说,而是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论说哪句都不对。从他出现在这里,似乎她就一直错下去。

蔡玉正在操场上打转,看到两人一前一后的回来,立刻拉着苏措到一边解释说:“他刚刚来找你,我就说你在后面打水,把路指给他。”

苏措晓得蔡玉咳嗽没有好吹不得风,而操场上风又大,她推着她进了屋子,说:“不变成肺炎你不甘心吗?学校只有你一个人,看病又那么不方便。”

“他刚刚出现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我都以为是做梦,”蔡玉看着陈子嘉的背影,问,“彬彬有礼的问我你在哪里,问我你好不好。他是谁?”

“是我哥哥的同学。”苏措不高不低的答了一句。

蔡玉不是个多事的人,可是看到苏措一下子面沉似水,顿时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并不简单,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目前看来,他是一个人来的。苏措烧完水从厨房出来,看到陈子嘉立在操场上,凝视远方的连绵不断的状似蜿蜒巨龙般的山峦,阳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

苏措坐在操场边上的大石块,轻微的动作惊动了陈子嘉,他走过来,苏措让出身畔的位子。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苏措微笑着问他,“而且没在美国?”

“我修满了学分,提前一年毕业,今年八月回来的,”陈子嘉说,“我爸爸身体出了点问题,又因为工作的事情,耽误两个月才来这里。”

苏措压根没问他在哪里工作,目光蜻蜓点水的掠过他身上的风衣,那件衣服大概是她大半年的补助吧。她微笑着问:“既然能提前毕业,你成绩很好吧。”

陈子嘉神情淡然的一笑,说:“毕业的时候是学院第一。”

“恭喜你,你总是那么优秀。”苏措笑笑,那昏沉沉的感觉一直没从她大脑离开,“所以谁说中国学生在商学院学不好的,都是胡说。”

“这个是什么。”陈子嘉弯腰捡起地上的空药瓶,在瞥到瓶上的标签时本来尚存微笑的脸一下子转青,浮上极度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反复的看着药瓶上的英文和中文若干次,终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蓦地转身过来扣住苏措的肩膀,狠狠的,痛彻心扉的问:“是什么?这药是怎么回事?”

那忽如起来的神色剧变让苏措摸不着头脑,愣了半晌,直到看到陈子嘉脸色愈发难看才想起看他手里的东西,然后词不达意的解释:“啊,这个药,这个药瓶不是我的。我没有生病。”

陈子嘉浑身陡然一松,情绪变化太快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苏措微微仰着头,看到他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是赵老师的药,”苏措把药瓶从他手里拿回来,轻轻的摇晃着,凝视着远方,慢慢的说,“那天我在她办公室捡到的。她得了肝癌,也不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医院。我劝不动她,我怎么都劝不动她。”

陈子嘉脸色一凛,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不是你的事情,你已经尽力了。这种病谁都没办法,而且她年纪也大了。”

苏措恍如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师兄,你知道吗,我爷爷也是得这个病,前后还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医生说他是疼死的,可是他从来没在我们露出一点半点来,他还是一样谈笑风生。他去世前我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说,阿措你小声点,好吵啊。”

陈子嘉恻然,紧紧揽住她到自己怀里。苏措又累又乏,没了力气,顺从的靠在他肩上。他低头看她,山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和头发。他脱下风衣,小心的搭在她身上。就在那时,他听到了她低声说了一句话。

因为风声太大,那句话他听得不是很清楚,可是就算几个音节也已经叫他心跳急速加快,浑身都在抖;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模模糊糊的那句话,仿佛数次后他终于确信她的确是说出了那句。

“你让我想一想。”

三十三

山里的深秋天比别的地方来得早,夜晚的时候风声猎猎,吹落树叶。陈子嘉来了不过两天,对这里的一切就很快的熟悉起来。孩子们在的时候,山村小学里就热闹多了,上体育课的时候孩子们踢毽子扔沙包,开心极了,笑声连天,跟回音连成一片,响在山谷里。

下课的时候苏措从教室里出来,带着学生们去了隔壁的图书室。陈子嘉也在那里,聚精会神的翻着一本书。这里的图书是捐赠的,来自全国各地。

孩子们飞奔着跑进去,都很热情的管他叫陈叔叔。陈子嘉蹲下来跟他们说话,笑容亲切得不得了。两天还不到,他就能准确的叫出所有三十多个孩子的名字。蔡玉捅一捅苏措,愕然的问:“他怎么那么快记住的?”

苏措看的他英俊的侧脸,并不意外。她从来都知道他能做成什么事情。陈子嘉从图书室走出来的时候,苏措看到他还拿着那本书,疑惑的问:“这些书都是给孩子看的,你拿着干什么?”

陈子嘉挑起眉毛朝图书室看一眼:“里面有多少书是你捐的?”

苏措摊手:“我不记得。”

“但这本肯定是。”陈子嘉翻开扉页递过去,“是你的字,写着的时间是七年前,那时候你大一吧。”

苏措认真一看,还真的是,不由得含笑道:“都七年了,时间真快。”

说话间两人走到操场边上的树下,树叶已经全黄了,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在细碎的下雨。

沙沙声被陈子嘉的手机铃声盖过,对苏措点头示意之后,他去操场那头接电话。苏措回到图书室里,刚刚遇到齐小飞拿着本书兴致勃勃的从里面冲出来。

“苏老师。”拉着苏措坐下,齐小飞指着书上那副宇航员在太空行走的图画认真的问:“为什么人在太空中可以飘起来,不会落到地上?”

苏措略为思考了一下,然后她示意齐小飞看户外的太阳,解释说:“你看,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是不会落到地面上来对不对?所以宇航员也不会落到地面上,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这番话显然使得他更糊涂的同时又来了兴趣。

“因为万有引力的存在,”苏措拿过一张草稿纸开始一边画图示意一边讲,“在这个宇宙中最多的也是无处不在的……”

整整两个钟头和以后的两天,苏措一有空都在给齐小飞讲普通物理里的知识,起初她害怕齐小飞听不懂而讲的很浅,可是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实在是比一般的小孩子强太多,而且极难得的是对物理有种天然的领悟力,对一般孩子难以理解的基础且抽象概念,例如加速度、惯性、力场等,他居然一下子就心领神会,那种天赋是在让人乍舌。

蔡玉吃惊得不得了,连连说:“我知道小飞很聪明,可是没想到居然是个小天才。”

在苏措给他讲课的过程中,陈子嘉有时也在一旁,两人时常交换吃惊的眼神。齐小飞怀里抱着苏措写着的笔记一蹦一跳的离开,看着他顽皮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陈子嘉感慨万千:“难怪说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才都在成长的过程中给扼杀了,果真是这样。”

把目光收回来,苏措才想起回应他的话:“我觉得,其实是天才也未必好,大部分人童年都享受不到,实在得不偿失。”

“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吧。”陈子嘉侧过头看她。

苏措蹙起鼻尖,轻笑:“不是的。我成绩不好。”

“你故意的。”陈子嘉眼里一抹了然闪过,随之趋紧一步,低了头看着苏措略带狡黠笑意的嘴角和波光粼粼的眼睛。

苏措抿嘴一笑,她微微抬起下巴:“开始怕你不习惯山里的生活,很苦吧。”

“在国外的时候,赶论文作实习生的时候,一天一顿饭也是吃过的。”陈子嘉淡然的微笑,说,“真正走进大山里,才会感受到这里的伟岸巍峨。”

“真的在这里过日子,也就不那么漂亮了。”苏措说,“不论哪朝哪代,最苦的永远都是农民,其中的艰辛劳累哪里又是我们能知道的。”

陈子嘉凝视她的眼睛:“我知道的。我不是不知民生疾苦的大公子。”

苏措一笑,这话好像苏智曾经跟她说过。她眺望远处,其实就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地方是如此接近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可惜,总是要回去的。

第二天两人离开了齐家屯小学回到县城。一直下了山走到公路上,苏措依然有点担心,她一走,蔡玉一个人又要忙得不可开交,再次病了怎么办?

“别担心。”上车后陈子嘉说,“老师大概明后天就到了。”

乡间的大客车抖的利害,苏措凝起眉头,不解的看着他。

“我问了一下情况。”陈子嘉简短的回答了一句。

苏措自然也听懂了。她知道这对他来说大概也是举手之劳,可依然感激他能够记得那么清楚,客气道:“谢谢你。”

陈子嘉一笑带过,转到另一个话题上:“苏智和应晨最近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他语气里的跟刚刚相比有点重,苏措警觉:“很久没有联系了。他们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一下。”陈子嘉笑着摊一摊手。

那段路颠簸得厉害,加上他们坐在后排就更抖,好像随时可以把心肝肺腑给颠出来;返回省城的时候苏措跟他说自己回研究所,不过陈子嘉无论如何都不让。三年前苏措已经知道再也争不赢他,只得让他送着她回到研究所。他站在大门外,没有进去。夜色朦胧,四野无人,研究所所在的那一片建筑群在黑夜里露出轮廓,仿佛是高原上的一座座纪念碑一样端庄;高原上的风吹过来,很烈很大,吹得站不住。

大门口的路灯虽然亮,可是四周墨色太浓,发白的灯光也只能刚刚把两人所在一小片照亮;苏措说完“一路小心”之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话,陈子嘉就那么捧起她的脸,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很专注,但是落下去却极轻,蜻蜓点水般擦过她的额角。

苏措回神的时候,恰好看到他已经坐进了那辆送他们回来的出租车里,他在车子里对她微笑。

昏沉沉的拿出证件检查之后,苏措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苏措抬起头,看到邵炜正从树下的阴影里出来。他笑着跟她招呼:“两个星期到了,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哪怕是一晚上不睡都要回来的。”

苏措斜一眼他,玩笑道:“我是好学生,当然会准时回来。”

两人结伴走回去,邵炜继续说:“对了,他们正准备在我宿舍烫火锅,你也一起来吧。哦,当然,如果你不累的话。”

苏措一犹,正打算开口拒绝的时候看到他眼底莫名的神色闪过,当即完全同意:“等我半小时。”

去的时候邵炜宿舍一如既往的热闹,一锅菜刚刚煮开。因为刚刚洗了澡,苏措头发湿漉漉的,直直的垂在半腰;脸颊和嘴唇着罕见的潮红,眉目分明,仿佛化了精致的妆。一见之后,大家轰然一笑,说:“怎么来了个小姑娘?”

都是平时熟得不得了的那帮人,苏措也不客气,自己拿了只碗死活找个位子在一帮人里挤着坐下,然后慢悠悠的说:“各位才是年轻人啊,本人老得路都快走不动了。”

说完,旁边一个叫王露的小师妹就笑:“那师姐就快找个男朋友啊。再说,你孤家寡人,我们哪里敢轻举妄动呢。”

几年来苏措听类似的话听的耳朵生茧,早就习惯了对此选择性的失聪,可是今天这句确让她没来由的胸口奇怪的一抖,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她自己也不记得了。捞起一块肉片盛到油碟里,苏措笑得一脸暧昧的看着王露:“晓得你在想什么,想嫁人了吧。不如师姐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包管才貌双全。”

王露也不客气:“说说看。”

苏措笑着一指坐在对面的男生:“叶海澜怎么样?”

那个叫叶海澜的男生本来就在留心听他们说话,登时脸烧得痛红,抬头看了一眼王露,讷讷的一句都说不出来,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瞧他的样子好像很不得立刻从这个屋子消失。

王露哪里想得到苏措一下子就戳到点子上,拿一只眼睛瞄着苏措,另一只眼睛瞄叶海澜,尴尬和期盼兼而有之。

一座人左看看王露,右看看叶海澜,安静下来,只以眼神交流。在作这样交流的气氛中,众人纷纷看出了点门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一个劲的催促两个人说话,在众人的逼迫下,叶海澜结结巴巴的开口:“师姐你别开玩笑了——”

话虽然对着苏措说的,可是他眼睛却停在王露身上。邵炜当机立断的拍拍叶海澜的肩膀:“难得有人说出来了。既然有机会那就要抓住,错过了就悔之晚矣。”

叶海澜从这句话里得到了莫大勇气,很快冷静下来,一言不眨的看着王露:“没错,师姐没说错。我就是这个意思,王露,你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说完他不再闪避目光,盯着王露眼都不眨。苏措也笑着对王露说:“好不好给句话,别让人家干等着。”

刚刚王露都一直镇定,现在忽然红了脸,声音细得不得了:“好啊。”

那个“好”字一出口,所有人开始拍桌子敲板凳,笑声掀翻屋顶。平时的研究太苦闷,难得有件乐事。那晚实在是乐疯了,借题发挥,简直不记得是怎么收场的。闹声喧哗震天,起初隔壁的几个宿舍还表示了不满,后来知道是这件喜事,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搞得跟他们俩要结婚似的。若干年后苏措才知道这件事情作为典型的风流佳话在研究院里代代相传,几年后这一对结婚的时候,她还托人送去了一份大礼。

总之那天聚会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喝多了,摇摇晃晃的摸回宿舍,把满屋狼藉留给苏措和邵炜收拾。

两个人一个收拾厨房,一个收拾客厅。走了两小时山路加上又坐了一天的车,再对付完屋子里的狼籍后,苏措简直累的虚脱,可是却在邵炜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换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

邵炜从厨房里出来,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笑容满面的说:“你一早就看出他们是一对了吧,我倒是一直没看出来。原来你还很有做媒人的潜质,应该开个婚介所什么的。”

“我也觉得,”苏措直乐,“王露和叶海澜也够呛,两人一个腼腆一个嘴硬,死活不肯说,我就推波助澜了一把。”

“你这一推的确不错,”邵炜斜靠着厨房门口,说,“本来大家是给我送行,结果变成庆祝那小两口定情。”

“送行?”苏措抬起下巴看他。

“是啊,送行。”邵炜依然保持着笑容和姿态,一眼不眨的看着苏措:“我给调到国家数学中心了。”

苏措热情洋溢的点头:“现在终于定下来吧。啊,多好多好。”

灯光下苏措脸上灿烂的笑容让邵炜心头涌上伤感,他手脚僵硬的几乎不能动,半晌后才慢慢的说:“陈子嘉一直送你回来的?”

给这个问题问得苏措笑容一敛,她沉静下来,问:“是你告诉他?”

邵炜再次想起一个星期前的那件事情。陈子嘉在研究所里找到他,清清楚楚的跟他说,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他记得陈子嘉说那话的神态,目光平静,彬彬有礼,嘴角挂着从容的微笑,眼睛的那种志在必得的信心让他震惊。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缺少了什么,是信心。

灯光在他的眉毛和眼睛下投下一片阴影,苏措看不到他的眼神,只依稀觉得他笑容比刚才深的多,脸上的酒窝却没被笑出来。暗自诧异的时候却听到他说:“我以为你是无法再爱任何人,原来你只是不能爱我。很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这话让苏措猛然站起来,站起来太剧烈以致头晕眼花,苏措听到耳边嗡嗡响,眼前四壁旋转,灯光忽明忽暗,恍惚着地震将至。那种奇怪的感觉很快就以她意想不到的速度消失了,她镇定下来。

“谢谢你的招待,师兄。你一路顺风。”苏措微微笑道。

她所站的地方就在门边,也就伸一伸手,门就顺从的给拉开了。站在门口,她清楚的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气。她那么的想离开,可是脚步停留在门槛一步也挪不懂,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么。

转个身回来,她正对着邵炜所在的方向,下颚微微颔着,没有看他,自言自语般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邵师兄,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你早就可以调走,却因为我还留在这里,这些,我都知道。我负债累累,我欠了太多我还不了的债——”

说话时她的头发从肩头垂了下来,悬在空中,反射出幽幽的暗红色光芒。邵炜凝视着那样的光芒,然后走过去拍拍她微微发抖的肩膀,竟然是笑容满面:“你不用抱歉,我高兴这么几年都在你身边。可是,我认识你的时候,太晚了,我输给了太多的人。从此之后,你只能是我的小师妹了。”

苏措低着头没说话,拖着脚步朝外走。离开前,她小心的掩上了门。

对于他们来说,工作调动这种事情,数年下来见得也不少,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别宣扬的大事情,反正是国家需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再说科学界这个圈子说大其实也不大,怎么都会遇到。

相比之下,苏措更担心赵教授的身体,她除了自己手头的工作之外,也主动负担起了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任务。赵教授不愿意苏措的照顾,可是苏措日复一日的坚持,实在让赵教授也无能为力。那学期最后两三个月内,她的病情没有恶化。第二年开春之后,她还带着苏措参加了一个物理方面的会议。

会议持续了一周,是在南方的一个小海岛上开的。跟北方漫天风雪不一样,这里还是炎热的夏天,椰子树和热带植物长的生机茂盛,绿意盎然;海洋广袤无垠,她们住的地方临近海边,一到夜晚就听到海风呜呜的吹过。

苏措第一次这么靠近大海,新奇得像个孩子,晚上她独自一人溜出去,在沙滩上沿着海岸线散步,每走一步,地上就印出一个小坑。

返回招待所,赵教授还没睡,她看着苏措笑:“一个人也能玩的那么高兴,现在看上去,到像个孩子了。”

苏措眨眨眼。在年龄上比起来,赵教授的确可以把她看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赵教授看着窗外的海洋,颇有感触:“我的孙女看到这片海洋,也应该跟你一样高兴。”

“孙女?”头一次听到导师说起自己的家人,苏措一愣。

“人老了,就会想起很多事情,很多早就该忘记的琐碎事情,”赵教授放下手里的相框,近似于自言自语的说,“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苏措无法接腔,她在灯光下看清相框里的照片。那是张黑白照片,虽然起码有几十年,可是保存的很好,照片上的赵教授清秀甜美,怀里抱着个婴儿,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

面对苍老,时光便会倒流。

照片的存在或许是件残酷的事情。她对抗时间,证据一样的帮助人们保存了过去的记忆,已经故去的人在照片里可以笑容依旧,已经消逝的时间曾经开放的如花绚烂;它有意无意提醒人们,年华老去,时不再来。

那是赵教授唯一一次跟苏措提到自己的家人。

回到研究所,赵教授就病倒了。她起初去了省医院,后来又给强行送到了解放军总医院就医。苏措是想陪着她一起去的,可是赵教授坚决不许。看到赵教授留给她的计划和任务,苏措这才知道她早就预知了这一天,把以后大半年内她需要完成的任务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每分钟都给排满。

研究生阶段的最后一个暑假还是来临了。苏措每天都在实验室忙得昏天黑地,咬着牙一点一点的把这个暑假熬过去。她总是坐在离电话最远的地方,只要电话一响,她都逃跑一样的避开。

三十四

接到苏智电话的那天,是研究生阶段最后一个学年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正是晚上,苏措处理完一组实验数据,正打算关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苏智的声音高亢有力,第一句话就是报喜,说自己当爹了。这算是苏措这段时间以来接到的最好消息,她大喜过望,详细的听着苏智汇报情况,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末了命令她:“如果有空,来法国看你的小侄女吧。”

这话苏智也说了若干次,不过这次苏措头一次认真的考虑起这件事情来。最近她本来也有假,护照也办了下来,再说呆在研究所也是七上八下的担心,不如真的去国外看看自己那个刚刚出生的小侄女?然后她就决定下来。

去法国的过程需要在首都机场转机,拖着行李箱通过海关时,苏错环顾四周,一样热闹,一样的人来人往。四年前大学毕业离开这个城市,四年后又回来,虽然外面变成什么样子她并不清楚,可是光看这翻新后的国际机场,就知道这座城市也应该有所改变。

苏措前面的一行人都是外国人,很热闹的说着什么,说的手舞足蹈的不停比划。苏措为了免受其害,朝后退了一小步,可是还上被一个前面那人打到手臂,那个有着大胡子的外国人立刻回头朝她说了一串法语,然后一顿,又说了一长串英文。苏措的英文听力很糟,加上那个人的口音并不标准,她只隐约的听出来他是在道歉,就笑着摆摆手。

“他在问你能不能跟他合照。”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措一回头就看到接近一年不见的邵炜拖着行李走来。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衣服给烫的笔直,风度翩翩。也不光是他,那是一行人,七八个人都穿着非常正式,苏措对其中一位有印象,是华大数学系的教授,是位国内知名的数学家;她随即想起刚刚在报纸上读到国际数学年会在法国召开的新闻,顿时恍然大悟。

“怎么你也去法国?”邵炜问她。

“去看我的小侄女。”一提起这件事情,苏措眉飞色舞,掩饰不住的喜悦。

邵炜凝视苏措,笑着点头:“好啊。”

托运完行李,邵炜把苏措介绍给那些数学家认识。知道这个漂亮的姑娘是学物理的,又是赵若教授的得意弟子,对苏措亲切非常。

“对了,”邵炜问她:“我听说赵老师——”

苏措脸色一变,飞快的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邵炜无声的一叹。她还是这样,自作主张的把所有人关在外面。

他们在头等舱,跟她的位子不在一处。一在窗边坐下,她就开始打盹。两天前开始,她就开始奔波,累得姓什么都快不知道。听到空姐温柔的用中法两语提醒旅客的起飞前的注意事项,苏措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想:若干年来,她好像总是在疲惫劳累中挣扎着过日子。为什么人生搞成这个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原因。

到了法国之后才发现巴黎正在下雨,异国的雨看上去跟国内也没有什么区别,苏措在机场给苏智应晨打了电话,家里的电话,手机始终没有人接听。她几乎呕得快吐血,恨不得立刻买机票飞回去。在语言环境全然陌生的异国,她哪怕有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唯一庆幸的,好在这里还不止她一个人。

邵炜看着她:“怎么你事先没告诉你哥?”

苏措狠狠踩着光滑可鉴的地板,笑得那叫一个无奈:“我想给他个惊喜,可他倒好,直接给我个惊讶。”

“那跟我们去酒店,然后再打电话找他。”

巴黎跟苏措想象中的决然不一样,她在苏智的照片里看到过这个城市的一切,早就领略过其中的风情和浪漫,四处弥漫的浓浓历史气息,所有一切她并不意外,也不觉得新鲜,仿佛早已来过这里。让她惊奇的是另一件事:一路走来,街头各种露天咖啡馆、餐厅到公园,众目睽睽下热吻的情侣随处可见,哪怕是下雨都不能删减他们的兴致,只是让这环境看上去更加浪漫。

这哪里是普鲁斯特笔下的巴黎?苏措想。完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