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铭是一国之君,虽然京中还有太上皇坐镇,但他一个天子离朝太久也不太合适,况且这回立了大功,还削了辽王羽翼,正是乘胜追击掌握大权的时候,他不便多留,陪着苏冥寻了五六日后,便携着李美人班师回朝。

苏冥一直留在北境,直到来年四月份,冬雪融尽,山谷里穿暖花开。然而他的两鬓却留在了冬日,染上了雪色。虽则积郁成疾,但起初的惊惶和痛苦之后,因为没寻到伶俜的尸体,他心中竟然渐渐升起了一股不知哪里来的预感,他觉得伶俜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

他身上有着一品亲王的封号,坠下山谷的又是王妃。大营里的将领起初不敢怠慢,虽然谷中积雪重重,仍然每日不畏严寒跟着他搜寻。只是时日长了,难免疲懒,直到天气暖和了点,又才打起十二分精神。

可惜仍旧没有寻到王妃的身影,倒是在一处岩缝中找打了另一个坠落的护卫,因为天气寒冷,尸身并未腐烂,只是已经失了人形,模样惨不忍睹。那日跟着苏冥一起出来的将军,一见到这人,暗道不好,朝苏冥看去,果然见着他脸色骤变,摇摇晃晃,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次之后,又是小半月,出去搜寻的人终于在一处山洞中发现了东西。发现的是一个小士兵,说是在一处山洞中,看到一堆白骨,白骨上是撕烂的衣服,旁边还有一把剑。

苏冥颤抖着手接过那把剑,他认得这剑,正是他送给伶俜的,坠下山时,她手中就握着这剑。虽然已经过了几个月,他心中已不像最开始那样激动,但此时此刻要真正面临结局,他还是没法接受,深呼吸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才勉强发出声音:“在哪里?你速速带我去。”

小士兵走在前头引路,小心翼翼道:“禀王爷,那看起来是个狼洞,不过里面已经没了狼,许是被我们这些日子大张旗鼓的进山给吓走了。里头好多野兽的骸骨,应该都是被野狼叼进去过冬的。”

他说得拐弯抹角,但谁都听得出是在告诉苏冥,王妃上被狼叼走吃了,如今只剩骸骨,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一行人入了洞内,比起外头的春寒料峭,这洞内倒是暖和得狠,地上果真许多骸骨。经过了一个干燥的冬日,那些骸骨发出白森森的颜色,也包括了那堆还缠着碎片衣物的人骨。

虽然世有化成灰也认得一说,但苏冥也不得不承认,他不认得那堆白骨,即使他认得那已经成了碎片的锦棉袄子。

跟在他身旁的林将军赶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道:“王爷,节哀吧!”其实这话早就说过,但这位王爷对王妃用情太深,据说又是救他才坠得山,说了许多回,仍旧是没甚么用。

苏冥好容易稳定情绪,慢慢走上前跪下,颤抖着手正要拾起地上的遗骨时,目光落在下方一处浅浅的足印。

他面色一怔,转头问刚刚那个小士兵:“你动过这尸骨吗?”

小士兵吓得赶紧摇头,王妃的尸骸,他一个小卒子哪里敢动。苏冥盯着那脚印看了半晌,又朝身后看去,一串凌乱的脚印蔓延到洞口,那是之前小士兵留下的,和这衣服下浅浅的印子截然不同。他眯着眼睛再去看别的地方,却并没有看到相似的脚印,这说明狼洞里有人来过,偏偏又只剩下这一只淡淡的脚印,只怕是故意擦去了印记。

先前那种伶俜还活着的预感,又升了上来。只要有半点不合常理,不同寻常,都可能是伶俜还活着的预示,这样的执念和期冀,是让他活下去的动力。

他亲手将那堆衣服和尸骸烧成了一抔灰,用小匣子装好。隔日便出发,回了京城。他轻装简行,只带了两个随从,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月便抵达京城。

离开几月,京城还是那个京城,却又好像哪里变得不同,似乎一派生气盎然,颇有些新帝励精图治的欣欣向荣。进了城后,很快得知,去年岁末,太上皇和太后替今上择了一名皇后,今上亲征班师回朝第三日,便举行了封后大典。那皇后是徽州以耕读传家闻达的王氏千金。王氏一族虽是大家族,但并非勋贵世家,朝中也无权臣,祖上倒是出过两位大儒,但算起来,那王皇后也确实只能算是平民皇后,却又是书香门第千金。据称王皇后才貌双全,与皇上鹣鲽情深,刚入驻中宫不到两月,便传出了喜讯,如今独宠于后宫。可谓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苏冥没有立马去皇宫觐见皇上,而是先回了自己宅子。一路风雨兼程,身心俱疲。周嬷嬷一见他两鬓白发,双眼一红,两行热泪滚了下来,道:“公子,你怎么成这样了?”安宁王妃坠落山谷而亡的消息,去年皇上班师回朝后,就已经传遍京城。周嬷嬷虽在宅子了鲜少出门,也听了这消息。心急如焚地等着自家公子回来,冬来春去五个多月过去,终于把人给盼回来,但模样却大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双鬓竟已发白,漆黑如墨的眼睛如两口枯井,没有半点神采。

在边境大营时,苏冥从未揽镜自照,如今回到寝房里,朝那棱镜无意一瞥,一时竟有些骇然。他赶紧摆摆头打起精神,如今伶俜还生死未卜,他不能倒下。

他回京的消息很快传至宫中,宫里太监传来旨意,让他马上进宫觐见。他虽则很累,还是沐浴更衣,去了宫里。

四月未见,比起颓唐的苏冥,皇上倒是一派春风得意。如今他扫平朝堂,手握兵权,又娶了美娇娘为后,不久之后就要当爹。确实应该春风得意。苏冥面无表情地行礼。宋铭走上前虚虚扶起他:“一路上辛苦了罢!”

苏冥微微垂头,淡声回他:“还好。”

宋铭请他入座,目光落在他双鬓的白发上,幽幽叹了口气:“我接到信报,说你已经寻到十一的尸骨。我知你不好受,但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要节哀。”

苏冥点头:“多谢陛下关心,微臣明白的。”

宋铭又问:“你有何打算?”

苏冥道:“十一走了,我在这个世上就再无牵无挂,本打算随她一起去的,但想想若是她在那边见到我,大约是不会高兴的,所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等过段日子,我打算回寒山寺,落发为僧,余生青灯古佛相伴。”

宋铭看着他怔了怔:“你打算好了?”

苏冥点头,又道:“陛下不肖为我担心,我曾在寺庙里待了近十年,若不是遇到十一,这辈子本就没有尘缘牵挂。如今十一走了,我的尘缘也了,回寺庙里也理所当然。”罢了,话锋一转,“对了,我刚刚看陛下这里的内侍和宫婢都是新面孔,看来陛下一切都已经清扫干净,如此这般,微臣也走得放心。”

宋铭微微一笑:“是啊!这宫里的人大多是皇后手下的,我回来之后全部换上了我自己培养的人,所以你瞧着面生。”

苏冥又点了点头:“听闻陛下立了后,是徽州大家王氏一族的小姐,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如今已经有了喜。微臣恭喜陛下。”

宋铭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欣然道:“去年出征的时候,我不是同你说过父皇和太后在帮我选后么?一回来他们就已经确定了人选,我本来没报指望,见了人竟发觉皇后甚得我意。本来是打算让她同我一起来见你的,只可惜这些时日她害喜害得厉害,一直在中宫修养。”

苏冥勾唇轻笑了笑:“陛下和皇后琴瑟和鸣,微臣替陛下感到高兴。”

宋铭笑道:“我少时荒唐,声色犬马,来来往往皆是虚情假意,如今长大了,有了皇后,才知道夫妻恩爱,相依相偎,比一切都珍贵。皇后待我很好,我也会好好珍惜。”

两人又叙了一会儿,苏冥才告辞出宫。暮色上来,高耸的宫墙,在月辉下,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苏冥出了宫门,转头朝墙内神色莫辨地望了片刻,直到赶车的护卫上来唤他:“王爷!”

苏冥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上了马车。回到宅子,家中已经侯了两个人。一个是表妹苏词,一个是伶俜表哥宁璨。两人见他回来,立马迎上去,各自拉了他一只手臂,目光落在他发白的双鬓上,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125.一二五

苏冥看着两人痛哭流涕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俩别忙着哭,我没事的。”

苏词擦了擦眼睛,瓮声瓮气道:“表哥,我知道表嫂没了对你打击很大,你要挺住,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宁璨也连连点头附和:“世事无常,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但表妹在那边肯定也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苏冥抽开被两人攥得生疼的手臂,无奈叹道:“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他走到旁边的圈椅坐下,又挥挥手让两人也落座。

两个人相互看了眼,诚惶诚恐地在对面坐好。

苏冥抿唇默了片刻,冷不丁问:“小词,立后大典你去观礼了吗?”

苏词不知表哥为何不谈论表嫂的事,反而是关心皇上的婚姻大事,但他不提伤心事也是好的,于是她忙不迭点头:“去了的。去年立后大典十分隆重,皇上和皇后一起祭祀太庙,又颁布圣旨大赦天下,还给京城穷苦百姓发放衣物和粮油,热闹一直持续到出了正月十五,整个京城的热闹才稍稍平静。”

苏冥若有所思点点头:“那王皇后你也见过?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苏词嗯了一声:“立后大典见过。据说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徽州王氏,长得花容月貌,气质娴静温柔。我见皇上对她很满意。虽然立后大典之后就再没见过,但听说皇上皇后情投意合,鹣鲽情深,独宠于后宫,与寻常夫妻无异。”她说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我听闻皇上从前很荒唐,如今这是浪子回头,也算是稀奇。”

她话音落下后半晌,发觉苏冥蹙眉没有任何回应,低声唤道:“表哥,你在想什么?”

苏冥回神,对她摇摇头,微微笑道:“小词,你找个机会看能不能进宫觐见皇后?”

苏词咦了一声,奇怪问:“这个王皇后有甚么问题么?”

苏冥好整以暇道:“如果你见到了就没有问题。”

苏词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想着他遭受丧妻之痛,连头发都白了不少,也就没好奇多问,只点头应他:“我明日就去请命进宫。”

一旁宁璨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愉生,你今后有何打算?”

苏冥勉强笑了笑:“过阵子再说,总归你们不用担心。”罢了,又看了看两人,“你们也要好好的,这么晚两个人一起出来,怕是会被人说闲话。既然如此,宁兄不如早些提亲,趁着我还在京中,还能替我表妹做个主。”

苏词虽则大咧咧,但听他这般说,悄悄觑了眼宁璨,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宁璨讪讪一笑,倒也直白:“我本是打算等你回京,就让媒人上门。可没想到……”

苏冥知道他说的是伶俜,他摇摇头:“你不用考虑这么多,人生苦短,错过了一日就少了一日,千万别像我和十一。我看你们还是早早办了喜事才好。”

宁璨看了看苏词,点头低低嗯了一声:“我回去就同父亲说,先把亲事定下来。”

苏词抬头对上苏冥,眼眶又红了几分:“表哥,弟弟们就要回京了,到时我让他们陪着你。”

苏冥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送走两人,已经是二更天,苏冥孤零零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从前想到宋铭要抢伶俜,他失望透顶,只惟愿是自己多心的猜疑。但如今却全心盼着这一切就是他一手策划,至少这样的话,伶俜就还活着。其实这本是他无法接受伶俜离开的一点念想,但如今这念想如星火燎原,怎么都压不下去。

隔日晌午,苏词赶来给他汇报:“宫里来了消息,说皇后这些日子害喜不大舒服,让我过些日子再进宫觐见。”说着有些抱怨道,“我都说了是给皇后带一些安胎的补品都不让我去,皇上也对皇后太宠了些。”

苏冥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苏词眨眨眼睛:“你知道甚么?”

苏冥微微牵起唇角:“没甚么,既然宫里不让去见皇后,那就暂时别见罢。”

苏词见他神色有些古怪,却也不好多问,只咕哝着应了一声,兄妹俩一起用了午膳,才不甚放心地告别。而此时的苏冥,心中有股呼之欲出的情绪急需发泄,可又怕自己是空欢喜一场,只得勉强压制住。

他让人去宋梁栋府上递了帖子,两人在京中一处茶楼相聚。宋梁栋正在当值,但也很快赶来。看到苏冥一时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话来。妻子家中这两年接二连三发生大事,好在他已经开府单过,不至于让她在偌大的家中受委屈。但这回十一出事,沈锦还是以泪洗面了好些日子,宋梁栋心里也一直难受着,还担心苏冥想不开,好在现下见他神色还算正常。

两人进了屋子,苏冥开门见山道:“英才,我想进一趟皇宫,你帮我。”

宋梁栋道:“你进皇宫不是只要说一声么?为何要我帮你?”

苏冥摇头:“我是要去后宫,而且不能让皇上知道。”

“后宫?”

宋梁栋一头雾水:“你去后宫作何?如今后宫就只有王皇后一个人呢!”

苏冥道:“我想见一见王皇后。”

宋梁栋抓住他的手:“如今皇宫守备森严,都是谨言的近卫,我们锦衣卫只负责皇城的安全。我要进宫也不是说进就进,何况是后宫。愉生,你告诉我你到底想作何?”

苏冥思忖片刻,干脆如实道:“我怀疑王皇后就是十一。”

宋梁栋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苏冥道:“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也只是猜测,所以要亲自进宫求证。”

宋梁栋神色沉下来,苏冥素来不是个乱说话的人,他垂眸沉思了片刻:“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自从封后大典之后,我就从来没见过王皇后,我母亲也未曾进过宫。但因为太后太妃们尚在,母亲时常去沁园,倒也就没多想。”他抬起头,“你的意思是说十一还活着,是谨言偷龙转凤把她弄进了宫?他这还是人么?”

苏冥淡淡点头,苦笑道:“我倒是希望他确实这样做了。”

宋梁栋知道他的意思,若是真的是自己那混账堂弟所为,至少说明十一还活着。可这叫什么事啊!他本以为这一两年宋铭长大了,当了皇上更是成熟懂事,做事稳妥,也没再做过荒唐事。哪知是憋了个大的。

他想了想:“要进只得等天黑了,才好不被发现,法子也不是没有,内香药库的内侍太监三天会出一次宫采办香料药材,今日正好是他们出来的日子,我想办法让你扮成内侍混进去。”

苏冥拱手作揖:“多谢英才兄。”

宋梁栋摆摆手:“你既是我妻弟亦是我好友,如今还是比我爵位高两等的一品亲王,你可别跟我客气。”一想到自己的混账堂弟极有可能把人媳妇儿抢了,封个亲王算是补偿么?臭不脸的!

苏冥又问:“绫罗还好吧?”

宋梁栋叹了口气:“家中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事情,侯府没了,父亲作恶多端,母亲出家。她能好到哪里去,若不是膝下有三个儿女,恐怕她早就支撑不过去。”

苏冥微微动容:“幸好绫罗嫁的人是你,不然我都不敢想象,她在夫家的日子如何过?”

宋梁栋嘿嘿笑着抓了抓头:“可是这些痛我也不能代她受,也只能尽全力护着她。再说了,就算我这里不给力,你还能让她受欺负去。”

苏冥摇摇头,怅然道:“这些年我也常常自顾不暇。”

宋梁栋拍拍他的肩膀:“若是谨言真的做出那等夺兄弟|妻的缺德事,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苏冥笑:“愉生感激不尽。”

宋梁栋从金吾卫到锦衣卫,对皇城大内那一套流程再熟悉不过,虽然如今宫内大换血,但规矩并未变。从内香药库出来两个太监很容易被他买通。等天黑下来,那采办的马车才回宫,而苏冥则乔装改扮成了其中一个太监。

因为后宫形同虚设,只有中宫到了晚上还灯火通明。宫院中有内侍和宫婢进进出出,宫殿里头则烛光摇曳,漫纱轻舞,暖香浮动,隐隐约约有轻声笑语飘出来。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一个体态丰腴,螓首蛾眉的女子,靠在美人榻的大引枕上,穿着绛纱袍的宋铭则斜斜坐在她旁边,笑靥盈盈的看着他。

那榻上小几上放着一盘紫玉葡萄,女子细细剥了一颗,笑着送到宋铭的口中:“陛下,这是臣妾今日专程挑选出来的一串葡萄,我尝过的,又香又甜。陛下多吃几颗。”

宋铭被他喂了两颗,再喂来时,他握着她的手一转,送入她的口中:“梓童,你自己也吃。”见她嘴角沾了一点紫色的汁液,他拿起丝绢轻轻拭了拭。

女子靠在他肩头,娇声道:“臣妾这些日子一直待在锦绣宫里,哪里都没去,都快闷坏了,什么时候陛下能陪臣妾出宫走走?”

宋铭浅笑:“你忘了太医是如何说的?你身子不好,得静养着,等到孩子生下来,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你要想走动,在御花园走走也是不错的,如今满园子的花开了,可是宫外看不到的风景。”

女子娇嗔的撅了撅嘴,娇嗔道:“好吧。”

宋铭伸手掐了掐她变得丰腴的脸,又将手覆在她已经显怀的肚皮上:“小宝贝今日乖不乖?”

女子笑道:“特别乖,一点都没闹我。”

两人正说着,外头有内侍太监来报:“启禀陛下,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说有急令请求陛下处理。”

宋铭嗯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面露幽怨的女子,笑道:“我去去就回来!”

宋铭去得如同一阵风,宫里的皇后百无聊赖。吃了几粒葡萄,便起身到院子里走动。她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肚皮,脸上都是满足。

院子中挂着红灯笼,暮春的暖风轻轻垂着,让人心旷神怡。她慢悠悠走了一圈,目光忽然瞥到月门处,站着一个青衣太监,因着不是她身边的内侍,她咦了一声,走上前歪头道:“你是哪里的公公?找本宫有事么?”

☆、126.一二六

她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位公公,他长得俊朗挺拔,跟宫里的内侍大不相同。而且她看着这个人,心中忽然就隐隐有些发疼。

苏冥默默看着她,眼眶早就已经发红,好容易才忍住了情绪,拱手作揖道:“回娘娘的话,小的只是路过,惊扰了娘娘,还望恕罪。”

里头有宫婢走过来,挥挥手驱逐他:“好大的胆子,锦绣宫岂是你一个奴才随便偷看的地方,还不快走!”

苏冥躬身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对面女子隆起的腹部上,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落下来,又怕被人发现,弯着腰匆匆走开了。

“娘娘,您怎么了?”宫婢见皇后蹙眉捂着胸口,好似很痛苦的样子,赶紧扶着她往内走,“咱们快进屋子歇着。”

皇后闭了闭眼睛,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回到寝宫内休息。

苏冥出宫回到自己宅子里,已经是三更天,宋梁栋一直在院子里候着他,见他回来,忙迎上去问:“怎么样?”问完才发觉他面色煞白,连唇上都看不到半点颜色,又试探道,“真的是十一?”

苏冥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进了屋子,重重坐下,用力闭上眼睛。

宋梁栋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捋袖子道:“谨言这混账东西,还是人么?我明天就进宫替你讨说话。”

苏冥摆摆手:“你别冲动!总归知道十一还活着,我心里头的一块大石头就算是落了地,心里也有了盼头。所以也不急于一时了。”他顿了顿,“宋铭这个人跟我们以为的不一样,你虽是他堂兄,若是因为这件事找他理论,只怕他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宋梁栋道:“他敢!”

苏冥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英才,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你,魏王齐王其实都是他设计害死的,当然我也难辞其咎。”

宋梁栋大骇:“你们……”

苏冥苦笑:“他当年救了我一命,为了报答他,我帮他登上皇位。这可能是我的报应。”

宋梁栋支吾道:“你也是没办法,再说了齐王魏王又不是你兄弟,你顶多算是择主而栖。”他顿了顿,又道,“你这样说我真是有些不敢想象,他竟然杀了自己的两个亲哥哥。”

苏冥点头:“当时魏王齐王死于他手,我发觉他半点伤心难过都没有,才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怕。后来也一直防着她,想着报完恩,便和十一离开京城。哪晓得……”

宋梁栋抿抿嘴急道:“那现在怎么办?他这是把十一软禁在宫中么?”

苏冥默了片刻摇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是十一不认得我了,而且还怀了身孕。”

宋梁栋睁大眼睛:“什么?!”

苏冥揉了揉额头:“所以在弄清楚之前,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不小心伤害十一。”

宋梁栋听他这样说,急得抓耳挠腮:“那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那混账东西做这些混账事?”他冷笑一声,“连弑杀亲兄长都毫无愧疚,何况是抢个兄弟的妻子,我看他真的是丧心病狂!”

苏冥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我得想办法见到十一,单独和她说话才行。”

宋梁栋想了想:“再过几日是皇后的生辰,谨言定然要去沁园,届时你再进宫一趟,看能不能寻找机会见到十一。”

苏冥点头。

因为怕打草惊蛇,这件事两人也暂时不敢告诉更多人,只能暗自行动。

这夜宋铭因着又政务处理,回到锦绣宫已经很晚了。伶俜还坐在灯旁等着他,见到圆润娴静的女人,温柔地笑着看向自己,他心中也是一软。就算这温情是偷来的那又如何,总归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便已经让人满足。

他走到她身旁,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针线活上:“梓童,你这是在绣什么?”

伶俜笑着举起手中的荷包:“给陛下绣了个荷包,以后天天挂在身上,看到它就能想到臣妾了。”

宋铭点头,笑道:“好。”又扶起她往床上走,“这么晚了,梓童不用等我的,你如今怀着身子,要早些睡才好。”

伶俜道:“可是睡前若是没见到陛下,臣妾会睡不着的。”

宋铭摇头轻笑,扶着她上了床,亲自给她褪了鞋袜,又捻好被子,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你睡吧,我在旁边看着你。”

直到听到她发出均匀的呼吸,他才折身到旁边的卧榻上睡下。虽然因为她怀着身孕,不能同床共寝,但这样近距离,听着她的呼吸入睡,他也觉得十分满足。

一觉醒来,天还没亮,伶俜睁着眼睛,愣愣看向床帏顶上,又猛得坐起身。她的动静,惊醒了素来浅眠的宋铭,他起身问:“怎么了?”

伶俜摇摇头,在黑暗中道:“我做了梦,梦见了我们初见面的那个庄子。”

宋铭心中一怔,赶紧下了榻来到床边:“梦见庄子的什么?”

伶俜摇摇头:“也没什么,好像就是麦浪草垛小河流水。你再给我说说,咱们第一回见面是什么样子的?”

宋铭笑道:“我落了水,你和你的伙伴救了我,我没弄清状况,睁眼就掐你的脖子,简直是忘恩负义,后来我发觉你是梦中的女孩儿,就把你掳回了自己的庄子。”

伶俜睁了睁眼睛:“好像是这样的。”又道,“若是不生病该多好,不然也不会忘了那么重要的事。”

宋铭握着她的手:“以前的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的每一天。”

伶俜点头:“你说得倒也是。”

宋铭道:“天还早着,你再睡会儿,我就坐在你旁边陪你。”

伶俜唔了一声,扶着腰慢慢躺下,在黑暗中低声道:“可是我总觉得把某个很重要的人忘了,想不起来心中空空荡荡的。”

宋铭轻笑,摸了摸她的脸:“傻瓜,你最重要的人就是我啊!”

伶俜想了想也是,虽然心中偶尔空空荡荡,甚至也记不起和这个男人的过往,却总觉得和他心心相印,分开太久便会觉得想念。

到了太后寿辰前一日,在宋梁栋的帮助下,苏冥顺利进了宫。明日宋铭去沁园,照他的性子,定然会让各处宫门落匙,不允许任何进出。所以只得前一日就混入宫里。

夜色已浓,宫中寂静。苏冥远远站在锦绣宫外头,看着里头摇曳的灯光,听着里头隐隐的声音。他不知道宋铭是抱着怎样的心理将伶俜从他手中夺走,他对他披肝沥胆,为他登上皇位呕心沥血,他却在背后捅自己一刀。他明知道,这世上对自己最重要的就是伶俜,他这是杀人还要诛心。

十几年的兄弟情,原来如此脆弱。

他不知道伶俜发生了何事,但他相信她腹中的胎儿就是自己的。是他没保护好她,从她嫁给自己开始,她就跟着自己受尽磨难。如今他们有孩子了,他却还让她处在如此的危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