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的那个端木姑娘,是什么样子的?”

展昭一愣,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况味弥漫胸间,迟疑道:“将军……似乎对沉渊并不陌生。”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知道一点。展昭,我想,你之前同我说的你的来历也不全是真的。大家都不是傻子,何必话里有话云遮雾绕,不妨敞开了说。”

展昭轻吁一口气,奇怪的,心中竟有一丝没来由的如释重负,点头道:“好。”

端木翠微笑:“那你坐下说。”

说话间,她移去餐鼎的盖子,低首闻了闻,顺手拿起餐盒里搁着的调羹,想了想又问展昭:“你用膳了么?”

帐外风声依旧,军帐的幕壁都被吹的内外颤震,帐内却是另一个世界,难得如此平和如此温暖,豆羹的香气袅袅如雾,透过这雾气看端木翠,眉目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明知她不是要找的人,心中却并不失望,相反的,忽然觉得这端木将军,也是一个亲切的朋友,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她说说话,饮饮茶。

她低首用膳,乌黑的发遮住脸庞,却露出颈后一抹莹润玉色,展昭移开目光,心中却慢慢柔软下来,轻声道:“端木是我的朋友。”

端木翠咬住调羹,忽的俏皮一笑:“你喜欢她?”

展昭没提防她有这一问,面上微窘,待想找个话题岔过去,正迎上她明亮目光,只觉无所遁形,讷讷了一回,只得承认:“是。”

端木翠“哦”了一声,很有些小小得意,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会到沉渊来?”

展昭不再隐瞒:“有人擅开冥道,意欲危害人间。端木是瀛洲上仙,职责所在,不能坐视,我同她一起进了冥道,原本力战之下,封闭冥道屈指可成,谁知……谁知沉渊作怪,端木堕入沉渊之中,我希望能找她回来,所以跟了进来。”

端木翠听的很认真:“这是……多久之后的事?”

展昭开始没听明白,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两千年后。”

端木翠吃了一惊:“两千年后?是殷商治下么?还是武王后裔治下?”

展昭微笑:“不是殷商,也不是武王,那之后朝代更替,帝王轮转,数都数不清。”

“你说……那个端木姑娘是瀛洲上仙?”

“是。”

端木翠拉长调子“哦”了一声,一时无话,拿调羹在餐鼎中搅了搅,只喝了几勺,又兀自出神:杨戬还说我修炼千八百年也成不了仙,可见都是胡说的……

忽的又想起什么,一笑莞尔:“难怪你总不愿说自己的来历,两千年后……两千年后的人,长的也不稀奇嘛,你们怎么长来长去还长这样?”

展昭啼笑皆非:“难不成我要头上长角?”

他只是这么一说,端木翠却当真细细打量起他来,目光在他头上逡巡不去,看的展昭头皮发麻,真怕忽然有两只角破皮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展昭,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一怔,脱口道:“你说什么?”

“我说,”端木翠认真道,“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愣在当地,“自己回去”这样的念头,他根本就从来没想过。况且,依着温孤尾鱼所说,找不回端木翠,他也根本无法离开沉渊。

端木翠见他发愣,只当他是没明白,反而认真地给他逐条理析起来:“展昭,你既然是两千年后的人,你的朋友或者亲人,应该还在那边,难道你就不想念他们么?你已经找了那个端木姑娘这么久了,既然找不到,就不要再找了。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何必执着?”

展昭面色一青,腾地站将起来,吓了端木翠一跳。

她愣愣看他,吃不准他为何有此举动,哪知过了片刻,展昭又慢慢坐下去,面上是平静下来,胸膛处起伏的厉害,足见方才是动了气的。

顿了一顿,他才低声道:“你不懂。”

“倘若我不懂,你说了,我不就懂了?”端木翠嫣然一笑,“我只知道,若换了是我,身处异世,找不到想找的人,难道还耽留一辈子?展昭,你方才说喜欢她,想来你是不舍得,但是再不舍得,总还要过下去的。我从小到大,不知道不舍得过多少东西,但是有些事情,也由不得你的,当时难过伤心,很久之后再回头看看,再厉害的伤口也结了伤疤,不那么难受了。”

展昭淡淡一笑:“我知道。”

接着不再言语,目光有些恍惚,似是念及旧事,眸中渐渐化开温柔之色:“端木是个很好的姑娘,有时她脾气很大,好像炎夏一场急雨,打的你浑身透湿,但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她又转怒为喜,叫你哭笑不得……”

他的声音渐渐转低:“总之……是个很好的姑娘。”

端木翠嗯了一声,静静听他讲。

“她下界是为了除妖,温孤尾鱼串通瘟神,在宣平城中散播瘟疫,短短几日时间,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包大人派我和公孙先生前往宣平,见机救治。但是人力卑微,白芷艾草,怎敌过妖孽奸佞,若没有端木,我和公孙先生又能救助几人?”

“我从来没有听过冥道的恶名,但我也知若冥道被打开,人间必然生灵涂炭,说不定便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当时我便想,若能阻止这一惨事,哪怕是要展某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

“所幸老天有眼,端木阻止了温孤尾鱼,开始我不知她身堕沉渊,只当她是死了,所以我决定离开,即便心中有不舍有痛苦,但无谓在冥道耽留,徒添一条人命。可是后来温孤尾鱼同我说,端木没有死,她只是堕入沉渊之中。”

“既知她不死,哪怕拼了我这条命,也自然要找她回来。冥道封闭,人间重得太平安乐,是端木舍了自己换来的,难道我能因为惧怕沉渊凶险,就将她孤零零撇下,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吃水尚不忘掘井人,世人不知她所为,不会念她一句好,不在意她生死前途或者说得过去,但是我伴她左右,一切看在眼里,我再弃她,有谁念她?我抛了她不管,有谁管她?”

“你说的不错,开封有我牵挂的亲人好友,亦有展某未尽的责任,若力有所逮,展某自然希望能早日携端木归去,但若天不眷我,无法得返……”

说到这,展昭面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殇痛:“若天不眷我,无法得返,那展昭心中,虽有憾却无愧,展昭亦算是为封印冥道,为宣平百姓而死,不算死的毫无分量。你说我是舍不得她,又对又不对,我舍不得她,是对她有情,我要找回她,更为全一个义字,展昭为人立世,一身担待,但愿有情有义,不想做无情之人废义之士,旁人如何评论,自由得他,我自己问心无愧便是。”

端木翠直听得呆了。

其实她也未必完全能了然展昭所思所想,只是觉得他这一番话说来,赤诚坦荡,恳切真挚,字字句句,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波澜,实在是前所未有。她幼时遭变,年纪尚小便要思虑周全面面俱到,后来得姜子牙调*教,晋身战将,攻城略地,更是性情狠辣,凡事只求一个赢字,不问手段不计战法,权谋为上利字为先,何曾想过什么情字义字,即便有,也是小情私义,不咸不淡不轻不痒,呼之即来,弃之亦不可惜……

有那么极短时间,她甚至羡慕起那个端木姑娘来。

这一晚她召展昭进来,言明“不要云遮雾绕,大家敞开了说”,倒也并非欺瞒,她并不忌惮跟展昭言明:虽然她心中有怀疑此处即是沉渊,但她并不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博这一赌,在她看来,这里一切都好,尚父毂阊杨戬阿弥,都是她熟知熟稔之人,从小到大,往事历历,她愿意就这样继续下去,虽然对展昭不无好感,但展昭是谁,她并无印象,她也不知那个两千年后的朝代是什么模样,她为什么要舍下眼前一切,甚至抛却生命,去听信展昭的一家之辞?

可是,在听了展昭的话之后,她犹豫了。

这犹豫并不是说她立刻就想抹了脖子追随展昭而去,她只是忽然就想把这个必须面对的“言明”时刻拖下去,为自己多争得一些时间,或许她应该再想一想,有很多事情,应该再想想明白……

“展昭,我……”

话没能说下去,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的手按向小腹,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只觉面前的人一忽儿扯长一忽儿压短,有纷乱的色块乱碰乱撞,然后蒙上一层血色。

有粘稠微腥的液体从眼角流出,那一定不是眼泪。

第106章 【沉渊】-二十四(补全)

端木翠的意识如同渐煮渐沸的水,开始还能模糊地分辨出形色声,后来就只能听到沸滚的水声了,这声音像是从身体内部蔓延开的,渐渐没过耳膜,然后她听到自己居然还显得很镇定的声音:“我中毒了。”

这一声过后,所有的堤坝和防线全盘崩开,她不知道自己倒下没有,似乎是被展昭扶住了,有一瞬间,周身的大穴被外力冲压,有刹那清醒,她看见展昭焦灼而苍白的面容,但她无暇去顾及这些了,她盯住了展昭眸中自己的影像。

“我居然死的这么难看。”她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

然后,即便是对穴道的冲压也无法让她保持清醒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黑色的折翼的鸟,正向着不可知的深处急速坠落。

有很多快速闪回的记忆碎片,喧闹着嘈杂着挤进脑海,又很快被后来者气势汹汹地拨开,许多往事,悲哀或是喜悦,印象深刻或是浅淡,重要或是不重要,都争前恐后的来,不待她辨清就消逝散开,她确切知道自己是要死了,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

谁来救我?她想。

那一次,她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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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不知道殉葬竟是这么可怕,开始时棺上尚有气孔,躺在棺中摇摇晃晃,眼睛死死盯住从气孔中透入的两线细细的光,耳中传来哀哭嚎啕之声,她并不觉孤单,隔着棺椁,她还在人间。

但是后来,掩棺入土,最后一线光都没了,窒息的感觉和着黑暗扑面而来,她害怕到哭出来,拼命用手去抓用腿去踹暗沉沉的棺壁,后来知道徒劳,只剩下哭,开始扯着嗓子哭,然后哭累了,很小声的间断的呜咽的哭。

哭着哭着,忽然听到娘亲叫她:“小木头。”

她吓了一跳,好奇竟大过了惊喜,一双眼睛瞪得乌溜溜圆,奇道:“娘,你怎么来了?”

她亲眼看到娘冰冷的尸身被放入另一口棺材的,难道是她哭的太大声,把娘给吵醒了?

棺中很黑,她看不到娘的样子,但她能感觉到娘云朵一样柔软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好听极了:“小木头,睡一会儿。”

她听话的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听到呲拉呲拉的声音,像是指甲在刮擦棺壁,听的她毛骨悚然。

她忍不住问:“娘,是你吗?”

娘低低应了一声,柔声哄她:“娘要把棺材弄破,让小木头出去。”

“那别抓了,好难听的。”她抱怨,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跟娘讲道理,“抓不开的,我那么使力踹都踹不开。”

娘扑哧一声笑了,声音愈加绵软温柔:“好,不抓,那小木头好好睡。”

她心里叹了口气,怎么又要睡呢,虽然她确实很喜欢睡,但是以前睡多了不是还会被娘揍的么?

不过,睡就睡吧,不睡白不睡。

也不知睡了一天,两天,还是三天,醒来之后她睡不着了,她轻轻去拉娘的衣裳,小声道:“娘,我做了个梦。”

娘嗯了一声,在她额上亲了亲,嘴唇微凉,像是经了薄霜却不失饱满的花瓣,带着凉凉透透的香:“那小木头说说,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我就要死了,”她皱着眉头回忆,兼总结,“后来天空飞过一只熊,我就好了,不死了。”

其实她做的梦很长很长,梦里,她遇到很多危险,很多稀奇古怪的死法,有一次,被一只蚊子叮了一口,她就觉得自己要死了。

但是每一次,她都转危为安了,为什么呢?就因为天空飞过一只熊?这是多么奇怪的梦啊。

文王的第四个儿子周公旦精于解梦,但那个时候,他声名未起,端木翠也没听过他,她只能问娘:“娘,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这个梦……”娘一时语塞,不过她很快就想到如何去回答,“说明小木头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哪怕是遇到危险,也会有人来救你帮你。”

“是么?”她兴奋起来,追着娘亲问,“那他叫什么?”

小孩子,总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叫……”娘想了想,“他叫熊飞啊,你不是梦见熊在天上飞吗?”

她觉得娘说的不对,难道梦见熊在天上飞救她的人就叫熊飞?如果她梦见熊在地上跑娘亲会不会说那个人叫“熊跑”?

总之她觉得说不通,但是她还是嗯了一声,很乖:“娘,我记得了,是熊飞。”

这句话说完之后娘就不见了,拥着娘的那种暖暖的感觉亦随之消失,黑漆漆的棺材中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呼吸困难,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要死了,她想,谁来救我?

棺外传来鼎沸的人声,棺身似乎被人腾挪移动,棺盖上有什么在敲击打叩,然后,突然之间,棺盖就被掀开,刺目的光灼的她睁不开眼,但她腾地一下就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声变化,开始是惊惧的,有人在倒吸凉气,然后是不加掩饰的哭声,那是虞山部落的族人喜极而泣,再然后,她终于就睁开了眼睛。

她第一眼就看到一个老头,白头发白胡子白袍子,脸上的皱纹堆的像老核桃,立在棺材的正前方,弯腰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睁眼,那老头呵呵一笑,伸手过来:“丫头,起来吧。”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老头就是姜子牙,她只是觉得这老头笑呵呵的,好慈祥的样子,她突然就很委屈,抓着姜子牙的手起身,哇呀一声就哭了,姜子牙笑呵呵地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哄她说丫头别哭了,吃饭去吧。

后来她一点点听说了姜子牙的事情,尤其是那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当时她一点也没觉得姜子牙有什么聪明的,她忧心忡忡的同时又为姜子牙感到庆幸:幸亏尚父没有打渔为生,否则饿死一人不算,还得饿死全家……

知道姜子牙道号飞熊的那一天,她如同醍醐灌顶,棺中所梦历历如在眼前,娘果然是说错了,那个人不叫熊飞,而是道号飞熊,那个帮她救她之人,原来就是尚父。

那天她沉默非常,一个人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揪青草,忽喜忽悲,时而感叹时而发怔,周公旦挟着绢册从她面前过,想了想又退回来,好奇道:“端木,你做什么?”

“我在想,”她摆出一副思想家的架势,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几丝遥远飘忽的迷离,“做梦这个东西,真是很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的?”周公旦莫名其妙。

“就是很奇怪啊,”她说,“你想想,一个人做了什么梦,居然能预示到会遇到什么事,不是很神奇么?比那些个龟甲占卜要神奇多了。”

想了想她又长长吁一口气,很是老年老成地拍了拍周公旦的肩膀:“周公旦,你这么聪明,你肯定能搞明白做梦是什么意思的,肯定能!”

把周公旦忽悠的云里雾里之后,端木翠晃晃悠悠走远,她揪了一天青草,饿的不行,很想喝一碗面糊糊。

大预言家端木翠,歪打正着,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辈子也就这件事预测的荡气回肠了:周公旦原本的志向是成一代圣人,经端木翠这么一点拨,他觉得拨点时间研究一下解梦之道也未尝不可。

时至今日,《周公解梦》还在各大地摊盗版书排行榜上占据一席之地,端木姑娘可谓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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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很多人都激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舍生取义死得其所之类的豪情壮语,但是事到临头,轮到自己身上,总还是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一套的。

活着有什么不好的呢?有清风拂面,有香茗醇酒,有小曲儿听,有新戏儿看,有新花样新口味的小食,有数不清的未知和期待,但是死了是什么?是茶凉,是灯灭,是一了百了。

端木翠并不想死。

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念头闪电般将她纷乱杂攘的思绪照得明白透亮,她浑身一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就伸手攥住了展昭的衣襟:“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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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起的突然,几乎没留给展昭任何惊愕或者判断的余地,他迅速趋身过去,稳住端木翠摇摇欲坠的身子,指出如电,连点她周身几处大穴,然后他竟不知道要做什么,眼见她七窍流血,血色如乌,毒性如此猛烈,“救不回了”这四个字在脑中急急旋转迅速扩胀,他嘴唇发干,一颗心如同桅缆立断,不知要坠向哪里。

浑浑噩噩之间,听到有人一声暴喝:“孽障!”

展昭茫然抬头,帐帘处不知何时竟立了一人,将帅大氅,周身冷冽如冰,但目中却是怒火难遏,暴喝落处,手中的三尖两刃戟半空划过疾风般一道黑弧,大氅落展,几如鹏鸟之翼,裹挟披靡杀气,直叫人心惊胆战。

只因端木翠尚在他怀中,杨戬投鼠忌器,这一戟只是慑其心智,并不当真要他性命,否则展昭此刻心神不定,怕是难当一击。

且说展昭直到戟至面门,方才浑身一震,情急之下,以坐案为轴,矮身避过,戟尖贴着面门横扫而过,直激的他面皮生痛,他夜半入帐,巨阙并未随身,心念急转,身子尚未扬起,腿上用力,足背绷如硬铁,将食案疾踢而起,食鼎荡翻,羹汤四溅,趁此刹那,挟住端木翠,顺势抢过她枕边链枪,疾挥之下,力道劲猛,将主帐后壁硬生生破开一道口子,飞身而出。

甫一出帐,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但见周遭火把憧憧,明晃晃刀戟枪尖内指,要说端木营兵卫,也的确是训练有素名不虚传,只片刻功夫,知道主帐生变,竟已在外围布下了包围圈。

身后一声冷笑,却是杨戬自主帐破处追来,展昭手无寸铁,知是难逃,薄唇紧抿,不置一词,只是低头去看端木翠,她已是气若游丝,展昭喉头一哽,心中似是被狠狠撕开一道,嘶声向杨戬道:“她不行了,你……”

他原本是想让杨戬叫随军的大夫过来,哪知话未说完,前襟忽的一紧,却是端木翠猛然间攥住他衣襟,哑声道:“展昭……”

展昭一愣,下意识伏下身去,她的话不多,声音弱不可闻,偏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怀激荡之下,眼前蓦地蒙上一层泪雾,忽觉臂上一沉,端木翠已然气绝。

展昭死死咬住嘴唇,慢慢站直身子,向着杨戬淡淡一笑:“端木将军身中剧毒,倘若你我僵持不下,误了时机,她这条命可就保不住了。何妨让开一条路,你放我我放人,两不相干,皆大欢喜?”

杨戬入帐之时,一瞥之下,已知端木翠遭了暗算,现下见她伏于展昭怀中一动不动,并不知她已死,只当她是遭了挟制,心下怒不可遏,他生平最恨受人威胁,若不是端木在他之手,直欲立时将展昭劈作千片万片,哪里肯放他走脱?

只是展昭此言既出,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的端木营兵卫俱都骚动不安起来,要知他们多是端部落和虞山部落族人,此刻心系主帅安危,哪顾得上杨戬所思所想?面面相觑忐忑不安之下,竟自发自觉,让出一个缺口来。

展昭目光所及,淡淡一笑,忽的触及一人,蓦地怔住。

阿弥就立在包围圈之中,眸中尽是不置信和绝望之色,俄顷惨然一笑,道:“展昭,你果然是朝歌的细作。”

展昭眼帘微垂,他并不想欺骗阿弥,可是时至今日,谎言也好,辩解也罢,已没有太多的意义,他并不想耽搁,留此有用之身,他还有事要做。

阿弥的眼眶之中渐渐漫起一层水雾,泪眼朦胧之中,她听到展昭平静温和的声音:“你认为是,就是罢。”

话音未落,他忽的身形暴起,如孤鹤纵天,直直拔起数丈高,身在半空,蓦地撒手,端木翠的身体坠将下去,下方立时鼓噪搅嚷作一片,此时此刻,追捕十个八个展昭,都没有保护主帅来的重要。

高手过招,险处求生,求的无非就是这刹那生机,趁着众人忙乱间隙,展昭向外疾掠,但心中毕竟记挂端木翠,使出这一招迫不得已,若非确属势急,无论她是生是死,他都不会抛却她的。

他怕万一没有人接住她。

急回头看时,杨戬已将端木翠接住,发觉端木翠气绝,他发出一声猛兽受伤似的低吼,极其愤怒的抬起头来,目光正与展昭相碰。

这目光刀锋砺血般森冷狠绝,遇神杀神,遇佛绝佛。

展昭心头一凛,激伶伶打了个冷战。

不过他没有作丝毫停留,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兵卫们蜂拥着朝杨戬围过来,不知是谁先惊恐地叫了一声:“将军死了!”

不安惶恐和惊惧潮水般蔓延开来,刀戟坠地的闷响此起彼伏,有人忽然就嚎哭起来,有人压抑地极低的啜泣,有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僵住般一动不动。

杨戬觉得烦躁无比,怒喝道:“混账,嚎什么!”

这一声运足了气力,直震的在场诸人耳膜嗡嗡作响,场内有片刻死寂。

就听杨戬冷冷道:“打灯语封城,这一刻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出安邑。”

顿了顿又道:“端木将军亡故的消息,谁也不能外泄一个字,外泄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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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的安邑,称得上满城惶惶鸡飞狗跳,几乎无一家不被侵扰,气势汹汹的西岐兵破门而入,四下翻扫而去,街巷之内火把憧憧,映得半边夜空红的发亮。

只差掘地三尺。

展昭哪里都没去,他待在自己的军帐之中,听帐外人声喧扰,静静掩身于黑暗的角落处,摩挲着端木翠的那根穿心莲花。

方才,她对他说:“展昭,如果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你等着,我让她来找你。”

第107章 【沉渊】-二十五

阿弥将手中的柔软绢帛浸入铜盆的暖水中,待绢帛舒展浸满后,拿出,拧水,展开,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细心帮端木翠擦去面上的污血。

不时的,有泪珠自面上滚落,她不得不暂停手上动作,将泪拭去。

主帐里很静,只她和杨戬二人,杨戬背对着她,坐在将案之后的榻上,案上烛火跃动而微弱,像极了最后一线行将脱逝的生命,烛晕微微,勉力倔强地笼住杨戬落寞而又疲倦的背影。

帐外有人低声回报:“毂阊将军到了,被拦在安邑城外。”

毂阊到了?

阿弥一惊,脊背似是僵住,杨戬淡淡道:“请。”

来人步声远去,杨戬振氅站起,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阿弥说话:“我临来之前,邀毂阊同行,三日后攻崇城,我想应该让他见见端木,谁知……”

谁能料到端木营生此不测?

“那怎么办?”阿弥手足无措,语声微微战栗,她纵是再不谙沙场世故,也知此刻毂阊是绝不宜见到端木翠的,“要不要……”

说话间,她攥住白色盖布,竟是想将端木翠掩藏起来。