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斐颇有些意味地看着眼前的小女生,纯得好象不受污染的花,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被她脸上刻意压制却忍不住流露出的轻松和欢喜打动。

当她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房间里传出哭声。

王可斐也听见了,脸色一变,转身进了房间。唐洁原本想跟着一起去看看,又觉得造次,现在离开又有些不妥,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房间里的哭声越来越大,似乎没有停歇的尽头。唐洁终于忍不住还是走到了房间门口。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小孩的房间,她只看见王可斐的背影,他跪在床边,一直拍着孩子,“乖了,乖了,不哭,不哭,爸爸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小孩的声音并没有被他的安慰所打动,反而越演越烈,唐洁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很想走过去告诉他:“哄小孩不是这样的。”

她就这么站在房间门口,走也不是,说话也不是,终于,王可斐想起了她的存在,转头一看,发现她原来就站在房间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我先送你出去。”

他刚离开床边,孩子立刻又哭得更大声了,声音已经沙哑,谁也经不住这么持久地嚎啕。

他又转向孩子,脸色已经有些抓狂,不自觉地扬起手,唐洁吓了一跳,连忙走进去,“王老师!”

她连忙走到孩子的床边,小孩突然见到陌生人,瞬间止住了哭泣,瞪大着眼睛,只是还保持着大哭时的表情。

“不好意思,这小孩子太不省心了。”他扬起的手放了下来。

番外之唐洁:(4)

唐洁这才注意到小孩脸上有不自然的潮红,一开始她以为是哭红的,后来又觉得不对,连耳朵都是红的,伸出手一摸,被烫得缩回了手。

“王老师,她好象发烧了。”

校医院,唐洁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等着皮试结果。

在此之前的几分钟,她看见王可斐手忙脚乱地抱着孩子就往外冲,实在忍不住,才顺手在房间里拿了孩子的外套和衣服,顺手关上了房间的灯,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医院。

“谢谢你。”

“不用。”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唐洁。”

直到若干年后,唐洁依旧清楚地记得她见到王可斐的第一次。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教授的模样。他那么平易近人,又那么狼狈尴尬。那一年的中秋,他跟她一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的孩子在病床上沉沉地睡着。

那一天,月亮应该很圆很亮,她没有看见。她只看见王可斐的侧脸,线条坚硬,下巴还有青色的胡茬,他的眼睛遮挡在镜片之下,神情是那么的疲惫。那一瞬间,她的心被某种钝器轻轻地撞了一下,她一定没有预料到,故事的开局竟是那年明月。

那是唐洁眼里的王可斐,于是当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她看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王可斐,便多了一种想象。

她开始从他光洁的下巴开始想象,想象坐在医院长椅上的他,下巴是一片粗糙的青灰色;接着是他的嘴唇,她总会想起他紧抿嘴唇弯曲成一条浅浅的弧线;最后才是他的眼睛,讲台上的他眼神里没有别人,镜片泛着不知名的光,让人望而生畏,但另一个他却不是这样的,他的眼神疲惫,深邃,带着一股从旷古而来的沧桑,瞬间席卷心灵;下巴,嘴巴,眼睛,鼻梁,蜿蜒成一副图画,图画里的那个男人,是他,又不是他。

唐洁在心里描摹着这样一副画,一次,又一次,若干次,上百次,她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就能刷刷几笔完成对线条的勾勒,一横,一竖,像毛笔一样从心脏上方划过,带着超乎寻常的力量烙上烙印。

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像青春期少女的一次狂想。我们总会对这样的男人产生异乎寻常的好感,由敬佩而生亲近,由亲近而生爱慕,由爱慕而生痴缠,但更多的结局是无疾而终。这些隐秘的心事,像潜伏在青春期少女血液里的病毒,发作的时候觉得天地之大,容身之所不过只是他一个人而已。但总是会过去的,一年,两年,若干年,等你们恋爱,结婚,回过头去看,更像是南柯一梦。

番外之唐洁:(5)

或许你在街上碰见了他,你芳华正茂,他却尤显老态,中年男人的不堪、拘谨、市井、俗气在你眼里一览无遗,你差点认不出他来,擦身而过之后,才引来一阵唏嘘。事后想起,真该庆幸当年的自己不够勇气,否则情何以堪?

又或许,你们再一次相会,觥筹交错,你看着他,年华不再,锋芒尽退,但自有一番气质与风骨,你终于笑吟吟地开口:“老师,当年我曾迷恋过你。”此时听来,真是一句恰倒好处的恭维,无人去深究话真话假,老师的耳根有些微红,不知是酒染红的还是被话醉的,他举起酒杯,看你的眼光多了一份亲近。当筵席散去,你在十字路口跟他挥手,向作别一个很久很久不曾做过的梦,从此以后他只是你的老师,在你的心里,只有尊重,提起他的名字,连涟漪都不曾泛起。

应该是这样的吧?假设我们的唐洁跟这些绝大多数的青春少女一样,她的人生是否就此不同?

但人生哪里经得起假设,犹如一场蝴蝶效应,她都不知究竟是哪里才算是节点?什么时候爱上的?什么时候痴迷的?什么时候念念不忘的?又是什么时候奋起直追的?真的,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她每天都会给王可斐写一封邮件。学校给每位老师都设了一个电子邮箱,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看,但依旧写,每天写,不管他回不回。

信的抬头,总是一如既往

“DEARWANG”非常引人遐想,却又让人指不出不是来。

DEARWANG:

那日读张爱,真是让人惆怅。她与胡兰成,真真谈不上爱的。多可惜,可又觉得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写出这么凄凉的文字来,字字心惊。

DEARWANG:

你知道赵学而吗?那日看TVB的《皆大欢喜》,那个站在谢天华身旁的女子。想必你定是不会看这些三流电视剧的了,但赵学而,终究是不一样的。偶日打开收音机,不知谁放起了多年前她与王杰那首《谁明浪子心》“可惜每次遇上热爱,没法使我感觉我终于遇上幸福…”今生的华彩算是早被蹉跎终结,可想起当年的那首歌,仍然忍不住唏嘘。

DEARWANG:

你会抽烟吧?

寝室的女生那日在讨论,一支烟,对于女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们还是介意男人眼光的。我不会,但却羡慕那些抽烟的女人,想起便觉得美,一种寂寞的绝美。

番外之唐洁:(6)

烟草起初是植物,后来被人摘下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的第一个生命是青绿的,第二个生命是焦黄的,第三个生命是暗红的。女人起初是植物,后来感情被人伤了,心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又一段爱情,又活过来了。然而,分离才是永恒,女人爱并痛着,也快心如死灰了。女人的第一段爱情是青绿的,第二段爱情是焦黄的,第三段爱情是暗红的。

女人与香烟,香烟与爱情,总归是相似的。

她把日记写成邮件,一封一封,全是一片少女心思。

这些字带着些许矫情,却又股说不出的妩媚,隐隐暗含着挑逗与诱惑。她的落款只有一个字母--J。

谁能想到呢?他那么多学生,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恶作剧,但谁又有那么多心思却搞这样一出恶作剧,没有出现的主角勾引,戏还没开场,就被挑起了好奇。

虽然这样的揣度有失偏颇,她不是这样想的,她只是单纯地写着,想着什么写什么,少女的媚态,辗转心思跃然于上,她想,他看着,即使不知道她是谁,但自己最想说的话,最想与人分享的隐秘告诉了他,便就完全了,丝毫没觉出字里行间的隐藏的诱惑与暗语。

再后来便是那次掀然大波,对于王可斐这样的人,她有一种罕见的孤勇,她在纸条上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落款依旧是一个字母--J。她从座位走向讲台,递给他,然后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告白的仪式。

那一刻,她的心镇定无比,浑然不觉这是一幕怎样的惊涛骇浪,更不知他和她,以后将如何自处?她觉得这像是一种仪式。对有些人而言,爱就是爱,但对唐洁不是,对她而言,爱情更像是一种宗教,她如此出格的告白更像是一次宗教的形式。她虔诚无比,双手合十,根本无视周遭诧异的目光。

她看着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不知是恼怒还是震惊,接着匆匆结束,拂手而去。

顷刻,她便被周围的目光包围,好奇心旺盛的甚至出言调侃:

“真是看不出来啊!”

“琼瑶小说看多了吧?”

“这也太开放了吧?大庭广众的交情书…”

唐洁不为所动,她收拾了一下书桌,转身离开,苏紫的感觉没错,那个时候的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不可侵犯的光芒,神圣而又不容人亵渎的光芒。

接下来,便是满城风雨。她身处风暴的中央,反而相安无事,任风动,任幡动,唯心不动。

班主任找她谈话。

番外之唐洁:(7)

“唐洁,告诉我,这只是你开的玩笑对吧?”

她摇头。

“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

她笑了笑,无比真诚的点了点头。

班主任摇头叹息,侃侃而谈,无外乎师道,学道,为人之道,情爱,道德,规矩,约束诸如此类。

唐洁打断他的话:“老师,我已经成年了。”

“但你依旧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难道学生就不容易爱上别人吗?”

“但你爱的对象有问题。”

“爱一个人有错吗?老师,难道你没有爱过吗?”

班主任被她反问的一身冷汗,此时的唐洁是爱情的卫道士,在她的逻辑里爱便是爱了,说了便是说了,告白了便是告白了,与旁人无关,与制度无关,与影响无关,甚至与道德廉耻更无关。

事情的处理结果很快下来了,唐洁没错,王可斐没错,但学校很快让别的老师代了王可斐的课,至少在课堂上他与她没有任何可以接触的机会了。

这一招真真是欲盖弥彰。

倒是王可斐主动找到了唐洁。

“你就是J?”

“那些邮件都是你发的?”

“为什么给我写这些东西?”

他一个问接着一个问,她仰望着他,目光晶莹,却充满了勇气,他问一次,她便点一次头,倒是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王教授风流倜傥,出类拔萃,当然不缺乏拒绝女学生的经验,但遇着唐洁,他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看着她,真真是水木年华,竟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他有些口涩,不知接下去又说些什么。

“你一个人带小孩吗?”她的声音像泉水般清澈。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中秋的夜晚陪着他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一夜的女孩。

“是你?那个来问成绩的学生?”

唐洁的眼眸里闪过惊喜,他对她终究还是有印象的。

番外之唐洁:(8)

后来的谈话越发不着边际。他原本是来质问的,接着该是让这位胆大的女学生早早断了念头。结果,他却顺着她的话头,一句接一句把话题蔓延成一种很迤俪的颜色。

“你的妻子呢?”

“她去世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生死有命。”

“那你一个人?”

“还有豆豆。”

“他几岁了?”

“五岁。”

“你不是一个好父亲。”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出来了。”

“哦?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就知道。”

“是,你说对了,我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

“那是因为你缺了一位女主人。”

话题变得有些暧昧,实在不像是一个老师与学生的谈话。王可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不知不觉地走进唐洁的话里,也不能说是一个圈套,或许一开始,他见着她的第一眼,他就没想过要把她的身份定位成学生。

仅仅只是学生,未免太遗憾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一生中最会遇到某些琼瑶的桥段。比方说在公交车上的一次相遇,又或许遇到某位穷追不舍的男士寄来一束玫瑰,卡片还写着“你是我的天使”,当然,如今的人们不这样说,他们会说这太雷了吧。

琼瑶也好,雷也罢,不过只是生活中的某个段落,平常日子里的一两段插曲,总不会如唐洁把自己的一生都铺陈成一抹让人苦笑不得的哀怨。

她决然的开始,轰轰烈烈的进行,一定要人尽皆知,一定要粉身碎骨,一定要死得其所。

她追王可斐的事情并不算秘密,一开始八卦还有热度有噱头有分量,渐渐地连旁人也觉得乏味,对八卦的热情渐渐降直冰点,也只有当事人对追逐的戏码依旧乐此不疲。

番外之唐洁:(9)

没有谁能抵挡住这样的攻势,虽然王可斐一直处于被动,一直做出拒绝的姿态,但天知道他心里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津津有味地看着唐洁发来的一封封邮件,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并不拒绝她的电话,甚至还能在电话里聊上十几二十分钟的?

再后来,唐洁说:“王老师,下个星期是我生日,我能邀请你陪我过生日吗?”

他终于没有拒绝。

那一天,他跟她聊了很久,甚至还陪她吹了20岁生日的蜡烛。

而那一晚,她没有回宿舍。

很久很久之后,唐洁都无法忘记她的第一次。在她20岁生日的那一个晚上。他跟她说再见,她却一路跟着他,他说我送你回宿舍吧?

唐洁摇头,看着他转身离开,跟在他的身后,没有慢一步也没有快一步。

两个人像是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在他的面前褪下衣衫,她看着他眼里的欲望点燃,然后她闭上双眼,换来心甘情愿。

她怎么能忘记呢?

她的第一次,是怀着怎样献祭般虔诚,在痛楚和甜蜜里,将自己献给爱情。

王可斐是无法拒绝唐洁的,更何况他的心从来就没有坚决过。

他在唐洁离开之后,才觉得荒唐。

他看着凌乱的被子,还有床单上的那抹嫣红,才觉得心惊。

什么时候事情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双手搓着自己的脸,有些不敢相信。他是真的有些后悔。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为亡妻守节,在他的设想里,他不是没有想过要为孩子找一个母亲,但绝对不会是自己的学生。

他也出去相过亲,但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耽误了,他看上的人家不见得会看上他。很自然的事情,也只有在那些学生眼里,才觉得大学老师是受尊重的,但现在的社会,多的是百万富翁,多的是青年才俊,说穿了,你王可斐再有才华,也不过只是一个穷教书匠而已,至于那些看上他的,他却自己有自己的骄傲,挑剔是这些知识分子的劣根性。

从某种程度上,他在唐洁那里找到做为男人至高无上的尊严和存在感。她用一种倾慕又充满着狂热的眼神看着他,她的视线是向上的,也只有仰视才能触及他的下巴,而这样的一种目光竟是出自一位青艾少女,她的青春和她的热烈都散发着一种无法让人拒绝的光芒。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还能如何呢?

番外之唐洁:(10)

王可斐从对唐洁的幻想里抽离出来,一转身就是冰冷的现实,流言蜚语,考评制度,他一想就觉得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