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花很是鄙夷地看了展昭一眼:“你以为是什么,传家宝啊,还要选定一户人家一代代传下来?这三幅图其实最普通不过了,跟书坊画肆卖的没什么两样,笔法也稀疏平常的很,你看了,没准还瞧不上呢。”

“哦?”展昭饶有兴致地追问,“神仙的东西,为什么这么普通——不应该是很稀罕的么?”

“这就是神仙的不同凡响之处了,”小青花一脸的对神仙的崇拜与向往,“东西做的太稀罕了,就成了宝贝了,你们这点觉悟,破铜烂铁都要争抢,见到宝图,还不抢疯了?”

“破铜烂铁?”

“就是铜钱啦什么的,”小青花很是气派地挥挥手,精准地诠释了什么叫视金钱如粪土,“神仙在世间留下这图,未必就想让人去到仙山,就好像……就好像你在大街上遇到人拉你去吃饭,人家不一定是真的想请你,说不准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的明白?”

为了强调,小青花还特意使用了东瀛扶桑人氏的说话方式。

“你说的我大概明白,神仙留图的目的,不是真的希望凡人去到仙山,也许只是想让这图湮没于人世——就如同很多地方的衙门,门扇大开——不一定真的欢迎百姓前来告状,只是假惺惺地张起公理的幌子而已,看来即便是神仙,也存着门第高低之见,”见小青花面有赞同之色,展昭话锋一转,“不过,大街上拉住展某吃饭的人,倒都是真心实意的。”

“你就吹呗……”小青花翻白眼,“这三幅图的最大不同之处是遇水不濡经火不毁,所以这图会永远在世上留存下来,不管是在湖底、山涧、人家,哪怕是被人折了用来垫桌脚,它是一定在的。”

“你的意思是,这图出现在寄傲山庄和太师府只是因缘际会?”

小青花点头:”图在太师府中,你以为是高高挂在厅堂正中么?没准压在哪个下人的箱底做铺纸,所以只有等那两个有图的人来了,借由三幅图之间的感应去找瀛洲图。”

“那么,你是怎么找到寄傲山庄的?”

小青花得意:“我不是跟你说我翻了很多古书么,有些是我主子没带走的,书里说,心诚则灵,要燃香九日不停,第九日的晚上枕着一件来自仙山的物事入睡——我主子走的匆忙,很多东西都没带走——然后神仙会在梦中告诉你图在哪里,我在梦里看到蓬莱图在寄傲山庄,所以就赶去了——谁知道慢了一步,那两人应该是先得了方丈图,借由方丈图找到蓬莱图的……”

说到此,小青花忽然挠了挠头,道,“我有一件事怎么想都想不通,展昭,书上说只有这一个法子才能找到图,那两个人应该也是经由这个方法先找到方丈图的,‘要枕着来自仙山的物事入睡’,用你们的话说,他们又杀人又放火,自然是坏人,坏人怎么会有仙山的东西呢?”

展昭不答。

小青花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去拉展昭垂于肩侧的头发:“展昭?”

展昭还是不答。

月光下,展昭的眉头深深蹙起,目光缓缓游移于地下。

小青花愣了愣,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四周静得出奇,有一片巨大的黑影,正极其缓慢地漫过展昭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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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小青花上下牙关得得打颤,“那……那……那是什么东西?”

“影子。”展昭的声音压的很低。

“那……那……那是什么的影子?”

“抓紧了!”

“啊?啊……”

前一个“啊”带着莫名和不解,后一个“啊”带着深深的绝望。

因为第一“啊”的时候,小青花还站在展昭的肩膀上,第二“啊”的时候,小青花已经急速下坠。

当然,不是它自己想坠的,坠落的一刹那,它终于明白展昭是让它抓紧手边一切可以抓紧的东西,也就是说——动手的时候到了。

初次合作,难免沟通不畅。

两枚袖箭破空而去,带起嗖嗖风声,顺带搭上小青花的两滴辛酸泪。

“完了。”小青花闭上了眼睛,还不忘文绉绉地为自己的结局吟诗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

诗没吟完,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喵呜”之声,与此同时,小青花被一只手稳稳的托住。

如果小青花方才没有闭上眼睛的话,它一定不会错过展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潇洒身法——扬手、甩箭、撤步、救人。

呃……错了,是救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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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八分之一柱香的时间里,小青花直勾勾地看着正前方,双眼失去了聚焦的对象,很显然,它还沉浸在劫后余生再世为碗的不置信当中。

八分之一柱香时间之后,小青花开始了正常的生理反应,譬如两股战战,譬如牙关打颤,譬如问出了如下的脑残问题。

“展昭,你救我的时候为什么要喵呜一声?”

展昭无语。

小青花继续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行愈远:“你救人的时候就会喵呜一声,这就是‘御猫’的由来?”

“不是我喵呜,”展昭终于被打败了,示意了一下院墙之上,“是它。”

小青花终于意识到现场还有第三方在,它抬起头看向高处,似是不相信自己所见,伸手揉了揉眼睛,努力把眼睛瞪到最大。

“展昭,那是……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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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的确是一只猫。

它的周身漆黑莹亮,如同上了了一层油膏,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绿色的光芒,贪婪狡黠而又阴险,霍霍向外散着游丝般的杀气。

如钢针般的胡须两边乍起,上下微微颤动,前爪在院墙之上来回扒抓,似乎是在拨弄着什么东西,最后,带着些许嘲弄和讥讽,它的爪子用力向外一拨——

两支被折弯的铜制袖箭,一先一后跌落在墙角下,发出咣当的响声。

展昭的目光淡淡自袖箭上扫过,重又落在那只黑猫身上。

不过,看起来,那黑猫没有再奉陪的意思了。

它弓起后背,抖索了一下周身,轻巧地跃进了内院的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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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深夜造访太师府的弄弯了展昭袖箭的黑猫……

小青花咋舌,伸手去拉展昭衣袖:“展昭,那是……妖怪吧?”

“难不成呢?你以为那是神仙?”展昭淡淡回了一句,俯身去捡那两枚袖箭。

就着展昭俯身的当儿,小青花手脚并用爬下了地,眼巴巴地抬头看展昭:“那我们是跟进去呢,还是不跟?”

未及展昭回答,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展……大哥?”

展昭直起身子,面上露出笑意来:“我方才还在想谁的轻功这么好,离得这般近我都不曾察觉……想来也该是细花流的人。”

转身看时,眼底便映上红鸾如水样澄澈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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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花百无聊赖地踢着小石子,走一段,踢一段,然后回转身,踢一段,走一段。

不远处,展昭和红鸾正在树下细谈。

“有没有搞错,”小青花愤愤,“看见姑娘家就走不动路了……”

于是继续踢小石子,想象着那便是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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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鸾姑娘,依你所说,你是自寄傲山庄一路循妖气而来?”

红鸾点头:“寄傲山庄的命案起的蹊跷,我去现场看时,很明显的察觉到有妖气遗留,一路寻来,那妖气中途却分作两道,一道入城,一道出城。我命其他的细花流门人出城跟随,自己跟进城的这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展昭点点头,看向远处踢石子踢的正起劲的小青花:“与小青花所说不差,小青花在寄傲山庄时曾听到凶嫌说‘那末便兵分两路,我去找姓温的,你去太师府拿瀛洲图’,如此看来,方才的猫妖,便是二妖之一了。”

“瀛洲是什么样的地方,”红鸾冷笑,“这些个妖怪,以为拿到了瀛洲图,便能得登仙山么?也不想想端木门主便住在瀛洲——它们去瀛洲,可不是有去无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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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微微一笑:“依着往常,追究到此,开封府理应不再插手,但是小青花一心要找瀛洲图……”

循着展昭的目光望过去,小青花已经停止了踢石子的游戏,蹲在地上用石子划拉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红鸾扑哧一声笑道:“我认得它,不过它未必认得我——细花流上下都对端木门主恭敬的很,只它得空就跟门主拌嘴,每次都被门主欺负到哭,偏又不长记性,隔几日又死皮赖脸跟在门主身后,赶都赶不走……”

小青花似是猜到两人在谈它,很是警惕地朝这边看过来。

“如果我此刻入内拘妖,难免惊动太师府里的人,反而麻烦。待那猫妖拿到瀛洲图出来之后,我再作法收它。”

“可有用得着展某的地方?”

红鸾俏皮一笑:“的确是有些体力活要做……麻烦展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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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拎着一布袋生姜片,沿着太师府的围墙且走且撒,小青花顶着满满一大碗拍碎的蒜瓣,走几步便伸手扔两颗。

“这样真的有用么,展昭?”

“红鸾姑娘说猫最怕姜蒜的刺鼻味道,我们将其他的出口都撒上姜蒜,只留下一个设好了套的出口供它进出,不愁逮不住它。”

“最好是这样。”小青花翻了翻白眼,顺手又丢出去一枚蒜瓣。

第30章 【瀛洲图】-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展昭和小青花退到较远些的地方,只留红鸾一人在太师府正门处守候。

但见红鸾面门而立,嘴唇微微翕动,俄顷双手合十,向着正门连行三下躬礼。

那紧闭的门扇,忽地发出莹莹柔光来。

就见小青花伸长了脖子,啧啧有声道:“难怪单单留出正门来供那猫妖进出,原来是要请门神助阵……那是……秦琼和尉迟恭?”

朦胧的柔光之中,依稀显出两个粗壮的男人身形来,全装怒发,手执玉斧,腰带鞭练弓箭,端的威风赫赫,展昭先还以为是捉鬼门神神荼和郁垒,听小青花如此说,才知道是唐初武将秦琼和尉迟恭。

传说玄武门事变后,李建成李元吉冤魂不息,每夜在李世民寝宫外鬼哭狼嚎,三宫六院无一刻安宁,要知道噪声污染最是扰人睡眠,久而久之李世民就扛不住了,渐渐露出神经衰弱的征兆来,身为臣子,自然要为君分忧,于是秦琼上奏说:“臣平生杀人如摧枯,积尸如聚蚁,何惧小鬼乎?愿同敬德戎装以伺。”当晚秦琼和尉迟恭二人全副武装,在李世民宫门之外作怒目金刚状从日落西山守到旭日高升……

后续的故事大家自然也都清楚的很,李世民不忍爱将日日守夜,派人绘了两位将军的图像悬于宫门两侧,自此耶祟得以平息。

“请出了门神,那猫妖要玩完了……”小青花恶狠狠的挥舞着花生粒大小的拳头,“捉了猫妖喂老虎,杀,杀,杀!”

“噤声。”展昭忽的压低声音,“它来了。”

小青花闻言抬头望过去,冷不丁打了一个寒噤。

夜色中,那只猫立于屋脊正中,一动也不动,若不是那双泛着森冷寒意的幽绿眼珠,小青花真的要疑心那只是一尊石像。

良久,又是一声凄厉的猫叫,那黑猫向着红鸾的站立之处俯扑下来。

眼见森森利爪迎面抓下,左右忽的伸出两柄戟叉,将那黑猫在空中架翻了一个筋斗。

那黑猫没料到竟有伏敌,喉间翻出愤怒的低吼声,半空中一个猱身,重又扑将上来。

二门神之一,不知是秦琼还是尉迟恭,亦是一声怒喝,拔出腰间玉斧,甩手朝着黑猫面门劈将过去……

下一刻,本该是那黑猫血溅当场……

异变就发生在刹那之间,锋利的猫爪,忽的伸长作纤细的女子玉指,稳稳握住了斧柄。

适才的狰狞猫面,已经换成了一张女人的脸,眼眸狭长,碧然生光,发髻高耸,环佩叮当,七分销魂蚀骨,三分杀人肝肠。

两位门神的脚步,硬生生刹于当地,俄顷,竟同时退开了一步。

红鸾心中忽的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我至今还记得长安的牡丹花会,香气馥郁,穿堂过室,一直延绵至森冷的宫闱深处。”那女子的面上现出迷离的笑意来,“皇恩浩荡,太宗赐下的美酒余香犹在,两位将军这么快就忘了自己本姓李唐?”

秦琼和尉迟恭二人讷讷不语,尴尬地对视一眼,门扇的柔光重又泛起,两人无声无息地步入柔光之内,俄顷光芒散去,夜色重又裹挟过来,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有片刻时间,周遭异样的死寂,然后,那女子缓缓偏转了头,目光落在红鸾的脖颈之上。

红鸾脖颈处的肌肤,柔嫩而又饱满。

那女子不易让人察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喉头微微耸动了一下。

奔忙了大半夜,是时候,该进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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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花气的浑身哆嗦:它期待且深深仰慕的门神出场打了八分之一柱香时间的酱油之后就弃权罢赛决然谢幕,留下红鸾一人苦撑战局。

在小青花的心目之中,神仙是高高在上不可置疑不可战胜完美无缺的,虽然端木翠老是挑战它的信仰欺负弱小,但那顶多算是白璧微瑕——不是有瑕不掩瑜这种说法么?

可是临阵脱逃这种事,神仙怎么可以做?

越想越是愤怒,门神把神仙的脸都给丢尽了,连带着自然也把自己主子的脸给丢尽了。

此时便是为主出征挽回神仙尊严的关键时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念及至此,小青花热血沸腾,刷的抽出佩剑,虎目圆睁,作起跑势,怒吼一声:“呀……”

“呀”了半天,一步未动,双脚反离了地面,却是展昭抓住碗沿,把小青花提了起来。

“麻烦把尊手从鄙头上移开,”小青花杀气腾腾地将佩剑空劈几下,“我要过去抢图,你瞧见没有,她后背上缚着的那个画卷……”

“看情形,红鸾姑娘敌不过那猫妖,”展昭眉头愈皱愈紧,稍一思忖,果断道,“小青花,我发袖箭射落她背后的画卷,你得了画卷之后立时离开,去细花流搬救兵。”

“那你呢?”

“我帮着红鸾姑娘拖住猫妖,你记得,要快。”

“可是……”

话音未落,两枚袖箭激射而出,直取那女子背后的缚绳,那女子与红鸾斗的正紧,忽觉背上一松,心知不妙,急回头看时,巨阙当喉带到,若不是闪避的快,只怕身首业已分家。

那女子怒极,猛地滞住身形,眼眸间异光烁动,杀气大盛,俄顷缓缓举起右手来,整条手臂之上顷刻间覆满浓密毛发,利爪森然,锃亮如刀。

红鸾心中一凛,未及向展昭出言示警,就见那女子冷笑一声,身形不动,只是伸爪凌空虚抓。

明明离着尚远,这一抓也看似浑无威胁,岂知劲风四起,五股力道宛如排风破浪,尚未近前便迫的展昭几乎喘不过气来,展昭不及细想,横剑挡于身前,耳边立时响起铁石金器摩擦的尖锐刺耳之声,几欲震穿鼓膜,展昭脚下站立不定,腾腾腾急退几步,低头看时,巨阙的剑身之上霍然五道极深的抓痕。

忽然便想起寄傲山庄死者身上的抓痕深可及骨——方才若不是巨阙挡击,后果不堪设想。

正如此想时,蓦地发觉自己的面上濡热一片,伸手拭时,竟摸了一手的血,知是被方才的劲风震伤,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用衣袖覆住手掌,将脸上的血拭去,与此同时,目光看似不经意地落在那女子身后不远处——小青花正拖了那画卷,吭哧吭哧跑的正欢。

见小青花依计而行,展昭心中稍稍宽慰了些,待看到小青花的行进速度,直如一盆凉水当头兜下。

忽然就明白了小青花方才说的那句话。

“可是……”

言下之意该是:可是我体型摆这了,我能跑多快?能跑多远?

照这速度,小青花能够逃离现场已是三生有幸,指望它去细花流搬救兵?简直是痴人说梦。

好在,那女子还未曾留意到身后的异动。

展昭略一思忖,心下已有了计较,与红鸾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低声道:“走!”

甫一出声,两人伸手交握,同时足下发力,飞身而走,却是朝着小青花相反的方向。

那女子冷笑连连,待得两人奔出数十丈远时,方才张开双臂,直冲入空,驾风而行,如履平地,先时还落入展昭红鸾之后,俄顷投射在地上的暗影便渐渐逼近了两人。

现在想来,那场景直如追逐奔兔的猎鹰,觑准方位,俯冲而下……

红鸾眼见暗黑的投影已然漫上周身,只觉得手足发冷,因想着:难不成今日要死在这里?

忍不住侧头看展昭。

展昭恰于此刻回过头来,淡然一笑,眼神竟是异样的明澈清亮。

“展大哥,你怕吗?”

“我只怕该做的事没有做完。记得务必收擒此妖,还有,帮小青花达成心愿。”

红鸾眼底露出困惑的神情来,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只是,她明白的太晚了。

展昭的出手很快,以至于她甚至没有看清展昭的招式,身子已被推出数十丈外。

下一刻,红鸾已经看不到展昭的脸,她只看到巨阙华光如水,还有那个义无反顾的背影。

红鸾的视线蓦地糊成了一片。

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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